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子沒讀書話類集子了,前些天在家中半天功夫翻完商務(wù)印書館為謝其章所出最新書話集《繞室旅行記》,看到老謝書中某些觀點論調(diào),很有些不吐不快。 平心而論,本書形式和內(nèi)容都還是中規(guī)中矩的書話之作,書名《繞室旅行記》借用了施蟄存先生同名文章,封面版畫則直接用了比利時版畫家法郎士·麥綏萊勒(Frans Masereel)著名的木刻連環(huán)畫作品《光明的追求》中的一幅(上海良友圖書曾在1933年出版過《麥綏萊勒木刻連環(huán)畫故事》四種,其中《光明的追求》一冊為葉靈鳳作序,我在七年前第一次去鳳凰時路過吉首的“湘西文史書店”時曾買過一套湖南教育社2006年的復(fù)刻本,精裝一盒四冊,非常精美,故而印象也尤為深刻),內(nèi)容上從李香蘭、柳存仁、張仃等的掌故,到“南玲(張愛玲)北梅(梅娘)”一說的質(zhì)疑,從《論語》、《良友》、《宇宙風(fēng)》等民國舊刊的收藏,到護(hù)封、藏書票、樣報等的賞析,都算是標(biāo)準(zhǔn)書話路數(shù),甚至最后幾篇小圈子的序跋與酬和,也無傷大雅。不過,也恰恰是老謝在為書友陳曉維前年所編《買書記歷》(中華書局,2006年)一書寫的一篇推薦——《三十九位愛書人自畫像》,無意中流露出的一種粗俗,仿佛榨出了老謝“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其實,《買書記歷》一書作為同人書話集比起老謝寫的推薦來,可讀性要強(qiáng)很多,編者曉維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我的書友,至少幾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獲贈過簽名本著作《好書之徒》一冊,對他的文章和收藏向來欽佩有加,即使是在《買書記歷》中三十九位愛書人之中人品文品都頗為醒目。老謝一文在談到書名時便對買書做了“老書舊書”的限定,聲稱買“熱氣騰騰剛剛出版的新書”其實也用不著回憶。之后又以自己“深知買書人的內(nèi)心深處純潔與否”,做出以下斷言,令人瞠目:“老書舊書的價值如同一個只漲不跌的股票,你存一屋子新書最終的下場就是賣廢品,而一屋子的老舊書最少也值幾十萬上百萬?!?/span>
當(dāng)然,我為之瞠目的原因,并不是老謝此言大謬,也不是經(jīng)常買新書的我突然被他戳中了脊梁骨。的確,在所謂價格甚或價值當(dāng)先的理念下,他的立論也是言之有理。然而我瞠目的,是他前后的邏輯或許早就背離了他早年聚書的初衷;我遺憾的,是他這么多年浸淫民國舊刊的代價和結(jié)果,卻換來骨子里待價而沽的必然;我鄙夷的,則是頂著堂堂“藏書家”的稱號(老謝的微博id),居然會對新書有著如許的傲慢與偏見。想來老謝在舊刊中的經(jīng)年耕耘讓他嘗到了不少甜頭,這些當(dāng)然是他文章中值得大書特書的瞬間,也是我等書迷喜聞樂見的故事,但絕不該成為沾沾自喜且奉為圭臬的理由。至少在我看來,沒有幾個真正的愛書人會拿書未來的出售價格或者市場價值作為自己買書時的準(zhǔn)繩,他們在面對愛書時,或寤寐思服或輾轉(zhuǎn)反側(cè),或上窮碧落或踏破鐵鞋,其實都緣于一個“愛”字:愛書的作者和編者,愛書的裝幀和封設(shè),愛與書相遇時的驚喜或窘迫,愛藏于書中的隱秘和坎坷,還真未必是愛它的新舊出身、抑或是未來的可能歸宿與價格。誠然,書價有高低,書品有優(yōu)劣,書版自然也有新舊之別,但“舊”本身并非舊書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正如“新”也不該成為新書的天然短板,書本身形式與內(nèi)容的完美與否要遠(yuǎn)比新舊二字重要,更何況試問世間哪一本舊書不是由新書演變而成,哪一本新書最終的歸宿不是愛書人書架上的一本舊藏?
說到底,書的新與舊,原本不該有高下之分,而舊書之愛與新書之愛說穿了都只是愛書人“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和“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一味地標(biāo)榜白玫瑰鄙薄紅玫瑰,怎么看都更像是個書商而非書人。正如老友與新朋都是人生之不可或缺,買書之時想著未來多少錢賣掉,恐怕也和交友之前考慮以后利用價值幾何一般,失之鄙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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