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期貴族的餐桌上有著豐富的動物肉食,如《周禮》等古代文獻記載有“六畜”“六獸”“六禽”等。盡管學者們對這些稱呼所指代的具體動物種類存在不同意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時期許多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和水里游的動物,包括野生的和家養(yǎng)的,在貴族的菜譜上已經不陌生了,他們被稱為“肉食者”可一點也不冤枉。考古工作者在不同地區(qū)東周貴族墓葬中發(fā)現(xiàn)大量不同種類動物骨骼遺存,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文獻和考古材料一方面說明當時的貴族經常捕獵食用野生動物,同時也反映了當時的家畜飼養(yǎng)應該具有一定規(guī)模了——不然怎么能給貴族們供應那么多的家畜肉食呢?那么問題就來了,東周時期的家畜究竟是怎么養(yǎng)的? 《周禮》同時也記載了許多官職,其中有的就專門負責飼養(yǎng)馬牛羊豬狗雞等以作勞役、祭祀或者食用,這反映了當時可能存在一套精細的“國營”的畜牧業(yè)體系。而其它文獻資料也暗示當時也存在有私人畜牧業(yè)。然而關于這些動物具體的飼養(yǎng)方法,除了屬于重要戰(zhàn)略物資的馬有著詳細記載之外,其余的都沒有深入介紹。 科技考古手段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契機。我們能夠通過對考古出土動物骨骼遺存進行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從而獲得它們的食物信息,為解決東周時期家畜飼養(yǎng)模式等問題提供可靠的線索。 一、基本原理 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方法的基本原理是“you are what you eat”,即食物的碳氮同位素通過一定機制的分餾之后在消費者的機體組織中存儲下來。因此通過分析研究對象的同位素特征,就能夠反推出其食物特征。詳細的內容我們在2016年12月26日的微信文章“小米香還是小麥香?——小麥在中國北方飲食中的推廣史”中有介紹。具體到東周時期家畜飼養(yǎng)問題上來,我們可以根據(jù)動物骨骼的同位素特征來判斷它們是用小米莖葉糠殼(C4類)喂養(yǎng),還是用雜草喂養(yǎng)(C3類),或者是混合喂養(yǎng),由此來觀察它們在當時的飼養(yǎng)方式及其在人類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 二、研究對象 中原地區(qū)貴族墓葬中出土的各種動物骨骼非常豐富,平民墓葬隨葬動物的情況并不普遍。為了保證樣本的種類和數(shù)量規(guī)模,這項研究專門選取了兩個墓地出土的動物骨骼遺存來分析,即宋莊墓地和天利食品廠墓地。 宋莊墓地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2009~2010年搶救發(fā)掘的一個東周貴族墓地,位于鶴壁淇縣。隨葬的青銅禮器和玉器等器物表明墓主身份非同一般,而數(shù)量不等的殉人在東周時期的中原已經十分罕見。除了這些特征之外,隨葬動物的數(shù)量也十分驚人。17座貴族墓葬中有15座隨葬不同數(shù)量的動物骨骼,包括豬、狗、牛、羊、鹿、雉、兔等種類,主要為部分肢體。其中僅M5就有1000多件不同種類的動物骨頭,讓動物考古專家十分激動。 淇縣宋莊M5隨葬動物情況 天利食品廠墓地位于新鄭鄭韓故城外,是一處平民墓地。隨葬的動物有豬、狗、牛、羊。無論是種類還是數(shù)量與宋莊相比都相去甚遠。一般一個墓葬中就葬一種動物,只有極個別的葬有兩種,個體數(shù)量一般都不超過兩個。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宋莊的貴族墓,還是天利的平民墓,都沒有見到隨葬馬。前面說過,東周時期的馬是重要戰(zhàn)略物資,因此是極少被當做祭食來隨葬的。不過貴族的車馬坑中經常隨葬有數(shù)量眾多的馬匹,顯然也是準備為貴族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服務的。 三、豬狗牛羊究竟怎么養(yǎng) 我們從上面兩個墓地出土的動物骨骼中共選取了60多例動物骨骼進行分析,包含豬狗牛羊等不同種類,每一種類包括盡量多的不同個體(選取同一部位的不同樣品避免重復)。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結果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 兩個墓地的豬和狗碳同位素呈現(xiàn)出明顯的C3和C4混合特征,也就是說他們的食物來源并不單一,符合雜食動物的特征。參與分析的豬骨樣品有十多例,內部差異十分明顯??梢杂^察到有的個體呈現(xiàn)明顯的C4特征,可能喂食了較多的粟的副產品,或者直接食用了人們剩余的食物等;有的個體則是明顯的C3特征,說明食物中粟類產品的含量極少。這種差異可能反映了豬同時存在圈養(yǎng)(喂食較多的粟類產品或者人類食物殘渣)和放養(yǎng)(以雜草等為食)兩種方式。圈養(yǎng)和放養(yǎng)同時存在的情況,即使在現(xiàn)代的很多農村地區(qū)仍然存在。 兩個墓地牛的碳同位素值都呈現(xiàn)出比較典型的C4特征,說明它們的食物應該是以C4植物為主。在當時的中原,C4植物主要是粟(即俗稱的小米)。那么這些??赡苤饕故承∶椎目窔せ蛘咔o葉等(喂小米似乎有點太奢侈)。同樣是植食動物,羊的碳同位素特征卻與牛相差甚遠,呈現(xiàn)比較明顯的C3特征。說明它們極少食用小米的副產品,而應該是以雜草為食。 牛和羊的喂養(yǎng)方式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異呢?我們認為這可能與兩者在當時社會中的經濟價值以及食物消耗量有關。在東周時期的中原農業(yè)社會,牛已經是重要的畜力資源,食物消耗量很大。有過農村生活經驗的朋友可能會知道,養(yǎng)牛的家庭都要儲備大量的牧草,主要是農作物的莖葉等,因為并不是任何時候都會有充足的野草供牛食用。而農業(yè)社會中養(yǎng)羊主要是為了皮毛和肉。羊的食物消耗量相對較少,一般在野外放牧啃食野草就能吃飽。因此,這里觀察到的牛羊喂養(yǎng)方式差異可能也是這種原因。 我們將這里取得的牛羊豬狗同位素數(shù)據(jù)與中原地區(qū)其它早期遺址的數(shù)據(jù)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豬和狗一直是呈現(xiàn)雜食的特征,而牛和羊的差別也是一直存在。有意思的是,新砦、二里頭、劉莊、殷墟等夏商時期遺址上牛的碳同位素值與東周時期的宋莊、天利遺址相差甚微,可以說幾乎一致。說明從新石器時代末期到東周,中原地區(qū)居民養(yǎng)牛的方式一直沒有變。 需要注意的是,東周時期牛的氮同位素比值相對于前面列舉的夏商時期遺址來說,有明顯的升高。盡管升高的幅度不大,但是趨勢很明顯。說明牛的食物中氮同位素特征發(fā)生了變化。 排除各種可能因素之后,我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由于農業(yè)生產技術的發(fā)展,施肥措施的使用,導致小米的氮同位素比值有了升高。因此食用小米副產品的牛的氮同位素比值也隨之升高。關于古代農業(yè)生產中施肥的問題,文獻有記載。最近中國學者在《Scientific Reports》上發(fā)表文章,通過對考古出土小米遺存進行碳氮同位素分析,認為新石器時代晚期人們已經開始用動物糞便對小米施肥,直接導致了小米氮同位素比值的升高。結合這一最新成果,我們認為前面這一推測結論是可信的。 當然,由于參加對比的遺址之間都有一定距離,土壤微環(huán)境可能存在一定差異,也可能導致各地生產的小米氮同位素值存在差異,從而形成牛的同位素特征差異。這一可能性還需要通過進一步分析來驗證。 四、延伸思考——家畜的飼養(yǎng)規(guī)模 以宋莊墓地為例,M5邊廂中隨葬牛的最小個體數(shù)66,豬的最小個體數(shù)40,。也就是說為了完成這個貴族的下葬,至少需要一次宰殺66頭牛和40頭豬(只是部分肢體隨葬)。那么當時的畜牧業(yè)究竟有多大規(guī)模才能一次供應這樣大數(shù)量的動物?尤其是牛這樣的大型家畜。 東周時期家畜飼養(yǎng)的規(guī)模,這也是文獻未曾記載的。我們試圖從穩(wěn)定同位素的角度來對這一問題進行延伸思考。假如一座墓葬中隨葬的動物都是由同一牧場供應,那么同一種類動物的喂養(yǎng)方式應該不會存在明顯差別,尤其是牛這樣的大型動物。多位外國學者通過不同個案研究已經有類似的看法,即同一種方式喂養(yǎng)的大型食草類動物群體內部的碳同位素比值差異應該不超過3‰。 我們對同一墓葬中同種動物都選取了多個樣品參與分析,因此可以對它們的同位素值進行分別比較。下面不同墓葬中牛的同位素值散點圖可以看到,M10的兩個個體顯然具有相同的食物特征,很大可能是來自同一牧場。M5、M8和M1的不同個體之間同位素特征差異很大(M1的最大差異值為3.7‰,M8是5.7,M5是5.9‰),說明它們應該分別具有不同的食物特征,即來自不同牧場。 用比較苛刻的標準來說,每個墓葬樣品中具有十分相似同位素特征的個體似乎不超過4個。參與分析的樣品都是隨機選擇,并且來自不同個體,因此我們認為這種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果以此來推測當時一個牧場飼養(yǎng)的年齡相近的牛不超過4頭,顯然是比較夸張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的牛的飼養(yǎng)規(guī)模十分有限。一個貴族隨葬所需要的大量的牛應該是來自不同的牧場或者養(yǎng)牛家庭,沒有大型牧場能夠一次提供足夠的個體。 考慮到東周的中原地區(qū)是農耕地區(qū),并沒有大面積的草場來支持大規(guī)模畜牧業(yè),這種推測應該是能夠成立的。農業(yè)社會中飼養(yǎng)一頭牛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現(xiàn)在的農業(yè)地區(qū)養(yǎng)牛規(guī)模仍然非常有限——經常有三兩戶人家共同喂養(yǎng)一頭耕牛,農忙時節(jié)輪換使用的情況。 五、東周,豬狗牛羊到底怎么養(yǎng) 通過穩(wěn)定同位素分析結果我們可以觀察到,東周時期的豬和狗與史前時期一樣,仍然是呈現(xiàn)雜食動物的同位素特征,有啥吃啥。雖然有一部分豬可能被圈養(yǎng),食用了較多的人類食物剩余(和小米有關),大部分仍然是游蕩在人們居所附近,覓食一切可以食用的東西。 同為植食動物的牛和羊卻有完全不同的待遇。牛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一直被人們精心飼養(yǎng),喂食了大量的小米副產品,而羊則以各種C3類雜草為食。這可能與它們各自的經濟價值及食物需求量有關。隨著人們開始對農作物施肥,牛的氮同位素值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 東周時期的牛,除了滿足畜力需求之外,還要用于貴族的祭祀。諸如宋莊M5這樣的,一次隨葬至少要宰殺66頭幼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牛。然而同位素特征反映當時牛的飼養(yǎng)規(guī)模并不大,必須要多個牧場或養(yǎng)牛家庭同時支持才能滿足這樣大的需求量。因此,也只有實力強大、地位較高的貴族才能夠如此奢侈。 (本文的詳細數(shù)據(jù)及分析參見:Zhou Ligang, Hou Yanfeng, Wang Juan, et al. Animal husbandry strategies in Eastern Zhou China: an isotopic study on faunal remains from the Central Plains[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steoarchaeology, 2018.) https://onlinelibrary./doi/10.1002/oa.2660 此圖片在嘉峪關魏晉磚畫墓磚畫的基礎上修改 來源|科技考古室 審核|劉海旺 排版|牛 維 出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投稿|hnkgyjy@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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