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在“農(nóng)田”和“家園”產(chǎn)生以后，起初并未想到要在詩歌或繪畫中去表現(xiàn)它。直到距今約三千余年前的周代，才開始出現(xiàn)了關于田園景物的詩歌?！对娊?jīng)》中有很多描寫農(nóng)事及鄉(xiāng)村景色的篇章，《易經(jīng)》中也有14處提及“田”字。由此可見，那時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相對成熟，人們已經(jīng)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到田園景色，對田園美具備了初步認識。這些早期描寫田園風光的詩句不僅啟發(fā)了后輩的詩人、畫家，為田園山水畫的產(chǎn)生打下了審美基礎，還通過詩歌的傳播形式加速了世人對田園美認識的覺醒。 豳風七月圖（局部，北京畫院藏）劉松年 作 ? 《詩經(jīng)》中田園景物的比興和農(nóng)事生活的描寫 ? 在出現(xiàn)鄉(xiāng)村風景畫之前，中國人就已經(jīng)注意到鄉(xiāng)村景物了。不過，那時的人們并不是從審美的角度出發(fā)，而更多的是借景敘事和抒情?！对娊?jīng)》中有很多地方描寫了農(nóng)事和鄉(xiāng)村自然景色，但尚無整首詩來描寫田園生活，大多只是在一首詩歌中起到比興的作用。就讓我們一起來尋摘這些與田園景物有關的句子吧。 ? 《國風·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瓍⒉钴舨?，左右流之?！?在河水中間的沙洲上，雎鳩鳥唱起動聽的歌。姑娘們撈取長短不齊的荇菜，左右搖擺著美麗的腰肢?！秶L·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逼r麻很快長滿了谷中的田地，它的枝葉是那么茂盛。黃鳥在天空飛來飛去，停落于灌木，叫聲那么和諧好聽?！秶L·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煥發(fā)青春氣息的桃樹，在陽光下開著燦爛的花朵……煥發(fā)青春氣息的桃樹，結(jié)出了又圓又大的桃子……煥發(fā)青春氣息的桃樹，滿樹濃綠的葉子繁茂如蔭…… ? 《詩經(jīng)》是一部反映周代人生活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的詩歌集，對后世影響很大。歷史上對其研究的成果很多，但把它與美術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作比較研究的，我尚未見過。美術創(chuàng)作的思維受限于不同時代帶給人的不同認識，這種認識取決于社會的發(fā)展程度、人們對生活的真實體驗以及創(chuàng)作者所處的社會地位等。因而，有什么樣的認識就會有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視角。而個性化的表達，則更多地受制于創(chuàng)作者的社會地位和秉性。 ? 《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者人數(shù)眾多，“國風”部分多是一般民眾，“雅”和“頌”多是文人。因而，《詩經(jīng)》的視角是很廣闊的，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且總體來說是比較入世的，很樸實，不像后世的文人墨客，作詩時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象。當時的知識分子相較后世的知識分子，學問還沒有那么淵博、成熟，更接近于普通民眾。也正因為如此，《詩經(jīng)》形成時期是一個各種思想學派逐漸醞釀形成的時代。后來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紛紛脫穎而出，才有了突出的成果。  豳風圖（局部）馬和之 作 ?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人的智慧的積累是一個由簡單到復雜的漸進過程。人們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失敗與苦難之后才總結(jié)出經(jīng)驗，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學術繁榮局面。所以，我認為，《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年代是人們從單純的生存、溫飽狀態(tài)發(fā)展到擁有“田園”情懷的重要過渡時期。此時，農(nóng)牧業(yè)相對發(fā)達，人們對農(nóng)作物耕種的操作已經(jīng)十分熟練，對社會上種種現(xiàn)象也能進行思考并作出相應反應，文字的使用更催生了他們情感上的細膩化?？梢哉f，那時的人已經(jīng)相當聰明了。 ? 經(jīng)過編纂者的過濾刪改，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詩經(jīng)》是個“潔本”，可能原來還有更多接近于蠻荒時代的遺風或是粗俗的部分。盡管沒有保持“原汁原味”，但還是要感謝編者孔子等人。他們還是很尊重原作者的意圖和語言，并且很看重這批詩歌的。確實，它很本真。它很真實地反映了當時那個時代人們的所遇、所思、所愛、所恨。 ? 在《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對鄉(xiāng)村的審美認識是比較初步的。那時人們的關注點還主要放在一些自然物象上，比如對各種農(nóng)作物、樹木等植物和鳥、鹿、魚等動物，以及大自然中的高田、低地、河流、天氣等的描寫上，總之都是與生存密切相關的。這些景物附屬在人類的活動范圍之上，表達親情與愛情、成功與失敗、統(tǒng)治者與勞動人民之間的關系等等。盡管那時人們的生活還有諸多不如意，思想意識還沒有那么寬泛，但在這部我國最早的詩集中，還是可以感覺到先民對田園景物的審美認知。詩中對村落的描寫，對田野、莊稼的描寫，對季節(jié)、色彩的描寫，對河水、河邊景物的描寫，有許多情景交融的佳句，下面我們就一起感受一下。  江行初雪圖（局部）趙幹 作 《詩經(jīng)·小雅·出車》：“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贝禾斓奶柍鰜淼煤寐?，門外的花木長得好茂盛。黃鶯“喈喈”叫，聲音多動聽！一群群采蘩（白蒿）的人忙碌于田間?！对娊?jīng)·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卑Q在沼澤的深處鳴叫，它的叫聲遠播于郊野。魚兒潛泳于深潭，或者在沙洲附近游動。我們喜歡美麗的家園，那里有檀樹等各種樹木，到了秋天葉子就紛紛飄落?！对娊?jīng)·小雅·小弁》：“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淵，萑葦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茂盛的柳樹啊，知了在上面鳴叫，深深的潭水邊，生長著茂密的蘆葦。好像一只小船在漂流，不知要到何方。心里憂傷啊，合眼的工夫都沒有。鹿在原野奔跑，四蹄跑得飛快。野雞在早晨鳴叫，尋找配偶。我就好像一棵腐朽的樹木，因病失去了枝丫。我心里的憂傷，難道沒有人知道嗎？  寂寂農(nóng)家 春蕭 作 ? 若把詩中的各個元素摻雜在一起，是完全可以依照其意創(chuàng)作出一幅完整的田園山水畫的。比之后代陶淵明的“出世”快感，《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者們就顯得更關注實實在在的生存。他們的傾訴、吶喊，他們的快樂、憂傷，更為入世。由于《詩經(jīng)》是眾多人的作品，所以其中蘊含的情緒也是多樣的。在他們中間，盡管也流露出對田園的熱愛和描述，但那時尚未產(chǎn)生“田園”這個概念。盡管他們描述的不是純粹的田園美，但田園的情結(jié)分明是存在的。以往的研究學者沒有注意到《詩經(jīng)》的田園情結(jié)，對“田園”一詞含義的理解尚未深究。所以我以為，田園詩的發(fā)端，它的萌芽、雛形階段，應該要推前到《詩經(jīng)》。田園山水畫產(chǎn)生前的醞釀階段，即認識準備階段也應該從《詩經(jīng)》算起。或者，至少可以說是田園山水畫產(chǎn)生的先機之一。  雪景故事冊·袁安臥雪 孫祜 作  陶淵明詩意圖 石濤 作 ? 陶淵明的“隱逸快感”和“田園美”觀念 ? 當代人認為田園詩的創(chuàng)始人是陶淵明。因為“田園”這個詞的首次出現(xiàn)，是在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他的詩題中還有一首名為《歸園田居》。 ? ? “田園”從一開始就給人以非常親切、溫暖的感覺，充滿著情感。陶淵明在經(jīng)歷官場的生活之后，感到極度厭煩，從而逃避到農(nóng)村，學習耕種。面對清新的自然風光，陶淵明由衷地產(chǎn)生了熱愛之情。他將這種情懷發(fā)于詩中，自然也會給觀者帶來美的感受。在他的詩中，描寫的絕不是大自然中那種純粹的美，而是表達了一個文人對簡單生活的憧憬。他的這一理念，后來引起了詩人的廣泛共鳴，田園詩歷代傳誦不衰。 ? 陶淵明的詩是真誠的。他在遭遇個人境遇的變化后，觀念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變化。這是《詩經(jīng)》的作者們所未曾遇到過的境況，因而在《詩經(jīng)》中不可能出現(xiàn)如陶淵明般潔身自好、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精神情操。 ? 陶淵明的田園詩，標志著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對田園美的認識已經(jīng)步入一個新的時代。這種審美認識上的突破，使人們的視角往田園景觀上走近了一大步?！胺秸喈€，茅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彪m然《歸園田居》在立意上還不是純粹表現(xiàn)田園，但畢竟使用了那么大的篇幅來具體描述鄉(xiāng)村風光，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陶淵明對田園的歌頌，成為田園畫的思想動因之一。今天，“田園”已成為一種文化，深深融入到深厚的中國文化中。我把它稱之為“田園美”。 ? 對于“田園”這個詞，可以分開來理解?！疤铩本褪翘镆?、農(nóng)田，代表耕種與收獲。它是衣食之源?！皥@”就是家園，是經(jīng)過勞動開發(fā)的田地，植物生長繁茂，有人的居所?！疤飯@”合起來就是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人類生長的搖籃、寧靜的港灣，本就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地方。而用于繪畫的分類學名詞上，“田園”的內(nèi)涵則更寬泛一些。 ? 很明顯，我這樣的詮釋，是以一個生活在21世紀的畫家的身份而言的。從現(xiàn)代美術創(chuàng)作的視角來看，我認為這個詮釋要比陶淵明的“隱逸快感”廣闊得多。古代田園山水畫很多也是基于這個隱逸思維，表現(xiàn)清純質(zhì)樸之美的?，F(xiàn)代田園山水畫基于“田園美”這個審美觀念，主要表達的是“詩化、美化的田園情趣，自然、寧靜的理想境界”。它雖然面對生活實際，但減少了物質(zhì)性，增加了精神的、理想的成分，更多地傳承了山水詩中的審美觀，發(fā)展了現(xiàn)代人對自然生態(tài)的向往。  清塘曉霧圖 張正忠 作 ? 六朝和隋唐山水詩對田園山水畫起源的影響 ? 真正對田園山水畫的起源產(chǎn)生全面影響的，是六朝和唐代詩歌。六朝山水詩人謝靈運（生于晉）、謝朓、王籍、蕭綱、蕭繹、薛道衡等都創(chuàng)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寫景詩句，其中有一些就是歌頌田園之美的。這些人類的智者，以他們敏銳的觀察力、高超的審美力，關注到了自然界中的一隅——村野之景。六朝山水詩與獨立成科的山水畫并駕齊驅(qū)。詩人發(fā)現(xiàn)山水之美，推動了山水畫的發(fā)展；而田園詩的普及，也推動了田園山水畫的產(chǎn)生。 ? 謝靈運山水詩中有些接近田園風景的描寫，是從純正的審美觀念出發(fā)的，超越了前人的高度，使人類對自然的認識達到了較高的層次?！兜浅厣蠘恰分械摹俺靥辽翰?，園柳變鳴禽”，客觀、直接地描寫了自然之美景。在春日溫暖的天氣里，一片清澈的池塘邊，青草正在欣欣向榮地生長。塘邊的柳樹叢中，各種小鳥放開歌喉在鳴叫。這是真實生動的田園景色，自然鮮活而又溫馨和諧，簡直美極了。這首詩同時也反映了作者以景排解心中郁悶的精神面貌?！度肱眢缓凇罚骸按和砭G野秀，巖高白云屯?！蹦捍旱奶镆耙黄闵?，深綠的植被與白色的云霧，色彩明朗，非常清雅?！兜墙泄聨Z》：“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鼻宄慰侦`的水面，倒映著霞光日色，大自然真美。在遼闊空曠的田園景色中，謝靈運突出了對云日光輝和空水澄鮮的描寫?！妒诰徇€湖中作》：“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神韻淡雅，自然可愛。 ? 除謝靈運外，其他六朝詩人接近田園風景的詩句也有很多，如謝朓《王孫游》“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游東田》“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等。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清新的畫面，無疑對畫家的審美取向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 詩歌到了唐代，面貌極其豐富，描寫也更加細膩、豐富。王維因長期居住在藍田輞川山莊，與田園生活比較接近，寫下了許多田園詩。他與鄉(xiāng)村農(nóng)人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所以能從文人的視角欣賞田園之美，如《田園樂》中的詩句“萋萋芳草春綠，落落長松夏寒”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等。王維在這個組詩中描寫的仲春田園充滿了勃勃生機。田園的生活像春天一樣美好，這也充分表達了詩人對鄉(xiāng)村野景的眷戀，格調(diào)清新、主題鮮明，給人以親切之感。他諸如此類的詩還有《積雨輞川莊作》和《渭川田家》?！斗e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渭川田家》：“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span> ? 孟浩然也擅寫田園詩。他的詩平淡親切，純真自然，清新、淡遠、優(yōu)美，如一幅幅渾然天成的山水畫，能于平淡自然中見功夫。如《東陂遇雨率爾貽謝南池》：“殷殷雷聲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見，河柳潤初移?！薄哆^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唐代剛過去，五代的南唐就留下了精彩的、無爭議的田園山水畫作品——趙幹的《江行初雪圖》。真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從《詩經(jīng)》“田園”概念的萌芽到真正田園山水畫的誕生，竟然花了兩千多年，真不容易??！如果沒有詩歌的啟示和催促，恐怕田園山水畫還要來得更晚。（文/張正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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