它的與世隔絕讓我震驚。

休整幾日，來了命令。我們離開雜多縣，趕往西藏的木塔寺，它位于西藏那曲地區(qū)，行政上歸西藏那曲地區(qū)下轄的巴青縣。位于唐古拉山余脈它和西藏與青海交界的他戀他翁山接壤處，有時地圖上的標(biāo)注是滿塔。

離開雜多那天漫天大雪狂風(fēng)呼號，軍情緊急不由分說立刻出發(fā)。早晨離開了雜多，經(jīng)過三天冒雪行軍，我們終于到達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牧場附近。這里還是屬于青海省，和西藏接壤。這里進入西藏只有一步之遙。

在那里我們住了個把星期，這里是漫天的雪遮蓋了一切，做飯需要牛糞，大雪蓋地去哪里尋找。沒了牛糞燒火，吃飯都成了問題，那幾天全體出動尋找牛糞，各個都在雪地里奔波不息，結(jié)果一無所獲，還差點凍傷了人，無奈我們就馬馬虎虎吃些半生不熟很不像樣的面糊湯，直到兩天后牦牛隊來了才算好過些。住下后一時間任務(wù)不斷，忙的我們沒時間休息，可仍是毫無進展，正在一籌莫展時。一天下午，來了一個由四個人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樂器很簡單，就是笛子，胡琴，口琴，這幾樣?xùn)|西，前來慰問解放軍。

我覺得有點想法，他們是徒步而來、又徒步走回去，這里是茫茫雪原，看不見人煙。反正在目力之內(nèi)看不見人，那目力所及的那段路程最少有二三十公里，雪地里走這么遠的路來、再回去，可能嗎？

這幫人走后，想了半天也沒人能想明白。連長說：“今天晚上要注意了，雖然僅僅是懷疑?！笨墒?，萬一出了事麻煩大了，我們這些人他們都看見了。營房位置不太好它緊挨著那座小山包，高度也有四五十米高。有人建議挪動一下，否了。一是來不及，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下午三四點鐘，那時是冬天，太陽落的早。二是沒必要，因為這里的情況他們看的清清楚楚，移動了四五公里又能怎么樣？我們忙了半天，雪地上的目標(biāo)是那么明顯。草綠色帳篷在雪地里目標(biāo)很明顯。無非是提高點警惕，小心敵人偷襲。

最后的結(jié)果是：加哨，我們班派了個哨。就在附近那座山上，雖然不高，地勢還算險要。一個小山包有什么關(guān)系，不然。我們駐地離那個山包也就五六十米最多不超過百米。附近又沒有其他的制高點，到處白茫茫一片，這里要是給敵人占了我們沒辦法對付。

那天天氣很冷，在宣傳隊演出時還有點陽光，晚飯后又飄起了鵝毛大雪。等到夜里我放哨時幾乎對面不見人影。那天的難就是到了今天也還讓我難忘。

那天，我是二班哨，（夜里十一點半到下半夜一點。）謝永忠（北京人）是三班哨（一點到兩點半）。他也怕出事，和我講我們聯(lián)合起來站兩班哨，加起來共三個小時，大家輪流烤火，不然會凍死的。也只能這樣，我和他說：不管再冷一定要臉對著山下的那面，不許往后面看，也不許叫。我和他就這樣輪流烤火、放哨。山下、山上，跑個不停。差不多二十分鐘換一次，時間一長冷得受不了。那時我們都沒手表，是估計時間的，他總是和我嚷嚷：你來遲了。（我暗自好笑，這是愛因斯坦相對論最好的腳注。）也不能怪他，天太冷了。當(dāng)然這樣人是累點，可是能保證連隊安全，自己又不被凍得夠嗆。我知道他的打算，出發(fā)時他舍不得，新絨衣，絨褲，沒帶出來，(那時的孩子都知道家里困難，想復(fù)員后帶回家給父母穿。)只是穿著空心棉衣棉褲，里面是薄襯衣襯褲，還不冷?。克臀宜粋€鋪，兩人的被子合起來蓋。就這樣，他還凍的厲害，晚上睡覺時抱著我的腿，哆哆嗦嗦像篩糠。在寒夜里他獨自站一班哨，能行？我表示懷疑。

一離開火堆幾分鐘就凍的吃不消，清水鼻涕直流，淚水也不聽話的流下來。也不敢大意疏忽大意會送命的。

何況，班長再三交待過：別分神，千千萬萬別出事，一出事我們?nèi)纪嫱?。我也知道出了事命沒了，自己完了，全體戰(zhàn)友也交代了。哪里敢大意!

我們兩個人的放哨時間從晚上的十一點半到第二天凌晨兩點半。子夜時分，我站在小山包上俯瞰著山腳下茫茫雪原，還有更遠點的地方，遠方山丘輪廓模模糊糊，大風(fēng)將我圍住，鵝毛大雪飛舞在我身邊。夜色中處處都是黑壓壓的，天與地在我的眼中分不清，只有腳下那塊地可以看出是白的。風(fēng)雖然大，因為沒有植被和樹木的阻擋，沒發(fā)出嘯叫聲，像小刀割肉般的痛，吹得我身上破布條噼噼叭叭的響。其遠方卻是一片寂靜，靜的是那么嚇人，我凝視著遠近處的山丘，荒原，它們死氣沉沉，時間一長我感覺它們好像在慢慢地移動。而且是越來越近，就像有人在向你匍匐前進。我無意識的將手指按向了槍機，還摸摸腰間的手榴彈。這里沒有人氣，沒有丁點亮光（除了身后的篝火外）。我不敢回頭，生怕敵人乘機爬上來。我的步槍子彈已經(jīng)上膛，槍的保險已經(jīng)打開，手榴彈蓋子也擰開。一切都是準(zhǔn)備戰(zhàn)斗狀態(tài)。

我在寒風(fēng)里等待著、等待著，我在等敵人的進攻、又是等在背后烤火的謝永忠來替換我（讓我下去烤烤）、更等這段時間快點熬過去。寒風(fēng)中眼淚鼻涕橫流，嗓子讓風(fēng)噎得癢癢的，真想舒舒服服的大咳一下，不能啊!會暴露目標(biāo)。我只能緊緊地咬住皮手套的一個指頭，忍了又忍，我還知道一旦咳起來就沒個完。

我站的地方雖然荒涼，可它是我們的，每一寸國土都不能放棄。面對著夜色漫漫的野地，荒山，我只能迎風(fēng)而立，（實在不行就蹲在雪窩里。）警惕的眼神始終緊盯著山下。一是，避開風(fēng)的正面沖擊。二是，減小目標(biāo)。我們都沒有退路，再退就是放棄陣地，身后沉睡中的戰(zhàn)友們依靠誰呢？遠在南京的家人也在寧靜中睡覺。今天我在黑夜里、寒風(fēng)中，大雪紛飛處站崗放哨，也是讓他們能安心睡覺。那是發(fā)生在當(dāng)年十二月二十一號的事。

沒過幾天，我們奉命前往西藏的木塔地區(qū)這次是一個排的兵力，沒有電臺跟著。邱連長和劉指導(dǎo)員帶領(lǐng)我們前往，還有一個斯通（翻譯）兼向?qū)АＫ仁莻€馬幫的人（就是駝隊），專跑西藏這一路。走南闖北習(xí)慣了，他應(yīng)該熟悉這里的地形、地物。我們這三十幾個人，還有馬的命運就交給他了。沒想到后來差點出了大事，這是后話。出發(fā)時漫天大雪，沒走多長時間雪小了。馬匹和我們一同走在柔軟的草地上還是很舒服，快接近西藏時雪不下了。當(dāng)晚我們在附近一個名叫紅星生產(chǎn)隊的牧場上扎營，它屬于青海方面。是當(dāng)?shù)刈詈笠粋€生產(chǎn)隊。當(dāng)時。西藏還沒實現(xiàn)公社化，仍是鄉(xiāng)政府管理底層的民事，那時那里沒有生產(chǎn)隊，公社概念。仍舊沿用老的管理方式。青海的牧民們熱情歡迎我們，為我們送來熱茶，糌粑。

隔日我們往西藏出發(fā)，當(dāng)時青海這邊是草甸區(qū)。跨過一個小山嘴。就聽向?qū)дf：“馬上就是西藏地皮了?！蔽覀冏屑氂^察地形，地貌和植被。緊貼著一條緊挨著山的一條小路繼續(xù)走下去，出現(xiàn)眼前一片開闊地。用豁然開朗不虛。向?qū)дf：“到了，這里已經(jīng)是西藏?！标犖槔镆黄驼Z聲:西藏？這是西藏？

雖然，就這幾步路，很短的一條路，就把我們從青海帶進了西藏。沿途景色變化還是很大，不知何故這里的草長得不好，比青海方面差了許多：很矮小，有氣無力的趴在地上，而且還稀稀拉拉的很不像話。隊伍沿著小道繼續(xù)往前走，一邊是條河，一邊是高高的土坎，土坎的高度大約有接近十來米高。這一路靜悄悄的，沒有風(fēng)聲，沒有鳥鳴，也沒人煙，就連身邊的河水也是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河水在無聲緩慢地流淌著，河面顯現(xiàn)出藍天白云的倒影，不太寬的河面上泛起道道褶皺，像一副美麗的畫，在微風(fēng)吹拂下它不停變化著它的圖形，忽大忽小很漂亮。也不見小動物，就連在玉樹巴塘常見的哈喇俗稱旱獺，老鼠，都不見蹤影。

現(xiàn)在，除了馬蹄敲擊大地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之外，就再無其他聲音伴奏。這里一切是那么安靜，不，是寂靜，還是寂靜，一種可怕的寂靜。仿佛我能聽見我的心跳，這里的所有好像已經(jīng)失去生命力，也許是在沉默中死亡，或許在沉默中新生。身處這種環(huán)境里是很恐怖的，也許你沒有嘗試過這樣環(huán)境，試試看你就會明白它的厲害。我想這樣環(huán)境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讓我毛骨悚然，長期生活下去人肯定會瘋掉。沒去過月亮的人應(yīng)該去體會一下這樣生活。這里就是地球（這里有草地，也有河水，山巒。）也是月亮（那里有寂靜、那種可怖的寂靜，奇形怪狀的環(huán)形山。），去玩玩吧！好好感受一下生命意義。

廣袤無垠的草場，在陽光的撫摸下似乎在享受著什么。閉上眼睛想它的心思，它也沒心情打理這里的一切。小河在無聲地流著，也怕驚擾這里。它是那么安靜，一種可怕的安靜，除了我們這批外來的客人。它完全被寂靜包圍了，我們像進行月面行走的阿姆斯特朗那樣帶著恐懼、還有些驚喜，來到這里。

向?qū)дf：西藏西藏還是允許雇工的地方，只要按照政府的要求付給工資，不得打罵。除了工資外余下的都是牧主的，就連牛糞都是他的。當(dāng)?shù)卦u價窮與富的差別，就在看他家的牛糞是否多，每戶門前誰家的牛糞多誰就富:有的人家門口有一大堆牛糞，而有的人家只有很小一堆，或者沒有一點牛糞，它就是窮人（貧雇農(nóng)）。在當(dāng)時全國公有化的情況下，它很讓我吃驚。青海的當(dāng)?shù)厝说募椅胰ミ^，條件不好的晚上睡覺就睡在牛糞上，他們就說牛糞暖和（也許是寬慰自己那種苦難的生活吧！）。那些人家空洞無物，那些所謂值錢的東西，我想全部加起來不會超過幾十元。那西藏的窮人晚上怎么睡呢?說句不敢相信的話，是的，有人就是這樣睡的，一塊毛氈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晚上帶著它在雪地里睡覺。可憐不？

今天就到這里，下節(jié)是“險入絕境”。

本文寫于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