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丸子愛碼字
開始讀王安憶的《長恨歌》時,我暗暗地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下心去讀,切不可心浮氣躁。這次沉下心,慢慢讀,細細品,總算得到了字里行間那一抹淡淡的上海風(fēng)情。結(jié)束閱讀,腦海中就像拉洋片一樣,一幀幀的畫面,鮮活跳動,蒙著一層西洋油畫那淡淡的復(fù)古淺黃色,欲說還休中,千言萬語,很是一番滋味。
我尤其喜愛王安憶給王琦瑤安排的出場和結(jié)局。王琦瑤頗具傳奇性的人生,在四十年代的片場拉開了帷幕。她和自己的發(fā)小一起去片場看拍戲,那場戲是關(guān)于一個被謀殺的女人的。那女人穿著睡袍,半個身子躺在床上,半個身子垂到地上,女人不動彈,千年萬載不醒的樣子。四十年后,王琦瑤垂死的那一刻,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xiàn)了四十年前的片場。三面墻的房間里,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上的電燈搖曳不停。她恍然明白,命運在四十年前就微妙委婉地安排好了自己的結(jié)局,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殺。
這實在是個精妙的結(jié)局,不動聲色中展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這讓我想起了英美文學(xué)中經(jīng)常探討的圓形敘事,還讓我想起了希區(qū)柯克的電影,于無聲中見驚鴻,才是驚艷。
除卻這個結(jié)局,我同時想了很多,關(guān)于王琦瑤的一生。不可否認,閱讀前禁不住好奇翻至?xí)撵轫?,赫然看到這個女人的結(jié)局,“死于他殺”,心中涌起了一種同情與憐憫。我天性中一向同情弱者,熱愛皆大歡喜,傷感七零八落,當(dāng)時真真想放棄。后來勉強繼續(xù),心中不免在閱讀中將情感天平中的同情給了王琦瑤,惟愿她在人生途中不要太過艱難,畢竟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既然無法“現(xiàn)世安穩(wěn)”,那么擁有一段“歲月靜好”也是補償了。
這何嘗不是癡心妄想。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四十年的歲月,中國,抵得上歐洲一些小國兩三百年見證的潮起潮落了。一個弱女子,一個歷史有那么些不清楚的女人,如何能夠“歲月靜好”呢?
我時常在想,李主任、程先生、阿二、康明遜、薩沙、老克拉,王琦瑤真心實意的愛過誰呢?很難說。這幾個男人,李主任讓她從一個少女成長為一個女人,體驗到一個男人所能提供到的庇護和安全感,那一抹任憑歲月如何變遷卻掩不住的舊上海風(fēng)情,就是因為和這個男人的瓜葛,才能讓王琦瑤嫵媚了一輩子。她的確是李主任圈養(yǎng)的“金絲雀”,但不可否認的是,兩人是投入了真感情的,王琦瑤是懷著崇拜的心去愛這個人的,而李主任,在風(fēng)口浪尖上呆過的男人,見到這樣眉眼低垂的溫柔人兒,心中那一抹溫情,情欲也好憐惜也罷,還是給了她的。他的遇難,并不曾夸大這個男人在王琦瑤生命中的位置。只不過,每每回首,王琦瑤仿佛在隔了十萬八千年的歲月,看待自己的前世,亦真亦幻。可以說,這個男人給了她傳奇。
而說到程先生,真是令人嘆氣。他真是最愛王琦瑤的人。她成為上海小姐,她成為政府大員的外室,她未婚先孕被人拋棄,她生下來歷不明的孩子被人指指點點,他待她始終如一,記得的永遠都是那個在自己鏡頭下風(fēng)情萬種的王琦瑤。就差那么一丁點,他就娶了生了孩子的王琦瑤,最后放棄的時候,他近四十歲的人,像個孩子一樣地痛哭。他放棄,不是因為俗世的眼光和指點,而是,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終于明白,自己永遠都走不進王琦瑤的心里。這個王琦瑤,動搖了他的平靜生活,牽絆了他本應(yīng)風(fēng)平浪靜的半生,可最后的最后,對著這樣一個被踩到社會底層的王琦瑤,他甚至無法幸災(zāi)樂禍,他依然憐惜著她愛護著她。她是懂進退的上海女人,溫柔地對待著他的愛情,同時卻于無聲中明白地回絕著他。這真是世上最溫柔的殘忍,本應(yīng)撒向她的仇恨和詛咒,生生反攻倒算般涌向了自己。
而康明遜,能用來形容他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懦弱”。對,就是懦弱。的確,他有著說不出的苦衷,數(shù)不清的委屈。他是小妾的兒子,盡管是家里的獨子,卻要刻意疏遠自己的生身母親,巧妙討好著大媽。但是!那個時代,誰沒有一把辛酸淚,誰不曾深夜痛哭過?說到底,還是懦弱。懦弱著,卻又貪心著,踟躕著,向往著王琦瑤身上那一抹掩不去的老上海風(fēng)情。她的眉眼,她莞爾的一笑,無不向他耳語著,舊日上海曾經(jīng)如何地嫵媚著,而如今這嫵媚只能屈伸平安里這樣的小胡同,聽時光不動聲色地在指縫中一滴一滴地漏下去,殘忍哀怨。他思來想去,對著王琦瑤,喃喃說,你知道的,我沒辦法。他沒辦法管住自己的心,同時他也含蓄地告訴著王琦瑤,我沒辦法為你負責(zé),你不要指望我們會開花結(jié)果。這,就是上海男人的私心、癡心、貪心攪拌在一起濃縮成的可憐巴巴的一句話——你知道的,我沒辦法。虛偽至極。
王琦瑤懷孕了??得鬟d果然沒辦法。他甚至沒有勇氣帶著王琦瑤去小醫(yī)院墮胎,他明里暗里避嫌。王琦瑤賭氣說自己想辦法,辦法就是薩沙。薩沙是中俄混血的孩子,雙親是烈士,在上海這座海上孤島上像浮萍一樣飄來蕩去。他看王琦瑤,沒看到舊日上海的風(fēng)情,那風(fēng)情濫觴的時代離他太遠,他只是個孩子,未曾趕上好時光。他看王琦瑤,看到了年紀(jì)稍長風(fēng)情猶存的少婦身上,那股濃濃的母性。他像孩子一樣依戀著王琦瑤,最終讓王琦瑤在愧疚中放棄了對他的利用。薩沙投奔了遠在俄國的姨媽,從王琦瑤的生命中退場。
王琦瑤最終留下了這個叫薇薇的女孩。在平安里任憑外面天翻地覆都不改和煦明媚小家子氣的陽光中,她們孤兒寡母地走過了二十年。外面的世界荒誕著,喧嘩著,動亂著,改變不了平安里上空那一小塊藍色的天空,改變不了歲歲年年在城市上空去往有聲的鴿群。她和薇薇的母女情誼,說不上是舐犢情深,反而有些像姐妹之間的情誼,斗氣、算計、攀比、關(guān)懷、疼愛、體貼,好的壞的天性中的,夾雜著上海女人骨子里的精明,全在這二十年里了。臨了,薇薇結(jié)婚要去美國了,王琦瑤想著要從李主任留給她的那幾根金條中抽出來給女兒,可轉(zhuǎn)念一想,她有丈夫可以依靠,自己呢?罷了。
讀到這里,不禁心酸地莞爾。上海女人的精明啊,在人類天生的母性中,都不甘示弱地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而老克拉,不得不說,真是王琦瑤風(fēng)情一生中的敗筆。兩人遇見時,王琦瑤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過了知天命的年齡。風(fēng)情和優(yōu)雅未曾拋棄過她,年齡卻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用一句話概括,王琦瑤在“優(yōu)雅地老去”。而老克拉,他生錯了時代。家境殷實,他向往的是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他唏噓著,自己錯過了這座城市風(fēng)情萬種的時代。而王琦瑤給了他一種錯覺,覺得在這個女人身上他可以找到一絲舊日上海的風(fēng)情。他在躁動難安的年紀(jì),誤以為這就是愛情了,他是真以為這可以讓他上天入地大膽愛的。這座城市有那么多精致的女子,這些女子身上有著那么多的風(fēng)情,可這些風(fēng)情全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舊日上海的風(fēng)情,他生錯了時代,他與這座城市的相逢,晚了整整四十年。王琦瑤的眉眼,她的舉止,甚至她的皺紋,都在惋惜地提醒著他她那個時代的風(fēng)情無限,盡管風(fēng)情已經(jīng)在四十年的沉浮中隱匿,但仍有尾聲。他擁著王琦瑤,像擁著一場已經(jīng)不可得的舊夢。
而王琦瑤,居然向這種以愛為名的溫情投誠了。那么艱難和孤獨的一生,她都隱忍著心酸著走過來了,背影優(yōu)雅,風(fēng)情無限,縱然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依然無損她的傳奇和委婉的優(yōu)越感。她身上是有傳奇性的,撐著度過這一生,她就是一個別人口中活生生的傳奇模子。沒想到,臨了臨了,她竟然敗在了老克拉這樣一個與自己女兒一般大的男子手下。跌倒的姿勢如此狼狽,她甚至如乞丐般晃動著裝有金條的匣子,可憐地祈求著老克拉,都是你的,我沒有幾年了,只要你能陪我度過這幾年。
誰能想象這就是一輩子都那么風(fēng)情萬種的王琦瑤?她并非一直風(fēng)光著,她是精明著本分著經(jīng)營人生的。高處,她不曾張揚;低谷,她不曾破罐破摔。她連跌倒的姿勢都是端著的,舉手投足不經(jīng)意間風(fēng)情流露,以柔克剛地和這個時而癲狂時而安靜的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地相敬如賓。誰能想象她能為了這樣一段荒謬的忘年戀賭上自己的退路、驕傲、風(fēng)情和優(yōu)雅?她真是低到了塵埃里,明知這不是愛情,卻像絕境中的人一樣,死抱著那漂浮在河流中央的一截月光不肯放手,顧不得旁人在嗤笑著她水中撈月一場空。
退無可退的人生,生無所求的人生,死亡是唯一的解脫。借著別人的手,王琦瑤冥冥之中分毫不差地行走在命運仔細鋪下的荊棘路上。最后的一刻里,她終于明白,故事的結(jié)局,在四十年前的片場中就已經(jīng)注定了??墒侵挥凶约豪渑赃@人世間走過,九曲十八彎,痛過哭過歡喜過惆悵過,才能咂巴出這生命的滋味,而到這個時候,是苦是甜,倒沒有那么重要了。
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很長,就此告別吧,王琦瑤,趁著風(fēng)情仍眷戀你漸次蒼老的容顏。
左岸記:雖然我沒有看過這本書,但丸子寫的讀后感已經(jīng)把整本書的靈魂精髓全都展現(xiàn)出來了,這種舊上海的風(fēng)情刻印在從那個年代走出來的奇女子的身上,舉手投足,容音笑貌仿佛萬千人從她身邊走過。一個人的一生或許都需要經(jīng)歷幾次時代的變革,是順勢還是逆勢,是堅持還是隨波逐流,這需要每一個在時代中沉浮的人對自己價值的堅守和創(chuàng)造。
丸子的上一篇文章:關(guān)于男孩epiphany(醍醐灌頂)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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