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決定命運是有道理的。與其說這是本愛情小說,不如說是描述了一種悲劇性格與悲劇命運間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 有些人天生比另一些人更容易感受到痛苦。天性里的不饜足,自我中心,虛榮心,自視甚高,對凡俗生活的厭棄,總著眼更高更遠處,尋常生活無法令他滿意,未知里才有最好的東西等著。這樣的人,往往始終負有使命感和向上攀升的愿望,把快樂分作高尚的與卑微的,沉溺于吃喝玩樂是卑微的,而與社會名流沉溺于吃喝玩樂則是高尚的。這種內(nèi)在的價值觀驅(qū)策他們?yōu)樽非蟾吒h付出許多努力,有些做到了,有些如愛瑪一般,最終枯竭。關(guān)鍵在于,這種性格并無可指摘之處,因為這是天性,而非選擇。 從表象看,愛瑪死于不堪承受破產(chǎn)的威脅,進一步,死于兩個情夫無情無義造成的絕望,兩段曾給她慰藉的愛情只是破滅的幻影,死于自貶身價委身于人遭拒帶來的羞恥,再進一步,死于終將陷入自己所不屑的日常生活的泥潭,而且經(jīng)濟上更為不堪,死于幻想里美好人事的幻滅。她的死亡是必然的,比起長期積累的痛苦,死倒不那么可怕了。 與愛瑪具有相同性格的人,并非一定通向死亡。但結(jié)合時代背景,決定愛瑪境況的唯一因素是出生,改變境況的唯一手段是出嫁。然而,她沒有生在一個享有爵封的顯赫世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躋身她終生向往的上流社會。也在“原以為有愛情”的求婚者開口之際,僅經(jīng)過半小時又十九分鐘的考慮,就哐啷推開了窗擋板,略嫌輕率地使用完了婚姻的棋子。徒剩不切實際的想望,在來路面前,她再也沒有扭轉(zhuǎn)局勢的可能。 而現(xiàn)代的包法利夫人們,無論男女,他們手中的武器更多,在欲望和為欲望披荊斬棘之間,他們更有力,更能夠獨立行事,無需借助另一人的配合。我始終覺得,從潛意識里,愛瑪?shù)淖罱K向往并非僅止于愛情。愛情是文中切入的一個點,一切高理想低現(xiàn)實都成為愿望與痛苦的來源。愛情,與成功/上流社會相較,應(yīng)當是后者好,而倘若兩者得以結(jié)合,形成上流社會的愛情自然更好。但沒有后者,退而求其次,婚姻以外的愛情也是對現(xiàn)有生活的背叛,對不甘融入庸俗生活表表決心。為達成成功和向上爬升的目標,學(xué)業(yè),工作,金錢,愛情,在任何方面凌駕于他人之上,同時構(gòu)成現(xiàn)代包法利夫人們自我滿足的數(shù)種選擇,不必像愛瑪,全心拋棄與奉獻,卻因為遇人不淑,對方的玩弄、厭倦、退縮,讓逃離計劃始終失敗。所以愛瑪是必死的,而現(xiàn)代包法利夫人則還有一條生路。 生路僅指生命的保全,繼續(xù)存活,但不保證快樂。擁有此種性格的人,通常對于快樂的感受力相當薄弱。當包法利先生茶余飯后十分滿足地看著妻女,愛瑪只感到厭惡。他只是一個平庸無能的小醫(yī)生,對小小的家庭之樂竟已如此滿意,他怎么就能如此毫無野心呢?回想愛瑪在與情人交往時,起初是激情的,不久也對日復(fù)一日,規(guī)程化的激情產(chǎn)生倦意。她對于低限度快樂的毫無覺察,滿足感的難以達成,不啻為一種性格的詛咒。就像無底洞,一旦獲得渴求之物,厭倦尾隨而來。因此,即使存有活路,在現(xiàn)代包法利夫人們極盡一切手段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成功之后,很難保證他們的快樂能夠維持多久。悲劇命運的結(jié)尾可能稍稍篡改,然而悲劇意味恐怕并未減少。 回到愛瑪身上。對于自身,愛瑪始終處于蒙昧狀態(tài),并未受到啟蒙。她只是敏銳地感覺到所受的折磨,卻僅止于感受的層面,并未分析、挖掘,思考深層的所指。我在想,如果時光錯亂,愛瑪少女時代所讀的形形色色的浪漫愛情小說中間有這本《包法利夫人》,或者無意間看到這篇評論,猛然認識到自己,她的人生會是什么樣。一個清晰地覺察到悲劇性格的人物,能夠避免悲劇命運嗎?我覺得大概也不能。徹底避免的方式是克制,壓制自己的不安于室(不僅指家庭,還指地位和境況),但本性是無可改變的,壓制難以等同于接受。丈夫的平庸她仍舊輕視,痛恨,只是不表現(xiàn)。那么壓制本身即是悲劇。另一個方法,不靠避免,而是改寫。在小醫(yī)生包法利求婚當天,看破對他微薄的愛戀,不接受,而下定決心等待一個更好的人出現(xiàn)。小醫(yī)生,小老板,小雇工,小書記員,小藥鋪掌柜,一百個相似的故事,或統(tǒng)統(tǒng)拒絕,一個癡心做夢的故事。反正怎樣都是悲劇。 至于包法利先生,并沒有什么可同情的。在角色功能上,他扮演了一位忠心不二的丈夫、愛情奉獻者、財務(wù)支持者、婚外戀縱容者。從小就老實巴交,不越雷池一步,一頂帽子都要再三照顧。在道德上是符合常理的。然而,他對愛瑪是真正的愛嗎?或許只能說,他對愛瑪充滿了愛的美好愿望。他根本是個愛無能的人。對妻子細微的變化從不覺察,沒有心靈交流,十幾年的婚姻生活當中,他竟然只是發(fā)現(xiàn)妻子對他不夠熱情,相應(yīng)的舉動是不敢放肆地靠她太近,而并沒有覺得她根本不愛他。更可笑的是,愛瑪與兩任情人的感情遞進,作者通常都安排由包法利先生主動為他們提供機會進一步接觸。騎馬,學(xué)琴,宴請,他連愛情里最基本的占有欲和嫉妒心都絲毫沒有!他對她的包容寬大到不正常的地步,發(fā)現(xiàn)妻子和別的男人相好,短暫的憤怒之后,他當著情夫的面聲稱原諒他。他的原諒懦弱、麻木、可悲,這種沒有溝通,單向的,自以為是,缺乏激情和占有欲的感情是不正常的,不能稱之為愛情,他在心理層面愛無能。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地方,是愛瑪?shù)呐畠?。在書里,愛瑪?shù)男∨畠嚎煞Q作一個隱形角色。除了出生、奶媽、愛瑪過世等幾個場景中出現(xiàn)過,她一般只被一筆帶過。作為一位已婚婦女唯一的女兒,在三百頁的書中,貫穿數(shù)年的故事里,只有如此之少的出場,或許很說明問題。她在愛瑪?shù)纳钪?,心里,同樣缺席。婚姻之后,心里?yīng)該裝著丈夫和孩子,但愛瑪把這兩樣都拋卻了。女兒就像不存在,在與情夫謀劃出逃時,經(jīng)人提醒,她打算帶她一起走。而說著說著,臨出發(fā)前又把她忘了。她的極度自我中心可見一斑。從少女到少婦,愛瑪?shù)膫€人心理并未經(jīng)歷多少成長,她的家庭角色也沒有完成相應(yīng)變化。一直到死,她都是終身的少女,雙眼渴慕高尚的光環(huán)朝著自身降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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