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幾近沒睡，黃渤眼睛里泛著重重的血絲，眼球酸脹得快睜不開了。

他找工作人員借來眼藥水滴了幾滴，眼睛還沒完全消化水珠，就急忙睜眼，“不好意思久等，昨晚熬得太晚，可以開始了。”眼藥水在沿著眼角的皺紋縫往下淌。

離自導自演的第一部電影《一出好戲》上映不到1個月時，黃渤接受了“十點人物志”的采訪。

那天早上10點多，他還泡在剪輯室盯電影的包裝和調色，臨近采訪時才被工作人員撈出，切割了午飯時間匆忙趕來。

整個采訪過程中，黃渤不時陷入思考，然后自覺停頓時間太久，又馬上用一句“就是……或者說是……”“對呀……”“其實這是一個……”的關聯(lián)詞來補充、銜接；回憶拍《一出好戲》的過程時，眼神偶爾又會被一旁魚缸里游動的金魚吸引過去。

或許因為太累，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很低，和熒幕上那個總是大嗓門、總是熱鬧的“黃渤”大有徑庭。

 ▲ 黃渤

耗時3年拍攝電影《一出好戲》，黃渤說自己不是為了“導演”這兩個字，而是真的想要去尋找一些可以燃燒起內心欲望的東西，去表達一些自認為的“有意義”。

“這個成本對我來說，正好是年齡跨3到4的這段時間，這幾年真的蠻寶貴的，所以我是想清楚了來做這件事。”

01

一出好戲

這件事情做起來并沒有那么容易，最難的，是和老天爺之間的“較量”。

在片場，手里的那枚硬幣已經被黃渤拋起了3次，最后的結果此刻正躺在他的左手心等待揭開。

兩個小時前，正在和劇中扮演小興的張藝興、扮演珊珊的舒淇講戲的黃渤，突然覺得眼前晃過一道光亮。

他立馬起身去帳篷外看天氣，天已驟然晴開，但黃渤的臉上卻露出了難色。前一天晚上，整個海島又迎來了一場暴雨，劇組所有的拍攝設備都被浸入了水汽。

攝像指導曾劍跑來告訴黃渤，所有攝像機里的水汽開始蒸發(fā)，鏡頭起霧，“哪場戲都不敢拍，怕燒了機器?！?/span>

又得等。

這天，劇組本來原定要拍攝第12場戲，這是一場雨戲?，F(xiàn)在，除了要等一場雨，現(xiàn)場還得等設備里的水汽蒸發(fā)完才能開工。

演員黃渤在劇中扮演的馬進有這樣一句臺詞，導演黃渤每天都要在劇外對著天問無數(shù)次?！澳愕降滓嫖业绞裁磿r候？”

這個位于日本的海島整個團隊花了大量的時間才找到，所有的景觀幾乎滿足劇本里荒島的設定。

開拍前黃渤還在想：“能找到這么美的地方，老天爺對我真好?！?/span>

登島拍攝后，黃渤才知曉，美是要付出代價。

這座被譽為“東方加拉帕戈斯”的屋久島，一年365天有400場雨，但天氣預報從來都摸不清海的陰晴。

▲ 黃渤在片場等天空下雨，現(xiàn)場鏡頭起霧。

黃渤坐在海邊礁石的高處，頂著大太陽晃蕩著雙腿，看著較低礁石處幾百個同樣在埋頭等待的工作人員，忍不住連續(xù)嘆氣：“誒呦我去，誒呦我去?！?/p>

他的內心很掙扎，所有人都在等著導演做開拍的指令。

盤算著攝像機可以運作了，他找曾劍要了枚硬幣，有選擇綜合癥的“處女座導演”要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來決定這天的拍攝計劃。“花是拍第13場，現(xiàn)在改戲。字是拍第12場，繼續(xù)等雨。”

三局兩勝，手心里的結果是花，但戲最終還是拍了第13場。黃渤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然這一天又百搭，等雨的時間早可以完成第13場戲的布景。

開機，黃渤在監(jiān)視器前喊下：“開始?！眲≈酗椦菪⊥醯耐鯇殢娬驹谝粔K礁石上，扯著嗓子讓其他一起流落荒島的人不要放棄希望，只要人活著，總會想出辦法。

同樣的情況在日本的峽谷宮之浦川也遇到。

每天晚上拍攝結束后，黃渤都會錄一段視頻記錄當日拍攝的情況。

第39天的那段視頻很特殊。

視頻里的黃渤，耷拉著眼皮，面泛油光，“疲倦”兩個字寫在臉上。他說：“今天險些造成事故，因為之前選的地方，幾乎被完全淹沒了，在堅持的過程中，河水不斷地上漲，感覺像要發(fā)山洪一樣。蠻危險的?！?/p>

▲ 《一出好戲》劇照

那是2017年4月7日，已步入拍攝中期，劇組準備在河溪的石頭灘涂上拍一場小興吃魚的戲。

拍攝用的高臺、搖臂一大早均已搭好，但天氣的驟然變化讓所有人始料未及。雨很快把一塊塊大石頭淹沒，搖臂被泡在了水里，高臺面臨坍塌，監(jiān)視器放置的位置水已經漲到了膝蓋。

黃渤說，其實有時候是老天爺在教你什么叫順勢而為，你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晴天就是沒有，難道一直停工嗎？他想，實在不行，那就雨拍唄。

團隊經過協(xié)商，決定拍攝繼續(xù)。全場的工作人員開始搶修路面、打撈落水道具……那天，所有人雙腳泡在水中整整拍了7個小時。

黃渤說，自己很少有情緒波瀾的時候，但那是一次，真的有點忍不住。

02

年輕導演

黃渤確實沒想到，自己當導演會那么“心累”，但他又實在很貪戀這樣的感覺。

初涉導演圈，不同于一般的簡單情感戲，自稱“年輕導演”的黃渤野心很大，他想要拍一部30人體量的大群戲。

一家公司，從老總、高管、到白領、保安、保潔……各個職位各個層次的人，因為一次團建遇到海難，所有人被扔到一個杳無人煙的荒島上?！安皇谴蠹蚁胂蟮幕膷u逃生或者是迷失那樣的故事，它是我想了很久很好玩兒的一個故事，是一個預言、一個實驗。”

▲ 《一出好戲》劇照

在島上，整個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倫理、道德、法律、規(guī)矩全部被碼平重建。

黃渤想去探究，在遇到極端的情況下，友情和愛情真的會天荒地老、?？菔癄€嗎？欲望在沒有一個東西約束的情況下，會變成多大的魔鬼？真正的權力和矛盾又是如何產生的？

整部電影像一個多面體，一直在翻轉、翻轉、翻轉。

這樣的情節(jié)對故事邏輯和表現(xiàn)手法的要求極高。想法變成現(xiàn)實，光劇本就改了幾十稿，故事方向、人物、講述方式也一次次被推翻，又重構。

最初，《一出好戲》的故事是一個三段式結構。黃渤把影片分為三個階段，分別以司機小王、張總、馬進的視角呈現(xiàn)。誰獲得了優(yōu)勢，成為30個人的中心，就成為影片這個階段的講述者。

這個結構最終還是被黃渤和團隊推翻，“可能普通觀眾不好接受?！?/p>

黃渤認為，電影本身有它的商品屬性、娛樂屬性。但他想嘗試著在這些屬性之上，加一些文化屬性。

▲ 《一出好戲》的四位主演。張藝興、舒淇、王迅、黃渤。

“我希望做一個好玩兒，有意思的電影?！?strong> 

“有意思”，對現(xiàn)階段的黃渤似乎特別重要，在近1個小時的采訪中，他曾6次提到這件事。

黃渤想做的，是一部看完可以讓人琢磨琢磨的電影?！安挥锰?，就從電影院下電梯的時間就夠了?！?/p>

在影片末尾的一次結構大翻轉中，馬進舉著喇叭，站在被海浪整體180度翻轉、只剩一半船身的輪船底部，對下面已經決定要在荒島過一輩子的28個人喊：“要去尋找我們的‘新大陸’，1年沒找到，就找1年，10年沒找到，就找10年?！?/p>

馬進站在燈光的前面，他的輪廓被勾勒得清晰。黃渤覺得，那也是他想喊給對面那個“安于現(xiàn)狀的黃渤”聽的話。

“要去尋找自己的新大陸?！?/span>

03

不愿重復

正反面的選擇，黃渤為《一出好戲》一共做過三次。

一次是上述為改戲擲硬幣；一次是戲中的馬進中了6000萬彩票，他在一塊石頭的正反面刻上“走，不走”，將石頭丟在地上尋找答案；而最重要的一次，是自己到底要不要當導演執(zhí)戲。

幾乎在所有的采訪中，黃渤都會被問到同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想轉型去當導演？”

他的回答始終如一：“因為一直有這么個故事的想法，又找不到人拍，最終決定自己做。”

但在“最終決定”前，黃渤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

對于演員去導戲這件事，他一開始并沒有抱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他怕跟風，也要“值得”。

 ▲ 《一出好戲》劇照

黃渤將40歲以前，稱為自己的前一個階段。

那是2014年，剛拍完電影《尋龍訣》，“XX億影帝”稱號中的數(shù)字似乎每天都在更新，而他自己的喜悅感卻和高漲的人氣唱起了反調。

黃渤逐漸陷入了一個困擾里。

“就是一直在演，很多時候會覺得‘自己沒問題’，時間長了就成了一個大問題?！?/span>那時的黃渤看著手里一個個劇本中的角色，雖不能說自己都能把他演好，但也都基本能夠完成。

他不想老在那么安全的地方待著，對他而言，重復的意義已不大。

“一個戲出來了，好像也不錯，觀眾也覺得OK，其實只是又完成了一個戲而言?！秉S渤每天都在問自己，你在干嘛呢？就是為了掙點酬勞嗎？還是跟大家又完成了一個還不錯的重復？

▲ 電影《親愛的》黃渤劇照。

電影《親愛的》殺青后，黃渤曾寫下這樣的文字：“一直忙，似乎忙得連生活的時間都沒有。生活所有的空隙都被工作填滿了。流水線一樣的工作，來一個干一個，沒有空閑的時間思考、分析、判斷。這樣的節(jié)奏不適合文藝工作者，這是腦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透支，缺乏醞釀與發(fā)酵。藝術是閑出來的，不是忙出來的，忙出來的只有活兒。”

這樣感覺最強烈的時候，黃渤開始見人就說：“我要休息一段時間，不接戲了?！鄙聞e人再來找他。

電影里的黃渤，仍然在大笑，在講著段子逗著樂。他本人，仍然熱愛演戲，甘于為角色付出。

但他已經找不到30歲拍《瘋狂的石頭》時內心的那份緊張，想要接大量的戲來磨練自己。

也找不到35歲演《斗?！窌r那股熱情，一個鏡頭最多可以拍130多遍，跟導演管虎較勁：“你覺得這叫牛X？那我再給個更好的?！?/p>

“您演的戲能夠給觀眾帶來快樂，生活中您容易獲得快樂嗎？”“十點人物志”問他。

“越來越少?！?/span>黃渤微微搖搖頭，雙手抱緊膝蓋，身子往前傾了傾。

黃渤覺得快樂由兩個方面關聯(lián)組成：一個是欲望，一個是獲得。

比起20歲那個一無所有到北京來奮斗的小伙兒，現(xiàn)在的黃渤似乎獲得那時他想要的所有東西，但他的欲望卻越來越少了。

▼點擊下方視頻，即可觀看「十點與黃渤對談」

在拍攝《一出好戲》的過程中，黃渤覺得自己似乎重新找到了那種欲望。

電影最后，那艘所有人在荒島賴以生存的大船被黃渤點燃，他們才重新獲得了回到人類社會的希望。

隨著拍攝進行，黃渤也逐漸找到了能讓他內心那艘擱淺太久的大船，再次熊熊燃起來的火引。

電影中，眾人在荒島被困的前期，大家都以為海嘯將人類社會摧毀了，于和偉扮演的張總站在海礁石上，從錢包里拿出大把的人民幣撒向空中，海風自然地把一張百元大鈔糊在了于和偉的臉上。

黃渤在監(jiān)視器面前看著這一幕，開心得鼓掌大笑起來?！安还茏栽概c否，那是一種角色與過去生活道別的決心。”

 ▲ 電影《一出好戲》劇照。

這樣的時刻在整部戲拍攝的137天里時常出現(xiàn)。黃渤覺得，每天晚上能讓他微笑睡去的就是這些。從一開始的一個想法，一個故事的端倪，慢慢形成情緒，形成個性與故事。

很多時候，他依然會陷入死胡同根本走不出來，但過了十天半月后又會突然豁然開朗。

對黃渤來說，這是又打開了一扇新的門，他知道那只是暫時的光明，接著走下去可能還是一個死胡同。

“但就是那一個一個推開一扇一扇門的過程中，我的那種愉悅感和滿足感會比較多?！?/p>

04

拒絕巔峰

黃渤全片最喜歡的情節(jié)之一，是6000萬彩票兌換限期僅剩最后1天的那場。

馬進已經許多天未進食，整個人虛弱無力躺在荒島的一塊大石上，他知道自己即將與巨額獎金失之交臂。

突然，上萬條魚從天兒降，鋪滿了整條河溪上的石頭，等晃過神時，馬進低頭再看那張保存了90天的彩票，已經在石頭上被水泡成了兩半。劇中的馬進兩眼無神第看著天，無奈地對小興說：“這是老天爺把咱的彩票給兌了呀。”

那上萬條魚，在劇中成為了馬進逆風翻盤和最終帶大家回家的關鍵。

▲ 王迅，黃渤，王寶強與觀眾見面交流。

黃渤覺得，他很像劇中的馬進，也是個被巨額彩票砸中的幸運兒。

黃渤很慶幸，在演員這行里，有那么多人喜歡他，對他是友好的，他沒有生活在一個相對殘酷的環(huán)境里。

“比你有才華、有能力的人大有人在，但為什么你可以被大家認識及認可，我想除了幸運以外，可能找不到別的解釋?！秉S渤不否認自己努力，但他仍覺得“幸運啊，還是幸運?！?/span>

很多人覺得，黃渤是否現(xiàn)在已處在演員事業(yè)的“巔峰”。

“巔峰？是癲癇跟瘋合起來叫巔峰吧？”聽到這個詞，黃渤好像被嚇到，眼皮往上挑了挑，聲音也提高了一些，然后又迅速落回平靜?！拔矣X得巔峰是一個特別危險的詞，我還早著呢?！?/p>

黃渤反問，巔峰的再下一步是什么呢？

他希望自己永遠是處在爬坡的3/4處，老有一塊地方還需要往上攀爬一下。

他并不認為站在山尖上是一件什么好事，因為那時，所有的好都會被人認為是應該的，人會不知道該再往哪兒走，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兒，而且時刻要保持著原地踏步。

黃渤對掉下來的那種局促和尷尬表示拒絕?！皫p峰不是一個多好玩兒的事?！?/p>

新一波的宣傳期，幾乎每份遞到他面前的媒體采訪提綱，都設了很多追溯“黃渤發(fā)家史”的問題。大家習慣性地再次想要去摸清，那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爬坡秘訣。

▲ 電影《瘋狂的石頭》黃渤劇照。

44歲的黃渤，其實內心越來越不愿再過多去幫別人回顧自己的過去。

酒吧歌手、藍色風沙樂隊、北京電影學院、《瘋狂的石頭》、金馬獎影帝……他怕大家給自己的過去賦予太多意義。“其實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就那么回事兒?！?/span>

黃渤只是想感激自己的幸運?！袄咸鞝斶€是對你挺好的，有了一個完整的過程。我很慶幸自己有一個那樣的階段，那是一個慢慢慢慢的過程，跟真正的社會，真正的生活親密接觸?！?/p>

那是黃渤現(xiàn)在內心最渴望的快樂，而他現(xiàn)在擁有的快樂，是所有的忙活又有了“意義”。

采訪結束后，來不及休息片刻，黃渤馬上又要離開，下一個通告已經在等他。

▲ 電影《一出好戲》推廣曲《最好的舞臺》海報。

走到電梯門口，旁邊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最好的舞臺》的MV，這是黃渤今年在央視春晚上的表演曲目，他很喜歡這首歌，把它作為推廣曲用到了自己的電影里。

視頻的音響開得很大，一眾人沉默著，靜靜地聽著?！拔覀冏詈玫奈枧_，就是現(xiàn)在，跟上這節(jié)拍，全場盡情的搖擺，歡呼到未來?！?/p>

電梯門開了，黃渤突然撇頭看了眼屏幕，瞇眼笑了一下。然后匆忙地走進了電梯。

此時，屏幕上西裝革履的“黃渤”對著鏡頭大喊了一聲“跳起來。”

整個走廊有那么一刻，只?！包S渤”一個人在開心地手舞足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