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作者:梁實秋 鐘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地移動著的,移動地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 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你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 訃聞不斷地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現(xiàn),從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的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 自己的伙伴一個個的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 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fā)現(xiàn)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 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發(fā)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鬃角上發(fā)現(xiàn)幾根白發(fā),這一驚非同小可,平素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地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fā)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 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 哪個年輕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輕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動得那么輕靈? 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還存在,但滿不是那么回事,該凹入的部份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份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 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撤出一面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fā)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燙斗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么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蒼蠅屎。 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墻,沒有不可污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后,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聊齋志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 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松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 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搟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緊褲帶,活生生地把自己“餓”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 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地往上爬。 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之蛙。 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燈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愿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 西諺云:“人的生活在四十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后面。我想這與健康有關。 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fā)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 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輕的時候楞頭楞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面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 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fā),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勞洌!對于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 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踺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地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 中年的妙趣,在于相當?shù)恼J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作者簡介:梁實秋(1903-1987),中國著名的現(xiàn)當代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zhàn)不斷。代表作有《雅舍小品》《莎士比亞全集》(譯作)等。 賞析:梁實秋的文筆幽默,在這篇《中年》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比如,將年輕女子比作牛奶葡萄和燕子,將中年女人比作金絲蜜棗和鵪鶉,在輕松調侃中給人以思考。讀完此文,看不到人到中年之后的遺憾,仿佛只聽到先生的高談闊論和爽朗的笑聲。 他認為,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青春和活力,但也有愣頭青的不成熟;而中年人有中年人的魅力,人到了中年,像醇酒更加有味道,就沒必要再和年輕人比拼容貌和青春,而應該好好享受歲月沉淀下來的厚實。最后,他總結說,人到四十歲不算晚,反而認識清楚了自己,可以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享受所能享受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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