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小茶 《東坡志林》1981年中華書局的版本,繁體豎排很薄的一個小冊子,給了句讀,大大提高了閱讀效率,很適合就茶就點心當(dāng)閑篇兒看。 你聽《東坡志林》可能覺得耳生,但其實它離我們非常近,中小學(xué)課本里無數(shù)“閱讀全文并背誦”的蘇軾名篇,都出自這本段子集《東坡志林》,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題西林壁》,“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游沙湖》,“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記承天寺夜游》。 《東坡志林》薄薄的一本,也沒什么難度,相當(dāng)于蘇軾當(dāng)?shù)姑沟皶r候自己寫的段子集,里面有星座啊,朋友間的調(diào)侃啊,送別啊,喝酒喝茶吹牛啊等等怪異故事。它講的不是什么家國天下、廟堂之高的大事,不是洋洋萬字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而是二三百字的筆記體——隨筆一記,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朋友圈狀態(tài)的文章長度。而就是這些捎帶手寫的“朋友圈”,卸下了圣人的外衣,還原了一個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蘇軾,看得人難過了。 半吊子星座專家,迷信自己是“摩羯座”的美男子 蘇軾竟然迷信星座,而且還扮演半吊子的星座專家給自己解命。他寫《退之平生多得謗譽》,說,“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僕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br> “退之”就是韓退之(韓愈),蘇軾說自己讀到韓愈的詩,韓愈寫自己“我生之辰,月宿南斗”,斜杠才子兼半吊子星座專家的蘇軾就開始給自己解命了,他說韓愈說自己的生辰是“月宿南斗”,這是摩羯宮位??!而我就是個摩羯命,大概是摩羯座的男人“平生多得謗譽”吧,所以我跟韓愈是摩羯座男人的同病相憐啊。 這里注意,“僕乃以磨蝎為命”的“僕”沒有簡化字,不能寫成簡體字“仆”。這里的“僕”應(yīng)該是男子“我”字的謙稱,現(xiàn)在日語“僕”(ぼく(bo ku))還保留著男子自稱“我”,自謙的意思。 還有一點,這篇《退之平生多得謗譽》是放在“命分”類的,說明蘇軾認為這篇短文應(yīng)該歸于信命的一類。對了,別以為中國古人沒有星座啊,康有為當(dāng)時就考證過中國的黃道十二宮和星座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敦煌莫高窟五代時期壁畫第61窟的甬道上,現(xiàn)在還有著黃道十二宮圖。 “佛系時尚養(yǎng)生專家”,餓得吃不上飯了叫“辟谷養(yǎng)生” 蘇軾有沒有吃不上飯的時候呢?有的。雖然宋太祖有遺訓(xùn)“不得殺戮異議大夫”,蘇軾僥幸逃過一死,但并沒說士大夫可以免于黨政挨整。蘇軾被整、不斷被貶官到蠻荒之地的時候,吃不上飯的情況是絕對有的。 首先,也怪蘇軾自己,當(dāng)了二十多年官,在北宋這么一個高薪養(yǎng)廉的文官制度下,居然是個月光族,用他的話叫“俸入所得,隨手輒盡”也就是說,掙的工資隨手就花了,根本不存錢。所以到了黃州的時候,僅僅一年,身上那點家當(dāng)就全花光了。按照當(dāng)時黃州的物價水平,“一斗米大約二十文錢,一匹絹大概一千二百文錢,再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花銷,一個月下來也得四千多文錢。對于蘇軾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祝勇《紙上的故宮》2017版P67)。 吃不上飯怎么辦呢?人在餓肚子的時候往往容易思考人生。 他在《辟谷說》里寫,“洛下有洞穴,深不可測。有人墮其中不能出,饑甚,見龜虵無數(shù),每旦輒引首東望,吸初日光咽之,其人亦隨其所向,效之不已,遂不復(fù)饑,身輕力強。后卒還家,不食,不知其所終。此晉武帝時事。辟谷之法以百數(shù),此為上,妙法止于此。能服玉泉, 翻譯過來啥意思?你看前半段寫得不食人間煙火了,先是把晉武帝時候的古書擺出來,說有人“辟谷”(也就是不吃飯,現(xiàn)在很多瑜伽班還興這套),“吸初日光咽之”(也就是靠曬太陽活著),不僅沒有咽氣,居然還“身輕力強”。然后蘇軾就把老子理論都搬出來了,說自己也辟谷吧,這叫“虛一而靜者”。 那到底為啥呢?不是因為老子說得好,是因為“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要知道,“元符二年”就是1099年,當(dāng)時蘇軾已經(jīng)64歲被貶儋州了。結(jié)果“儋耳米貴”,一個64歲的老頭兒,一個才華能排進中國文人綜合人氣TOP5 的蘇東坡,居然在花甲之年“有絕糧之憂”,家里沒米了,就說自己學(xué)晉武帝名士“辟谷”,學(xué)老子“虛一而靜”。 想起了杜甫的死,撐死的和餓死的也無異,太久沒吃飯了,喝酒吃牛肉也能撐死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一代詩史在燦爛爛的大唐,一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大唐,容不下杜工部的草堂一枚。 草堂一枚天下淺。從唐走到宋,東坡已矣,天下也淺。淺到裝不滿64歲蘇軾的一碗糙米飯。 懷念“入鬼錄”好友,笑著就哭了 蘇軾在晚年謫居海南時,寫過一篇很短的《黎檬子》,原本是個年輕時的笑話,可看著看著就把人看哭了。 說,“吾故人黎錞,字希聲,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然為人質(zhì)木遲緩,劉貢父戲之為“黎檬子”,以謂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聯(lián)騎出,聞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幾落馬。今吾謫海南,所居有此,霜實累累,然二君皆入鬼錄。坐念故友之風(fēng)味,豈復(fù)可見!劉固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茍隨者也。” 翻譯過來就是,老年的蘇軾回憶,自己有個故人叫黎錞,因為“治《春秋》有家法”,北宋第一大伯樂歐陽修(歐陽文忠公)特別喜歡他。但是這個家伙“質(zhì)木遲緩”,有點讀書讀傻了的木訥氣,所以被另一個好基友劉貢父戲稱“黎檬子”(也就是調(diào)侃他品格木訥的樣子,可以理解為“檬子”也有點“萌”的意思)。后來才知道,這世上還真有一種叫“檬子”的水果啊。有一天我跟檬子一起騎馬外出,聽見市場上有人高聲叫賣:“賣檬子啦!賣檬子啦!”蘇軾的笑點低,反應(yīng)是“大笑,幾落馬”,就是笑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這本是蘇軾和兩個好友年少時候的一段笑料,可是蘇公筆鋒一轉(zhuǎn),說自己現(xiàn)在老了被貶海南,房前屋后都是這種叫“檬子”的水果,霜實累累,但是年少時的好基友檬子和劉貢父已經(jīng)去見了閻王爺(“然二君皆入鬼錄”),只剩下我一個糟老頭子,看著海南遍地檬子,檬子在,而“檬子”不再也。 嘆一聲。 突然就讀懂了初中語文課文《記承天寺夜游》里的尾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碑?dāng)時不覺得如何,現(xiàn)在突然有了一種心酸——人生的哪個晚上沒月亮?哪個地方看不到竹子柏樹?只不過再不見天地之間你我兩個閑人罷了。 竹柏依舊,知己不再。 回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笑著笑著,我就看哭了。年少不懂蘇軾,再回眸眼淚婆娑。 責(zé)任編輯:樸添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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