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晚上,幾位老哥們招呼吃飯,主菜三個,魚生、狗肉和白切青頭鴨。我認為,這是典型的南寧菜的代表。這幾位老哥,都不是南寧人,很年輕的時候,畢業(yè)分配到了南寧,現(xiàn)在基本上接近退休,可以說在南寧已待了半輩子。他們當然有童年和家鄉(xiāng)的口味記憶,但在南寧吃了幾十年,口味終究會受到影響。這晚上不約而同地點這些菜,既說明他們的口味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被南寧馴化了,也說明南寧本來的味道怎么樣。 廣西多年前就開始叫嚷嚷打造桂菜,據(jù)說也出了一些成果,起碼有些商家能打個桂菜的主題做生意。但實在說,我一直在廣西生活,也常到外地看看,沒覺得廣西的菜能像其他菜系一樣,具有鮮明的體系特色。廣西好吃的菜多的是,但就是難成體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南北口味、食俗反差太大。柳州以北以西的口味,接近于川、湘等西南地區(qū),口味重,重酸辣;而左江經(jīng)邕江、郁江、西江一江東去,其南部粵語地區(qū)受粵菜影響太多,簡直就是廣西版的“粵菜”。重新鮮,講本味,口味清淡。這近乎相反的兩大口味,要捏造成同一菜系,多少有點異想天開。如果真的要在廣西塑造地方菜的形象,還不如往小里計,比如桂林菜就很出名。首府南寧雖然什么菜都有,但要找出南寧特色來,也是可以的。 南寧飲食包容性很強,各地菜系進來一般都能掀點波浪。川菜、湘菜、黔菜、滇菜,以及東北菜、新疆菜為主的北方菜都風(fēng)行過,粵菜更是隨處可以見到“正宗”的,現(xiàn)在吃東南亞的菜正時髦著。就算如此,本地菜也沒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外來戶可能很難說出什么菜是南寧本土的,但老南寧尤其是南寧老男人,是知道南寧傳統(tǒng)上有哪些好菜的。更有些老南寧,顛來倒去就是要吃那幾樣老菜。我們這晚上點的就是其中之一,每個菜都可以作為主菜單獨成席,這些菜其實就可以說是邕菜的代表菜。 比如魚生,即使來南寧時間再短,也知道南寧男人嗜食魚生,這道菜已不知在南寧流傳多少代人了,是如假包換的南寧本土菜,南寧既有很多專門賣魚生的館子,也有很多館子兼賣魚生。南寧周邊橫縣、賓陽、上林、武鳴、邕寧等縣區(qū),都有吃魚生的傳統(tǒng)。僅此一味為主菜,再炒個把青菜,把做魚生剔下來的魚頭、魚尾和魚骨頭,拿來炸了蘸椒鹽吃,或是下鍋加米煮成魚粥,或是加豆腐打個湯,再炸一碟花生米,完全就可以大宴賓客。 所謂魚生,其實應(yīng)該是“生魚”,其構(gòu)詞受壯話影響,成為這種倒裝形式,就像普通話里說公雞,而壯話里說“雞公”一樣。魚生也即古人所謂之“膾”,《說文》稱,“膾,細切肉也”;《漢書·東方朔傳》又稱“生肉為膾”。加起來就能理解什么是魚生了——把魚切成薄片生吃??追蜃印澳挷粎捈殹钡摹澳挕保簿椭干~生肉。南寧人在這點上大有夫子遺風(fēng),但凡請客,宴席上有一款魚生,便已上得檔次,被請者不敢再置微詞。在南寧,可能有人吃魚生不上癮,但基本上沒有人堅決不吃。相反,倒有不少人,煮熟的魚他丁點兒不碰,吃起魚生來猶如一個老貓。 老南寧一般都有幾個有同癖之友,隔三差五呼朋引類就要去過一把癮。他們管魚生叫做“橫切”,這名字從切魚的刀法而來。做魚生時,把魚肉剔骨后,貼在菜板上,把刀橫過來幾乎和菜板平行,細細片下一片片薄薄的魚片來,謂之“橫切”。凡說“今晚搞橫切”,就是晚上要吃一頓魚生。起個鬼頭鬼腦的別號,好像魚生并不是很上得臺面,就像把狗稱作“香肉”“地羊”一樣,怕人知道自己吃的是啥,吃頓魚生搞得像某些地下組織接頭。 以前到吳圩機場的舊路上,曾開有一家店名很奇怪的飯店,叫“二三九六飯店”。在下愚鈍,愣是猜不出這樣起名,是什么密碼。后來還是老南寧一語點破,也就是“魚生狗肉”飯店——粵語中,二三、九六分別與魚生、狗肉諧音,狗肉亦是南寧男人之最好。有次開會無聊,我寫了“二三”兩字塞給一兄弟單位的同仁。他一皺眉,回了一箋道,“拉肚子,九六可否”,沒想到魚生、狗肉的別號流傳這么廣,不來“二三”,便來“九六”,看來同道真謂不少。 要不是托日本鬼子料理大舉入侵的福,讓刺身得以橫行大江南北,恐怕北方人很難懂得生吃魚肉怎么個吃法(當然,黑龍江省烏蘇里江一帶的煞生魚也是一絕,但只是區(qū)域性美食,就在東北也未流傳多廣)。雖然如此,北方人吃刺身也大多是三文魚之類海魚,吃得很老實、很規(guī)整,都是把魚片放在冰上,鋪陳得很有形式感。不像老廣,江魚、湖魚、塘魚、水庫魚,大的小的瘦的,人工養(yǎng)殖的天然野生的,一概可以拿來搞魚生,飯店里固然要加冰墊著,但一般人家就沒那么講究,切好攤在碟子上,也可以大吃一頓。常吃的魚,當然最好選青竹、赤眼、石斑等人工不好養(yǎng)殖的魚,說是無污染,可以騙騙自己——當今天下,哪還有不受污染的東西?但野生魚生吃口感實在太妙。我有個朋友下鄉(xiāng)時,看到鄉(xiāng)下小孩在河邊抓魚,抓到一堆大小不過一二兩的小魚,這的確是野生的,他便買了回來,拿到菜市,給點加工費,讓魚生檔的老板幫他一點點剔出肉來,再配上料,拿回家來邀我去痛吃了一頓。 若是癮來而又尋不著野生魚,家養(yǎng)的草魚、鯉魚、鯇魚之類,也可切來聊過干癮。我就一直奇怪,怎么沒見有人拿鰍魚來做魚生。廣西有一種大宗養(yǎng)殖的家魚羅非魚,生命力極頑強,一般一兩斤就上市,但放任地養(yǎng)的話,大的可長到十幾斤。由于價格親民,是普通人家吃魚的首選——這等于說也好吃不到哪兒去,我就很少吃。但是,有癮君子拿來做魚生,尤其是拿大羅非魚做,味道卻也講得過去。有次我和一老哥們癮頭來了,跑到江南污水處理廠附近的邕江邊,那兒有一堆賣魚為主的館子,挑了半天,其他魚種都不能讓人稱心,橫下心來點了條十斤的羅非魚做魚生,肚子是吃得很大,猶如懷孕,剩下的讓他打包回去了。 加工魚生的辦法很多,各地吃法有所不同,不是把魚肉切成片就能叫刺身的。南寧主要的吃法,去鰓,魚尾砍去一截,將血排盡后,沿魚肚骨將魚身邊兩大塊肉剔下,用綿紙包裹吸干水分,從容切成薄片,鎮(zhèn)于冰上,這就是魚生——“膾”了。要點是一定要把血處理干凈,否則口感破敗,吃起來索然無味。南寧下轄的橫縣,吃魚生久負盛名,尤其是西江郁江段邊上的巒城、六景鎮(zhèn),魚生就是家常菜,抓到魚或買了魚,一言不合就是做成魚生吃。他們吃起魚生來,那才叫丁點都不放過,連魚皮都要單獨剔出來,單做一碟,讓尊貴客人先吃,猶如有些地方雞頭先要敬長者。其他地方的人,一般是不敢吃魚皮的。 處理好魚肉,還得整治一堆配料。一般有生姜、酸姜、酸辣椒、酸藠頭、青木瓜、檸檬和檸檬葉、紫蘇、香菜、蔥、薄荷、魚腥草、蒜苗、雞皮果、腌山姜、頭菜絲等二十余種,均切為絲,再加炸花生米,分別壘在碟中。然后,將花生油、醬油、米醋,調(diào)成一碗,可再灑上白糖、胡椒粉,擠些芥末,即成一份魚生蘸汁。一般吃法,視自己的口味挑點兒喜歡的魚生料,放碗里或直接放湯匙上,將鎮(zhèn)在冰上的魚片搛起往碗中一涮,和碗里、匙里的魚生料一混,入口即可開心大嚼,癮君子當此一刻,很難說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有些道行深的,幾乎不用魚生料,蘸點汁就往嘴里送。 應(yīng)當指出的是,戲法巧妙不同,配料的調(diào)法也因人而異。武鳴原是南寧一個縣,前幾年剛改為城區(qū),離主城區(qū)有些距離,也以吃魚生出名,但吃法就大不一樣。武鳴人吃魚生,是把各種配料都撈到碗里,攪成一團,再夾半碗魚生,整碗混攪一起,往嘴里扒。實話說,我想不出這樣吃能有什么變幻莫測的新奇味道,事實上這種吃法也沒能傳到近在咫尺的主城區(qū)來。 至于我本人,比較喜歡的吃法是,僅用花生油、醬油和芥末調(diào)成料汁,魚肉往里一攪就入口,一股氣沖宵漢的感覺油然而生,當真是爽死人了。朋友們謂我這種吃法已經(jīng)吃出境界,要吃“本味”了。我也注意到,越是擅于此道的老客,所用配料越少,但我知道自己并無如此境界:我自己也搞不清,我是喜歡魚肉的味道,還是更喜歡芥末沖上腦殼的感覺。 嗜食魚生的人,嘴巴會越來越刁。常常有朋友跟我說,什么魚比較脆口,什么魚比較甜滑。我是半路出家,修為太淺,怎么吃也吃不出這種區(qū)別。但有一前上司可親自以身作證,他老家是橫縣巒城鎮(zhèn)人,卻在柳州出生長大,柳州以前是不吃魚生的,后來在移民影響下魚生才有了市場。這位前上司自從吃了第一次魚生后,便無師自通地上了癮,碰到魚生就不要命地吃。他吃魚生往往什么配料都不用,直接搛起來塞進嘴里,這是堂而皇之告訴大家,他真正喜歡的就是魚肉生吃的味道。有一回,和他一起陪客人去釣魚。剛釣得幾條,他老兄就兩眼放光,看著釣上來的魚流口水,奈何沒有工具,索性用鑰匙將魚皮剝開,雙手抓著就往嘴里送,吃得一臉都是血,著實讓人想起了香港曾經(jīng)流行過的某種題材的故事片,客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我見頭暗自嘆息,難怪嶺南被人稱為蠻夷之地,確實也不算冤枉。同時,我也很懷疑,對魚生的嗜好是有遺傳的。 按理說,人開頭本來就是茹毛飲血的,后來才借火烹飪必成熟食。但現(xiàn)在有膽量生吃的人,多被目為蠻夷。在環(huán)境已被污染得比茅坑還臟的今天,不算是很太平,煮熟的都還不讓人放心呢,返祖生食是要有勇氣的。但南寧人之嗜魚生,實有為之赴湯蹈火的氣概。魚身上易攜帶肝吸蟲原蟲,生食魚肉者往往會感染肝吸蟲病。中國一千多萬感染者中,廣西近四百萬例,而南寧的橫縣、上林等吃魚生的傳統(tǒng)縣區(qū),感染率有二三成。肝吸蟲病雖危險,治起來卻容易,到疾控中心花幾十塊錢,要一服打蟲劑吃下就得了。我一個吃了幾十年魚生的朋友,每次打完蟲后,就慨然立誓,今生再不吃魚生,打肝吸蟲的藥太傷元氣??赏鶝]多久,就像一個被人千般挑逗的小媳婦一樣,在魚生面前茫然失措,不消旁人多勸,自己就失了節(jié)。不瞞諸位,不才也是打過蟲的人。這些學(xué)問,我從來沒炫耀過。試想,一個深有癮頭的人,正夾起一大砣魚生,蘸好汁,加上了配料,興致勃勃地往嘴里塞時,你像電影里的鬼片那樣陰沉地在旁邊來句,“很容易犯肝吸蟲喲1”那非鬧出人命不可。這事情,如同對一對正躍躍欲試準備開房偷情的男女說,“小心懷孕哦”,是很不道德的。 南寧男人吃魚生有個說法,要同時喝高度白酒,謂之可以消毒。這種說法毫無道理,就好比說男人摯愛女人她就不會跑,試問女人出不出軌與男人愛不愛她有何干系?誰都知道那是太多詩外功夫引起的。要不然,得肝吸蟲的人會那么多?不過,刻薄點說,南寧人為吃魚生而不懼肝吸蟲的派頭,真有點像老婆偷漢卻不愿離婚的丈夫——讓我如何不愛你! 說完魚生說狗肉,這也是南寧老男人的至愛之一。當今世道,愛管閑事生閑氣的人特別多。本來吃狗肉是私人的事情,愛吃就吃,不愛吃躲開就是。偏生有些人自己不吃狗肉,也看不得別人吃狗肉,還成群結(jié)隊上人家狗肉店打砸搶,丑態(tài)百出。南寧人比較包容,不會干涉別人吃狗肉,但還是架不住把狗肉叫成了“九六”。當然,這也只是一種習(xí)慣而已,在南寧說吃狗肉,絕不會受人小看。而且,作為首府,南寧薈萃了廣西各地各有特色的狗肉做法,桂北的稻香狗,柳州、河池的脆皮狗,合浦的生燜狗肉,北流的狗肉湯鍋,選擇余地很大。 如果要正兒八經(jīng)地吃一頓狗肉,一般就連爐子一起上一大鍋,不管干鍋湯鍋,邊燒邊吃。干鍋的話就邊吃邊往鍋里倒啤酒,越燒越香,吃到最后香氣熏得人頭暈。這時候,就可以下點青菜,借著鍋里的狗油炒一炒,很香;或者下一把米粉來炒,就當了主食,比平時吃到的米粉不知要美上多少倍。有時候,還可以加湯,燙點別的菜??偠灾?,不拘形式,總能讓人吃得很高興。 另有一種吃法,不以狗肉單獨為主菜,而是一桌菜里,加上一份狗肉。這是完全做好了的狗肉,燜煮得已很到位,再不用多余的再加工,老老實實把它吃完就是。這樣吃,在般是人多,有人不吃狗肉,不能來上一頓狗肉宴了事;但其中又有人愛吃狗肉,便點一份讓他們過癮。這時候,狗肉就是桌上普通一道菜,跟愛心、缺德什么的都沒關(guān)系。 至于青頭鴨,是南寧周邊農(nóng)村的一種特色鴨種,因腦袋有青黛色的毛而得名。這種鴨子大的可以養(yǎng)到七八斤重,小的也要三四斤才上市。特點是肉質(zhì)很爽脆,吃起來很有嚼頭,開得好一點兒腥騷味兒都沒有,相反倒有著一股尋常家鴨沒有的鴨肉香味兒。南寧本地人吃青頭鴨,本來多以白切為主,囫圇煮熟,砍牛裝盤,再弄上一盆味道濃郁的蘸汗,直接蘸著吃。在南寧這種夏天太長且非常濕熱的環(huán)境里,這樣吃既不膩人,又能很飽足地吃頓肉,非常舒服。但這二三十年來,南寧流行一種檸檬鴨,是用久腌的大量酸檸檬加上酸藠頭、酸姜等為配料炒制而成,肉味豐腴,香氣橫溢,味道非常開胃。今日,檸檬鴨已經(jīng)成為南寧本地首創(chuàng)且普及到千家萬戶的純正“邕菜”了,擁躉眾多。所以,很多人做青頭鴨時,也有做成檸檬鴨的。當然,子姜下來時,用大量子姜爆炒,也不失為一道好鴨菜。每逢應(yīng)季,很多館子供應(yīng)這道菜。 這晚上我們就簡單地用了“二三”“九六”加上白切青頭鴨,總結(jié)了一下邕菜。名義上只有三道菜,但量不少,鴨子有四五斤,狗肉上了兩缽,魚生每人一碟,再加點青菜,干掉了四五件啤酒和一瓶白酒,也是把每個人都撐著了。我們這些人,如果沒有什么重大變故,大概都會終老南寧,對南寧菜也會有自己的記憶的。這不是川湘菜或麥當勞之類可以代替的,包容不等于失去自己。 赤眼魚做的魚生,每人一碟 魚皮,有人愛吃,有人不敢吃 部分魚生料 椒鹽魚骨頭 生燜狗肉 白切青頭鴨 拍黃瓜,最平常的小菜,但吃那么多肉,沒這東西助興還真不行 清炒紅薯葉,也是口感很清爽的青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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