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那是飛將軍李廣，我則木訥駑鈍、呆頭呆腦之人。故人相見，豪情猶存，干三杯，補三杯，生命本是一場飯局，所有心靈酒后敞開。席間喜歡聽快嘴們高談闊論，談笑風(fēng)生，自己則蜷縮于側(cè)，一邊琢磨，一邊消化。你隨口的擾攘，前頭說，后頭忘，未過腦筋，我也左耳進，右耳出，未留音痕。無論何時，皆不要以為已知一切，聞外行道本業(yè)事，懶得申辯糾正，無知者無畏，知者越發(fā)沉默。

情緒不便寫在臉上，為不冷場，需要找些有聊無聊的談資，最好有段子手插科打諢，捧哏配戲。而小范圍的交談，無需形式，那些不謀而合的話題，不在多，在共鳴，有無法溝通的無語，便有因心照不宣的沉默。

有些沉默，毫無理由，三島由紀夫記述與川端康成的面對面，“被默默地、死死地盯著，膽小的人都會一個勁擦冷汗”。某剛出道的女編輯初訪川端，因沒有其他來客，被他的大眼睛一言不發(fā)地盯了半個多小時，女編輯終于崩潰，“哇”地伏身大哭。六一年春，中國作家代表團東京開會，期間曾拜訪過川端，楊朔說他“為人沉默寡言，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不答話”，這問一句答一句，已是對遠道來訪者的尊重了。寂寞空庭，櫻花滿地，川端是位生性固執(zhí)、極度安靜之人，修行至此，足令人畏，是尊怒目的菩薩?；⑺曝埗?，狐似犬而小，在他面前，無人得以逃避掩飾。話不多，說出一句，即為偈語；文也少，寫就一篇，便如禪文。

張口結(jié)舌之人，常遇開口道白之事。我說我暈鏡，對方說可分幾段錄制，后期剪接，天衣無縫。最怕是有人讓去講座，對方說復(fù)述書中文中所寫即可，然語歸語，言歸言，結(jié)果每每令人失望。善言之人，三分稿子說成七分，椎魯之士，七分稿子念成三分，顯然我屬后者。

說得雖差，前期準備卻充分，現(xiàn)場的慌張失措，捉襟見肘，內(nèi)雖井然，外無條理，實在是件沮喪之事，后悔將時間放在了無關(guān)緊要之事。汪曾祺《歲朝清供》提醒：“要把一件事說的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急于要告訴人一件什么事，還想告訴人這件事當(dāng)中包含的道理，面紅耳赤，是不會使人留下印象的。惟悠閑才能精細。不要著急?！敝匾氖虑槎ㄒf三遍，著急有時因太當(dāng)回事，恐后患成笑柄，而學(xué)識尚不及高屋建瓴程度。

若推脫不過，幾日備料，計劃打亂，不得寧帖。衡量平靜生活的尺度，各有不同，我則在于能否按時回家，展卷翻閱。王小波說：“人在年輕的時候，覺得到處都是人，別人的事就是你的事，到了中年以后，才覺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背思胰?，就我而言，還有書的重要。買書山倒，讀書抽絲，實在需作無事狀態(tài)，才能延伸詩意的遠方。卻又無分享不閱讀，每每將心得體會付諸筆端，成就暫且不論好壞的文字。寫作功效，不在稿酬，在于從日?，嵤鲁樯沓鰜恚阕鲗ζ剿芈德禑o為的心理補償，間或思考一二問題，通過文字，表明自己雖為鄉(xiāng)間憂時之士，也社會一份子。

時光溫柔，世路如今已慣，歲月不寒，此心到處悠然。長者聞聽后生敘述，可大致知其人，無需揭穿，何須指謬，閱歷到了，自然糾正。沉默之人，心無波瀾，以柔克剛，竟將他人攻擊，當(dāng)作防衛(wèi)。沉默者自帶消聲器、消解丸，謹慎分寸之度，乃沉淀于內(nèi)的素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