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作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的美國作家，他的人生傳奇和文學作品已經(jīng)激勵了整整一代人，而他的“冰山原則”更是常常被我們提起。

何謂“冰山原則”？它是指海明威把自己的寫作比作海上漂浮的冰山，即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東西只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八分之七是在海面以下。海面以下的部分就是作家沒有寫出的部分，是省略掉的部分，但這省略掉的部分讀者卻可以感受到，好像作家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簡單地說，就是用簡潔的文字塑造鮮明的形象，把作者自己的感受和思想情緒最大限度地埋藏于形象之中，讀者可通過對鮮明形象的感受去發(fā)掘作品的思想意義。

“冰山原則”是海明威的文學首創(chuàng)，他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等無不遵循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更是“簡約而不簡單”，將這一原則貫穿始終。這里試舉海明威1938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雨中的貓》為例來分析闡述。

《雨中的貓》的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一對美國夫婦投宿在意大利某地的一家旅館，當時天正在下雨，妻子想去把屋外一只雨中的小貓抱進來，結(jié)果小貓跑了妻子便回到屋里對著丈夫，更準確地說是對著自己嘮叨個沒完，直到旅館老板讓侍女給她送來一只貓。

小說篇幅很短，譯成漢語僅兩千余字。海明威在文章的開頭砍去了通常冗長沉悶的背景介紹，采用單刀直入的寫法把場景直接擺在讀者面前。人物只有美國夫婦、旅店老板和侍女四人；外貌描寫、心理描寫只字未提，環(huán)境描寫僅僅集中于第一段中的寥寥幾句“公園里有大棕櫚樹，綠色的長椅”“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櫚樹滴下來。石子路上有一潭潭的積水”等；就連文中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人物對話也用幾個字打發(fā)，修飾性形容詞更是鮮見，難怪人們說海明威的小說具有“電報風格”，真是一點不錯。

情節(jié)簡單、篇幅短小、人物稀少、語言樸素，小說的內(nèi)涵容量是否就打了折扣呢？海明威告訴我們，你所看到的只有冰山一角，而其余的是隱藏在海面下的廣闊天地。

小說一開始，丈夫由于天下雨而躺在床上看書，妻子百無聊賴看見雨中的貓，不知是出于好奇或是憐憫就想把小貓抱上來，這時夫妻倆開始了對話。“我去捉。”她丈夫在床上說?！安唬胰プ?。外邊那只可憐的小貓想躲在桌子底下，不讓淋濕。”做丈夫的繼續(xù)在看書，他枕著墊得高高的兩只枕頭，躺在床腳那兒?！皠e淋濕了?！彼f。從表面看，他們客客氣氣，相敬如賓，特別是丈夫喬治的最后一句話，表達他對愛妻的體貼，深怕她淋雨感冒。但透過這些表面的客氣，他們之間的冷漠與不理解已經(jīng)初見端倪。

再往下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對夫婦不僅悶得發(fā)慌，更糟糕的是互相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妻子下樓抱貓卻發(fā)現(xiàn)小貓已經(jīng)不在了，她帶著滿腹失望回到屋里，她與丈夫似乎多交談了幾句。不過，丈夫的幾句話仍像是擠牙膏一樣擠出來的！妻子失望惆悵，要找人傾訴，而他只愿意作個心不在焉的聽眾。雖說從她開始說話的時候起“他的眼光就沒離開過她”，但他每聽一兩句話就又重新埋頭書中了。所以在我看來，妻子的念叨無異于自言自語。

妻子抱不到賴以擺脫寂寞的小貓，丈夫雖近在身邊卻形同虛設(shè)。她只能坐在梳妝臺的鏡子前“拿著一面有柄的小鏡子照著自己看。她仔細端詳自己的側(cè)面，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然后看后腦勺和脖子”。這一系列動作并不復雜，作者也只一筆帶過，但她煩悶、壓抑和無奈的心情卻顯而易見。

在下文，夫妻倆為妻子留長發(fā)的想法發(fā)生了第一次小小的爭執(zhí)。丈夫表示“我喜歡現(xiàn)在這樣”，這暗示他安于現(xiàn)狀，根本感覺不到生活的單調(diào)乏味和空虛無聊。而妻子則堅持說“我可對它很厭膩了，”她說，“樣子像個男孩子，叫我很厭膩了。”妻子一個人繼續(xù)念叨：“我還要用自己的銀器來吃飯，我要點上蠟燭。我還要現(xiàn)在是春天，我要對著鏡子梳頭，我要一只小貓，我要幾件新衣服?！边@時，喬治不耐煩了：“啊，住口，看會兒書吧?！彼衷诳磿?。她沒停止嘮叨，他便充耳不聞了，他仍“在看書”。沒有主人公的心理描寫，僅僅是幾個字的對話，讀者體會到的是怎樣一種冷漠、決絕的夫妻關(guān)系！

女主人涉世不深，多愁善感，寂寞而渴望交流；而丈夫喬治則老于世故，事不關(guān)己，對妻子不聞不問，敷衍了事，對書本以外的世界無動于衷，對生活中的寂寞麻木不仁。他所做的僅僅是“在看書”“又在看書了”“他在床上換了個姿勢”和偶爾的一句“是嗎？”“你看上去美極了”，冷漠丈夫的形象何其鮮明！我們甚至可以從喬治身上看到美國戰(zhàn)后一代的精神荒原，他身上有著“迷惘”的影子。

再來看旅店老板，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個子很高”的老頭。在妻子看到這個老頭時，她“喜歡他聽到任何怨言時那種非常認真的態(tài)度，喜歡他那莊嚴的態(tài)度，喜歡他愿意為她效勞的態(tài)度，喜歡他那覺得自己是個旅館老板的態(tài)度，喜歡他那張上了年紀而遲鈍的臉和那一雙大手”。惜墨如金似海明威，連用六個“喜歡”的排比可謂破例！作者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個人物？我覺得他是作為丈夫喬治的對照而存在的。老人的起身鞠躬與喬治的臥床不動形成鮮明的對比，前者與女主人素不相識但主動熱情，而后者雖說為人夫卻冷如冰霜。另外，老人不卑不亢，不失優(yōu)雅和尊嚴，同時又熱愛自己平凡的工作，樂于為他人服務，對生活充滿信心，而所有的這些品質(zhì)在喬治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面對這樣的旅店老板，妻子難掩好感，他一個簡單的鞠躬，也能給她帶來巨大的精神安慰，而小說的結(jié)尾，也正是老人叫侍女送了只貓給她，理解女主人公內(nèi)心需求的不是她的丈夫，卻是素不相識的旅店老板。

回過頭來看女主人公。她正如那只雨中的貓，缺少關(guān)愛，寂寞無助。作者并未繪出清晰的外部形象，字里行間也不見一個明確表達她的情緒的詞，而只是讓她不停地看著鏡中自己的側(cè)影和反復嘮叨“我想要只貓”“我真想有一只貓”，但女主人公苦悶的內(nèi)心情感早已呼之欲出！作者為什么對人物的情緒避而不談呢？這正是海明威對“冰山原則”的實踐，他極大地省略了對人物思想感情的主觀描寫，用精煉的白描手法準確地刻畫出人物的對話和動作，從這些言行中讀者可以憑借經(jīng)驗推測人物的思想與情感。“冰山”之旨正在于此！

最后看小說的結(jié)尾：侍女送了只貓給太太?！罢堅彛彼f，“老板要我把這只貓送來給太太。”小說無一贅字，到此結(jié)束。至于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喬治和太太的反應如何？這只貓是不是雨中的貓？作者什么也沒說。迥異于美國小說家歐·亨利出人意料的戲劇化結(jié)尾，海明威的結(jié)尾像結(jié)束又不像結(jié)束，把讀者茫然地懸在半空，情感含而不露，思想隱而不晦，只需要讀者去填充去發(fā)掘那海面下的八分之七。

通讀完整個文本，我們看不出任何一個地方作者表明了什么主題，體現(xiàn)了什么情感傾向，也沒有任何暗示能夠幫助我們對文中所提供的人物和事件進行評判，海明威只是信任讀者，用“零度情感”描繪本真的生活畫面而已。其實，作者越不介入，讀者往往越想自己去品味、思考和判斷。在許多西方文學作品中，作者經(jīng)常直接或借他人之口來揭示主題、表明看法，海明威卻極力反對這種做法。他認為藝術(shù)的精髓貴在含蓄，思想傾向不應由作者開門見山地指點出來，而應通過對激起情感和想象的場面和情節(jié)的形象描寫自然地流露出來。

有意識的簡化和省略使得海明威的文本異常的簡練、濃縮，就像一瓶高濃度的醇酒咂一口滿體余香。在《雨中的貓》里，海明威摒棄了傳統(tǒng)史詩式小說的宏大敘事方式，而把敘事聚焦在人物生活的某個時間段，至于故事的前后經(jīng)過則如“冰山”的另外八分之七一樣，隱藏在水面之下了。

然而，在海明威客觀冷靜的觀察和凝練含蓄的表達下，我們卻體會到了無窮的言外之意——現(xiàn)代人隔閡與束縛的生存困境，沒有激烈的情節(jié)沖突只是再現(xiàn)生活，人與人的心靈正如那可憐的小貓一樣被大雨所隔絕。他以一個偉大的作家所特有的自信和睿智，始終保持著對時代主題的敏感和對社會狀態(tài)的思考并常常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xiàn)出來，引起人們的反思。正如李建軍所說“有意味的小說，是作家潛心體味社會歷史和人生萬象而巧妙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是從大思考、大素材里提煉出來的最精粹的部分”。

有諺云：“一顆沙礫一個世界，霎那在永恒里收藏?！焙Ｃ魍男≌f雖如電報卻成功把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日常情感變得突兀而尖銳，充滿了意義和力量。我認為這正是《雨中的貓》所體現(xiàn)的“冰山原則”的精髓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