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盧綸《塞下曲》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今天跟大家分享盧綸的《塞下曲》第二首:
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塞下曲》屬于唐樂府,出自于漢樂府的“出塞”、“入塞”,一般寫軍旅生活和邊塞風(fēng)光。唐朝寫過《塞下曲》的詩人不少,最著名的有三位:一位是李白,寫過《塞下曲》六首,都是五言律詩,我們最熟悉的應(yīng)該是“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蹦且皇?,還有呢,就是“駿馬似風(fēng)飆,鳴鞭出渭橋”這兩首;那還有一位是王昌齡,寫過四首《塞下曲》,我們比較熟悉的是“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那一首,以及“飲馬渡秋水,水寒風(fēng)似刀”那一首,也都是五言律詩;再有就是盧綸,也寫過六首《塞下曲》,只不過他這六首不是五言律詩,而是五言絕句,里頭也有兩首最著名,一首是我們要講的這個第二首,還有一首是《塞下曲》這一組詩中的第三首:“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那既然三位詩人都寫過《塞下曲》,我們?yōu)槭裁床贿x更加有名的李白或者王昌齡,一定要選盧綸呢?有三個理由:首先李白和王昌齡都是盛唐詩人,大家本來關(guān)注就多,而盧綸呢是“大歷十才子”之一,是中唐詩人,大家了解相對少,理應(yīng)多說幾句。第二,一般人都認(rèn)為中唐詩作柔弱,但是盧綸這幾首《塞下曲》呀,卻寫得是音調(diào)鏗鏘、骨氣高昂,有盛唐風(fēng)采,即使放在盛唐也算是好詩。第三,李白和王昌齡的《塞下曲》都是五言律詩,而盧綸的《塞下曲》卻是五言絕句,我們之前也說過五言絕句最不好寫。為什么呢?一共就四句話、二十個字,按照古人的說法是“離首即尾、離尾即首”,剛開了頭就到結(jié)尾,回旋余地小,很難寫好。可是盧綸這六首詩卻寫得精彩紛呈,真正做到了小而能大、促而能緩,值得好好品味,所以我們不選李白、不選王昌齡,就選盧綸。
那可能還有人會說,既然《塞下曲》有六首,為什么不選別的,單選這一首呢?因為這一首是改寫呀,我們上小學(xué)、初中的時候?qū)懽魑亩加懈膶懻n,把記敘文改成議論文,或者把說明文改成記敘文等等。個人認(rèn)為,沒有哪一篇范文能比盧綸這首改寫得更好,為什么這么講???要知道這首詩可不是從一般的素材改寫過來的,而是改寫《史記·李將軍列傳》中的一小段,講漢朝飛將軍李廣射虎的故事,《史記》原文是這么寫的:“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北娝苤妒酚洝返奈淖肿钜姽αρ?,既言簡意賅,又栩栩如生,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能夠把“無韻之離騷”改寫成“有韻之離騷”,這個難度可想而知,但是盧綸做到了,怎么做的呢?看前兩句:
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
十個字,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事件,還有氛圍,時間在哪?在第一句的“暗”字上,也在第二句的“夜”字上,這不是晨曦微露,更不是艷陽高照,而是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那地點在哪呢?在“林”字上,這個地方既不是肅穆的宮廷,也不是熱鬧的街巷,而是茂密的樹林哪。山高林密,本身就給人幽暗之感,何況又是在暗沉沉的黑夜呢。那人物在哪???在“將軍”這兩個字上啊。月黑風(fēng)高之夜,誰會出現(xiàn)在密林之中???不是趕路的客商,也不是醉醺醺的流浪漢,原來是外出打獵的將軍正要回營。那事件又在哪呢?在“引弓”這兩個字上,所謂“引弓”就是開弓射箭哪。暗夜里、密林中將軍為什么突然開弓射箭?因為草驚風(fēng)啊。想象一下,月黑之夜,將軍在密林中穿行,忽然間一陣風(fēng)來,草叢搖晃,露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仿佛什么東西伏在那。這會是什么東西呀?第一個想到的當(dāng)然是老虎啊。古代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山林中往往有老虎,而老虎作為百獸之王,又習(xí)慣于夜間出沒,俗話說“云從龍,虎從風(fēng)”,“林暗草驚風(fēng)”不正是老虎出現(xiàn)的信號嘛。饒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也暗暗吃了一驚啊,可是將軍畢竟是將軍,無論何時,都不會亂了方寸,吃驚歸吃驚,只聽嗖的一聲,箭簇已經(jīng)射向草叢,這就是“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倍潭淌畟€字,要氣氛有氣氛、要故事有故事,是不是緊張激烈,虎虎生威,有如大片的開場鏡頭,寫得真精彩!
那回過頭來再看,《史記》原文是怎么寫的呀?“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一比之下,就知道詩人改寫的精妙之處了吧。原文之中并沒有說明李廣射虎的時間和地點,但是到了詩中這兩個因素就分外突出了。山高林密、月黑風(fēng)高、草叢俯仰,一下子氣氛就緊張起來,這才能誘發(fā)出將軍的一箭哪,也才能凸顯出將軍的鎮(zhèn)定和勇猛。那箭射出去了,接下來呢,看后兩句: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等到第二天清晨,將軍記掛著昨晚射出去的箭,也記掛著那只虎,又回到原地尋找,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哪里有什么老虎啊,只是一塊大石頭臥在草叢之中。那箭呢?一支白羽箭直插在巨石的棱角之中,不僅僅是箭頭啊,而是整個劍身都深深地插了進去,外面只露出箭尾的羽毛。這兩句詩是不是跟前兩句一樣精彩呀?精彩在哪呢?第一在平明,第二在石棱。所謂“平明”就天亮嘛。如果說暗夜造成了神秘,進而造成了誤會,那么平明就意味著清晰,也意味著揭曉。昨天夜里那幽暗陰森的環(huán)境制造出太多的緊張感,也讓將軍放出了那一箭,那么天亮之后呢?一切都明媚起來,也清晰起來,謎底也隨之揭曉,將軍那支箭射中了沒有???射中了,但射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巨石,虛驚一場而已,天大的誤會呀!那看到這個場景,將軍也會哈哈大笑吧?前兩句有多緊張,后兩句就有多輕松,前兩句有多驚,后兩句就有多喜。一緊一松、一驚一喜,這樣巨大的反差和對比正是平明才能造成的效果呀。那石棱精彩在哪里呢?所謂“石棱”就不是石縫,也不是石面,而是巨石尖尖的棱角啊。那根本不是放箭的地方,將軍卻能把箭射進去,而且射得那么深,只剩下箭尾的白羽毛露在外面,這是何等的神力啊!想想看,將軍這一箭固然是射錯了,但是如果真的是老虎又會怎樣?如果換成敵人,又會怎樣呢?詩人什么也沒說,但是誰看到這里,心里頭都會涌起無限的欽佩和信任,有這樣的將軍在,咱們的邊疆啊就沒事兒了。一首絕句到這戛然而止,但是余音裊裊、回味悠長,寫得既剛勁又蘊藉,真是妙不可言!
那對比一下《史記》的原文怎么寫的呢?“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跟詩相比有什么差別?第一,按照原文應(yīng)該是隨后就發(fā)現(xiàn)箭射在了石頭上,而不是第二天清晨;第二,是射中了石頭,而不是石棱;第三,李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接著又去射,卻再也射不進去。那詩人為什么要改動這三處?。康谝惶幒偷诙幒美斫?,無非是想增加這件事兒的戲劇性,讓將軍的形象更高大更鮮明,那第三處為什么一定要刪掉呢?因為這個事情對詩而言是無用信息呀。想想看,《史記》原文為什么會寫這一筆?可能因為事實正是如此,也可能是在渲染這件事兒的不可思議,有如神助,那《塞下曲》為什么要刪去這一筆呢?恰恰是想說這不是不可思議的奇跡,而是將軍的真本事,有真本事的將軍才是我們心目中的真將軍哪!
那說到這里可能有人會問了,你一定要比,難道是意味著《史記》寫得不如《塞下曲》好嗎?絕沒有這個意思,史家嘛有史筆,而詩家呢有詩筆。所謂“史筆”就是實事求是啊,不夸張、不渲染,力求形象準(zhǔn)確、反映事實。而所謂“詩筆”恰恰是要夸張渲染,力求形象鮮明,高于事實。《史記》原文有原文的妙處,盧倫改寫也有改寫的妙處,不能相互替代。但是無論如何,作為改寫,這首《塞下曲》還是相當(dāng)精彩的。本來五言絕句只有二十個字,而原文卻有三十三個字。改寫嘛,照我們的想法,應(yīng)該是做減法,可是你看詩人并沒有一味的減信息,而是有增有減,或者說該增則增,該減則減。這樣一來,一位盤馬彎弓、為國柱石的將軍形象才能躍然紙上、栩栩如生。這就像鄭板橋?qū)懙哪歉睂β?lián)兒啊,“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盧綸號稱“大歷十才子”之首,從這首詩看來,真是名至實歸。
再讀一遍:
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