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僅僅6年,活了僅僅25歲,現(xiàn)已辭世24年,然而提起海子,仍有太多東西撥動我們的心弦,觸動時代的神經(jīng)。海子的才華不需要神化,也不容許漠視,只盼望得到客觀公正的評價。自從“作者死了”之后,作者的預想與讀者的反應之間常常出現(xiàn)差別甚至裂痕,海子詩歌文本的接受也遭遇了這種錯位:他一心想“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jié)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但這種“大詩”卻在他生前甚至如今遭遇冷落;他“不想成為一名抒情詩人”,卻寫出了大量的抒情詩,且因為諸多抒情詩名作為大眾熟知,在事實上成了一位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 一 在海子的這些抒情短詩中,《日記》顯得尤為特別。這首詩所表達的,是一種邊地絕域的荒涼,荒涼中無法排遣的孤獨,孤獨里流露出的難得的依戀與和解;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首刻骨銘心的抒情絕唱。 詩的第一節(jié)僅兩句: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詩篇開首所提供的非審美信息,除了抒情主人公,還有“姐姐”和“德令哈”。這篇“日記詩”不是獨語式的自我記錄,而是多出了一個傾訴對象——“姐姐”。從詩后的小記來看,《日記》是1988年7月25日海子第二次進藏“火車經(jīng)德令哈”時所作?!暗铝罟笔乔嗪J『N髦莸氖赘诘?,在詩中既是一個實在的地址和城市,又是一個虛化的“遠方”。兩句詩中不同的語詞排列方式暗含著主體的悄然更改:“今夜我”突出的是“夜”,是“在德令哈,夜色籠罩”的獨特的“今夜”;“我今夜”強調(diào)的是“我”,是一個在遠方的夜晚“只有戈壁”的抒情主人公。短短兩句詩,確立了詩歌隱秘的抒情關系,點明了特定的時空背景,透露了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潛藏著荒涼而孤獨的抒情氛圍。 照理說,這一次是海子的第二次進藏,應該是一次心有所往的愉快之旅,但全詩卻彌漫著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第二節(jié)詩中,作為一個邊遠寂寞的符號,“德令哈”第二次出現(xiàn),而且被定性為秋雨中“一座荒涼的城”。德令哈的荒涼是因為它處在“草原盡頭”,有著無法丈量的高遠,而這種高遠正是海子一度傾心的追尋對象。海子的詩(尤其在前期)充滿著對農(nóng)業(yè)文明的懷念和禮贊,他的麥地抒情和村莊書寫,他的“亞洲銅”比喻等等,都是明顯的例證;同時,海子的詩(尤其在后期)又有著不滿足于此的文化選擇和精神追求,比以土地為代表的農(nóng)業(yè)文明更久遠的,是以草原為代表的游牧文明,這一文明具有的地域的遙遠和時間的久遠正好構(gòu)成海子追尋的“遠方”,也正好符合海子的精神流浪和漂泊特性。對于詩人來說,身體的安頓只是暫時的,精神的流浪卻是永恒的。在京郊昌平的小屋里,海子幻想著一切與遙遠相關的事物,其中當然會有草原,而現(xiàn)在真真切切地與草原、戈壁相遇了,他并沒有感到安靜和充實,相反只感到“兩手空空”,只剩下遙遠和孤獨。 詩的第三節(jié)寫道: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詩人將“路過的”與“居住的”并置,前者短暫而漂泊不定,后者持久而永恒,對比明顯?!奥愤^的”是誰呢?是觀光的游客,是像海子一樣的流浪者,或一切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過客;至于“居住的”,可指草原上的土著居民,甚至具體到與詩人相熟的某位家住德令哈的朋友,或一切能留下痕跡的客觀之物?!俺恕币辉~并沒有將這兩者排除在外,而是一種“包含”。在這一節(jié)詩中,詩人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德令哈”。前面兩次提到的德令哈是“夜色籠罩”的,是“荒涼”的,詩人第三次審視時會是什么樣子呢?一個省略號中斷了對德令哈具體的語言描述,卻又包含了太多無法傳達的心緒和情感。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今夜的德令哈,無論是主觀情感還是客觀景象都是獨一無二的:“惟一的”抒情是獨愛,“最后的”抒情是絕唱;“惟一的”草原是心靈與精神的棲居地,“最后的”草原是遼闊高遠的時空盡頭。至此,抒情主體與客體之間達到了高度融合,但卻又預示著短暫契合之后的永恒訣別。 看接下來的兩句: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石頭”是德令哈草原上的特產(chǎn),是大地的凝結(jié)物,是眼前孤獨的存在,也是一個抒情的道具。石頭在海子的詩作中是一個常見意象,大多具有突兀、生硬、孤獨的意義,他曾在《太陽·弒》中說“我就是石頭,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獨”。在這里,草原和戈壁顯眼的石頭似曾被詩人擁有,但他卻大方地“把石頭還給石頭”,剩下的只有兩手空空。“讓勝利的勝利”將心境從競爭狀態(tài)一下子退回到“與世無爭”的無為狀態(tài)。這兩句在表達效果上幾近相同,既顯示了一種博大的胸懷,又包含著一絲無奈的妥協(xi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兩個“今夜”所領起的內(nèi)容是一種對比:青稞只屬于青稞,草原只屬于草原,雨中荒涼的德令哈孕育著生長的跡象,但那只屬于德令哈;而“我只有美麗的戈壁”-——“金色的世界”德令哈只有戈壁,這戈壁雖然由“荒涼”的戈壁變成了“美麗的戈壁”,但這種美麗卻是一種“荒涼的美麗”,所以使人感受到的仍然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翱湛铡倍织B用,且緊隨戈壁出現(xiàn),寫出了戈壁、草原的荒涼、空曠,表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虛空,結(jié)構(gòu)上也照應了前句“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海子在寫《麥地與詩人》時說:“麥地/神秘的質(zhì)問者啊/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那是一個雖兩手空空卻自信滿滿的精神富有者形象。但《日記》中的海子不僅放下尊嚴承認自己“兩手空空”,而且一再強調(diào)這種“空空”的感覺,足見其虛無孤獨的心境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全詩以“兩手空空”進入情境,以“空空”二字無奈淡出,真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 詩人最后宣布: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這一句總結(jié)性陳詞,可以看作“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兩句所體現(xiàn)出的隱忍自處心態(tài)的進一步升級?!瓣P心人類”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沉思,它常常會使人陷入無解的孤獨或是豐富的痛苦,而“想你”是具體真實的個人情感,讓人活得有血有肉?!敖褚刮也魂P心人類,我只想你”,是對精神生活的某種告別,流露出對世俗生活親近的意愿,與“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心境與技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 《日記》是一首十分純粹的抒情詩,并不具有十分豐富的象征意義,而主要是詩人多年郁結(jié)的情感的直接抒發(fā)。日記體的抒情方式的選擇本身就別具一格。日記對一個人來說,是最真實的自我坦露,也是最不愿公開的私密生活和情感的記錄,以“日記”為題,采用日記形式抒情,便將抒情主體隱秘、真實而強烈的情感先在地暗示給了讀者。這是一種文體選擇,也是一種抒情策略,直接導致了情感濃度的加強。正因為如此,《日記》一詩直接的抒情方式和密集的情感濃度在海子的抒情詩中可謂前所未有。 那么,《日記》表達的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肯定是與愛情有關,至少與個人隱秘的情感有關。海子在1986年8月寫的一篇日記中說:“其實,抒情的一切,無非是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勞拉,或別人,或貝亞德。她無比美麗,尤其純潔,夠得上詩的稱呼。就連我這些話也處在陰影之中?!蔽覀冎?,勞拉是十四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桂冠詩人彼特拉克的情人,貝亞德是十四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先驅(qū)但丁的戀人,詩人將“B”和“別人”穿插在“勞拉”和“貝亞德”之間是什么意圖呢?詩人心中那個“唯一的人,心中的人”是誰呢?《日記》一詩中四次出現(xiàn)的“姐姐”是實指還是象征?如果是實指又是指的誰? 弄清這個“姐姐”的所指,對理解《日記》十分重要。我們知道,海子是沒有姐姐的,因而《日記》中的“姐姐”并不具有血緣關系的意義。我們還知道,與海子有著正式愛情關系的“四姐妹”中,有一位姐姐式的女性,她比海子大,比海子成熟,已婚而有家庭,她欣賞海子的詩,是海子情感生活的引導者和呵護者,甚至是海子的精神和情感導師。被海子稱為“圣潔的姐姐”的這位“北國氏族之女”在海子的詩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而且她正好是青海德令哈人。因為特殊的情況,海子與這位“姐姐”之間的情感和交往不可避免具有“地下”的性質(zhì),這是否就是他在日記中所說“就連我這些話也處在陰影之中”的原因呢?“姐姐”是否就是那個“或別人”中的“別人”呢?所以,如果我們把這里的“姐姐”理解為實指,當然指的就是這位稱呼海子為“傻弟弟”的白氏“佩姐”。 不過,寫這首詩時,詩人在“姐姐”的家鄉(xiāng)德令哈,而“姐姐”此時卻遠在北京;而且隨著這段隱秘感情的明晰化,已經(jīng)影響到了“姐姐”的生活,所以兩人之間在現(xiàn)實上的關系無疑是越來越遠(這種漸行漸遠的現(xiàn)實關系只能靠精神上的親密來彌補,而《日記》中對姐姐的不斷呼喚和無比依戀就是其實現(xiàn)方式)。正因為如此,我們理解“姐姐”這個稱呼的時候應該有所超越,她指的可能是一個具體的感情依戀者,但現(xiàn)實時空的距離和彼此之間的阻隔又將其上升為一個象征符號,因而“姐姐”又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傾訴對象,具有普遍情感和母性特質(zhì),博大而包容,是詩人情感和精神的棲息之所。 仔細分析,《日記》中個人隱秘情感的表達還只是表皮,隱藏其中的內(nèi)核是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感。無疑,這種孤獨的情感是理解海子詩歌甚至他的整個人生的一把鑰匙。 海子孤獨感的來源是復雜的,或者說是多種因素的化合,流浪、愛情、生存,詩歌、王位、太陽,這“三次受難”和“三種幸?!倍际呛W庸陋毟械膩碓?。海子的孤獨,有現(xiàn)實的,有哲學的,有生命的,物質(zhì)匱乏導致的生存挑戰(zhàn),愛情屢屢受挫而遭受的打擊,長詩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追求和不被理解,對虛擬王位的看重,對太陽的癡迷,都會讓海子陷入孤獨,而流浪情結(jié)則是海子孤獨感產(chǎn)生的心理根源。 流浪遠方在海子看來,是擺脫“昌平的孤獨”最好的方式,是心靈與精神不斷走向高遠的追求。遠方究竟有什么呢?海子的回答一如既往:一無所有!海子在詩中一再重申:“遠方就是你一無所有的地方”(《龍》),“遠方就是你一無所有的家鄉(xiāng)”(《太陽·土地篇》),“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遠方》)。即便如此,海子卻不無堅定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遠方”(《喜馬拉雅》),“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祖國(或以夢為馬)》);遠方的草原甚至成為海子夢中流浪的地方:“我?guī)状螇粢娢以谀歉吒叩幕氖彽牟荒芨兄豢捎|摸的荒蕪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鎖鏈。在遠方的草原領著一個叫做血兒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藝人在流浪?!保ā?大草原>三部曲之一》) 海子之所以如此鐘情于流浪遠方,大概因為他認為流浪是一種自由隨性的生活,遙遠和因為遙遠而擁有的孤獨與海子的心境也是如此的契合,正如他在《詩歌皇帝》一詩中所說:“當眾人齊集河畔高聲歌唱生活/我定會孤獨返回空無一人的山巒”(《漢俳》之九《詩歌皇帝》),這種生活、藝術(shù)和精神上遺世獨立的姿態(tài)使海子與當時的世界很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向往遠方,試圖在遠方碰到知音,或者獨享孤獨,西藏之行就是流浪般的遠行,德令哈就是草原的盡頭,就是遠方的代名詞。德令哈的孤獨是海子對遠方詩意想像的一次遇合,是一次真正的孤獨體驗,但對于海子來說,“遠方”是精神的,是歷史,是文化,是永遠無法企及的無限高遠、無限深邃、無限廣袤,而不是地理意義上的某一處具體的所在。也就是說,能到達的遠方絕不是海子所認為的真正的遠方,所以《日記》在對永恒孤獨進行了存在主義式的反復書寫之后,突然返回到“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的“形而下”層面,這實際上是否定了詩人自己對于遠方的現(xiàn)實抵達,是以反抗孤獨的姿態(tài)駛向更加孤獨、更加空虛的“遠方”,因為“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遠方》),而孤獨正是詩人海子的孿生兄弟。 這就是海子的《日記》,表達手法并不豐富,相反顯得單調(diào)而平淡,但正是這種忽視技巧的書寫,凸顯了這首詩的情感和意義。在一無所有的遠方只有孤獨,在獨自遭遇遠方的孤獨的時候,任何豐富繁雜的詞匯和表達都會破壞詩歌的抒情氛圍,這個時候,最簡單的往往是最有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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