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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任淡如 《全唐詩》總共收錄二千二百余位詩人，四萬八千九百多首唐詩，聽起來感覺兩輩子都讀不完……今天，我們試圖將二百余年的唐朝濃縮成29首巔峰唐詩，一起重溫那段盛世歲月。 公元618年，隋唐國公李淵于長安建唐。輝煌的唐朝和唐詩就此拉開序幕。不過，那時星空雖浩蕩，星辰卻寥落。直到公元676年，一個年輕人無意的溺水……他的名字如驚雷閃電，迅速劃破這厚重幕布。 王勃 這一年冬天，長安城里都傳頌著膾炙人口的《滕王閣序》。當(dāng)唐高宗讀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一句，不禁拍案叫絕，高聲道：“現(xiàn)下，王勃在何處？朕要召他入朝！” 左右吞吞吐吐答道：“王勃已落水而亡。”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六歲就能寫文章；九歲讀顏師古注的《漢書》，作《指瑕》十卷糾正其錯；十六歲幽素科及第授官，成為朝廷最年輕的命官。 天才與時運，把王勃推上了“初唐四杰”頭把交椅的位置，卻馬上就因為《斗雞賦》和私殺官奴連跌幾跟斗，不但賠上終身的仕途，甚至連累父親被貶到偏遠(yuǎn)的交趾做縣令，公元676年，王勃到交趾探望父親，途中驚悸溺水。 這一年他才27歲。 和王勃同時代的，有另一個著名的神童——駱賓王。 他叫駱賓王，七歲時寫的詩現(xiàn)在七歲的小孩子都會背，那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p> 據(jù)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報仇、幫癡心女子打負(fù)心漢——本性難改的他，在武則天當(dāng)政時屢次上書諷諫，最終進(jìn)了大獄。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據(jù)說武則天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時，問：“誰為之？”左右告之是駱賓王，武則天嘆息道：“我身邊竟沒有這樣的人！” 徐敬業(yè)兵敗被殺后，駱賓王下落不明?；蛟票粴ⅲ蛟茷樯?。 古人喜歡組隊，比“初唐四杰”稍微晚一點的，是“文章四友”。 這'文章四友'，是崔融、李嶠、蘇味道、杜審言四人。就像“初唐四杰”有領(lǐng)隊王勃，“文章四友”也有隊長杜審言，他有個兒子叫杜閑，杜閑的兒子叫杜甫。 杜審言最大的成就是——唐五律的奠基人之一。 《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杜審言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杜審言曾經(jīng)說：'比文章，屈原、宋玉寫不過我；比書法，王羲之得跟我學(xué)。'自負(fù)如此。公元689年左右，他到江陰縣任職，委屈得一肚子的不高興。這首滿腹牢騷的詩，就是那時候?qū)懙?。被明朝的胡?yīng)麟盛贊為“初唐五律第一”。 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發(fā)牢騷，而是因為杜審言在發(fā)牢騷的時候，還不忘韻腳分明、平仄和諧、對仗工整——這些爛熟的近體詩規(guī)則，初唐并沒有。所以這首詩，可以說是五律的模范。 公元695年，一個浙江人高居三甲榜首。這是浙江歷史上第一位有記載的狀元郎，好像也是唐朝大詩人里第一位狀元郎。 賀知章是浙江蕭山人，后來遷居紹興，86歲方才得以告老還鄉(xiāng)。 《回鄉(xiāng)偶書》 賀知章 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 鄉(xiāng)音難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相比杜審言的自負(fù)傲慢，賀知章可要隨和多了。 他生性曠達(dá)，愛談笑，好飲酒，又風(fēng)流瀟灑，為時人所傾慕。八十多歲的時候遇到初來長安的小年輕李白，即贊為'謫仙人也'，甚至慨然解下身上佩戴的金龜袋來請李白喝酒，這一段舊事，李白一直記得。對了，他的書法也很好。 賀知章出生的同一年，在四川也有一個人出生了。他的詩風(fēng)一掃六代之纖弱，直抵建安風(fēng)骨。他叫陳子昂。 公元696年，契丹叛亂，陳子昂隨武攸宜出征，參謀軍事。武攸宜輕率出兵，致使前軍陷沒。陳子昂一再熱情進(jìn)諫，激怒武氏，將其貶為軍曹。陳子昂一怒而登薊北樓，化悲憤為千古名篇，就是下面這首。 《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總共就四句，引來一千多年無數(shù)贊嘆。 更厲害的是，陳子昂十七八歲時還不愛讀書，天天擲劍，突然有一天轉(zhuǎn)性了，劍不玩了，狐朋狗友也不理了，埋頭鉆研起學(xué)問來，而且沒幾年就已小有成就。這樣的人，除了給他貼上一個天才的標(biāo)簽，還能怎么辦。 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皇權(quán)還給李氏后人。就在這幾年間，一個與賀知章、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的人，悄悄地出現(xiàn)在唐詩舞臺，又默默地退出。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來去。要到幾百年后，才有人驚呼：《春江花月夜》寫得太好了！ 寫《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全唐詩》僅存他二首詩。不但詩作散佚，而且生平事跡、生卒年代、字號全部不詳，只知道他活在公元七世紀(jì)中期至公元八世紀(jì)前期，大概是揚州人，曾任兗州兵曹。 聞一多說：《春江花月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足以孤篇蓋全唐。 《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關(guān)于此詩的具體創(chuàng)作年份已難以確考。春江潮水滟滟平，有多少人事，就此隨波而逝。712年，宋之問去世；713年，沈佺期去世；這是兩位并不十分出色的詩人。然而，他們以及文章四友，被后世稱為絕、律詩體的奠基人。 唐詩若無絕、律，至少減色一半；唐詩能有絕、律，沈宋功不可沒。 公元713年12月，李隆基改年號為開元。盛唐拉開序幕。公元718年，張九齡被召入京。從此，逐漸開啟了他名相的一生。 張九齡是唐代有名的賢相，舉止優(yōu)雅，風(fēng)度不凡。即使被誹謗排擠，遭貶荊州長史，寫出的詩仍然風(fēng)致楚楚： 《望月懷遠(yuǎn)》 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自張九齡去世后，唐玄宗對宰相推薦之士，總要問“風(fēng)度得如九齡否？”真是讓人羨慕忌妒又祟拜。 張九齡有一個弟弟叫張九皋，也是名士風(fēng)度。公元718年，當(dāng)張九齡和張說被召入京時，30歲的孟浩然仍然在襄陽城中，坐嘆清貧和失意，渴望有人向皇帝引薦。 以風(fēng)流任性而被李白祟拜的孟浩然，并不是一開始就立志要“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的。39歲以前，他想要求取功名、渴望及第的心情，比誰都來得迫切。他一再地干謁公卿、結(jié)交名流；一再地打聽、接近皇帝，希望面見圣顏。 這樣的機會終于來了。39歲那年，他終于在張說府中偶遇玄宗，玄宗讓他作詩，他念起了《歲暮歸南山》，里頭有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玄宗當(dāng)場拉下臉來：“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明主拂袖而去，詩人呆在當(dāng)?shù)亍?/p> 孟浩然終于絕望了。從此他漫游吳越，窮極山水之勝，寫出了很多這樣的好詩：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詩何其淡，或許，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的詩。心里有這樣詩意的人，也許，不做官更好吧。 公元721年，21歲的王維就試?yán)舨堪蔚妙^籌，他是唐朝詩人里最年輕的狀元，也是開元年間聲名最盛的詩人。 王維本身就是個傳奇。他出身好，顏值高，“妙齡潔白，風(fēng)姿郁美”；19歲中舉，21歲中狀元；待兄弟有如手足，待妻子一往情深，待同僚真誠寬厚。對了，他還多才多藝，詩、書、畫、樂俱可稱為“大家”者，當(dāng)時僅王維一人而已。 唐詩那么多，琴曲那么多，能夠流傳下來、經(jīng)久不歇的，也就只有《陽關(guān)三疊》而已。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一唱三嘆，何等傾動人心！ 后世的人們訴說相思，張口就來他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看到花落，就想起“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出去旅行，也一直記掛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詩人很早就看透一切，放下一切。他的看透與放下，是許多人至今無法達(dá)到的人性高度。 公元724年，狀元王維已經(jīng)歷了官場的起伏，“謫仙人”李白正意氣風(fēng)發(fā)地從蜀地出發(fā)，準(zhǔn)備漫游天下并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來。 從此這位“天上謫仙人”再沒有停止過匆忙的腳步。終其一生，他都在漫游的路上，從24歲出蜀，到62歲臥病。一路走，一路寫，一路結(jié)識各路人馬，一路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樣的超級暴走，任性到汪洋恣肆！ 自然，他也留下了汪洋恣肆的數(shù)以百計的名篇。 《將進(jìn)酒》 李白 君不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留下的詩篇編為《李瀚林集》，共有詩文七百七十六篇。當(dāng)然這不足他身前所作十分之一。他得意時寫的詩，好！他失意時寫的詩，好！他任性時寫的詩，好好！…… 唐詩，因為李太白的存在，被推上了中國文學(xué)史的巔峰。我們很難想象，像李白這樣的大才子，居然也傾慕過別人。 就在李白出蜀的前一年，有一個19歲的少年中了進(jìn)士。他的不羈放縱和李白相似，而他的才氣，居然讓李白也低頭稱贊。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說李白登黃鶴樓本欲賦詩，因見崔顥題詩，為之?dāng)渴郑f：'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我們總覺著，李白看到這詩的時候，崔顥一定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而李白正年少青春。其實崔顥比李白還小著3歲。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欣賞他，嚴(yán)羽也一樣。嚴(yán)羽直接在《滄浪詩話》里說：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盛唐的才子們，不只有文采風(fēng)流。公元730年至734年，契丹及奚族叛唐，唐與契丹、奚之間戰(zhàn)事不斷。崔顥19歲中進(jìn)士那年，另一個19歲的年輕人，也在朝著自己的夢想出發(fā)。這青年懷揣著報國的熱枕，十幾年間幾次北游薊門和幽燕，希望效力軍營。 公元738年，唐軍攻擊契丹、奚，先勝后敗，主帥張守圭隱瞞敗績而謊報軍情。消息傳來，曾漫游薊燕并見過張守圭的高適感慨很深，提筆寫下《燕歌行》。 《燕歌行》 高適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fēng)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dāng)恩遇常輕敵，力盡關(guān)山未解圍。 鐵衣遠(yuǎn)戍辛勤久，玉箸應(yīng)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高適一生以大將軍自許。雖然，他和崔顥同年出生，崔顥早早地就考中了進(jìn)士，他一直到46歲，才應(yīng)有道科及第授官。但他后半生的經(jīng)歷，可要比崔顥豐富得多了。當(dāng)他們都集中在同一個時空的時候，故事實在是有點多。有一個旗亭斗詩的故事，流傳得很廣。 開元年間，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三人在長安閑居，常常相約飲酒。有一個冬天，三人又一塊到旗亭飲酒，并且打賭他們誰的詩會被旗亭中的梨園班子演唱。 第一個姑娘出場了，唱的是王昌齡的詩。 《芙蓉樓送辛漸》 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span>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唱完第二個、第三個，王之渙有點沉不住氣了，負(fù)氣地說：'這個唱得最好的，如果再不唱我的詩，我這一輩子就不再寫詩了！'話音未落，那個姑娘出場唱了一首詩，滿場喝彩……那正是王之渙的七絕《涼州詞》。 《涼州詞》 王之渙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自從開元五年(717)，涼州都督郭知運進(jìn)獻(xiàn)涼州曲以來，許多詩人都喜歡'涼州詞'這個曲調(diào)，而其中寫得最好的，就是王之渙的《涼州詞》。 當(dāng)年的開元長安，又豈止有高適、王之渙、王昌齡的身影呢？只是世間的榮敗與散聚終有定數(shù)。公元744年，岑參登進(jìn)士第；李白被賜金放歸；杜甫漫游洛陽。公元746年，杜甫初到長安，回想長安當(dāng)年的人物風(fēng)流，不勝感慨，寫下一首《飲中八仙歌》。 曾經(jīng)，李白與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八人俱善飲，稱為“酒中八仙人”。而杜甫與這些人相比，他的光彩，并不很出眾。 后來他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喪子之痛，顛沛流離最后困窮而死。他的詩，在苦難之中被錘煉得爐火純青、趨于完美，他死后的聲望，終于追上了他曾經(jīng)仰望傾慕的李白。 《登高》 杜甫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明胡應(yīng)麟評這首詩為“古今七律第一”，說“通首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xué)”。天寶后期，唐朝內(nèi)政腐敗，但兵力依然強大。公元754年，西北邊疆一帶，戰(zhàn)事頻繁。這一年，岑參受命第二次出塞。 岑參懷著和當(dāng)年高適一樣的熱血，立志到塞外建功立業(yè)。他兩度出塞，久佐戎幕，前后在邊疆軍隊中生活了六年，早已習(xí)慣了鞍馬風(fēng)塵的征戰(zhàn)生活與冰天雪地的塞外風(fēng)光。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岑參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hù)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眼中的安西邊塞，兵力依然強大——'大夫討匈奴，前月西出師。甲兵未得戰(zhàn)，降虜來如歸'，這種局面一直保持到安史之亂發(fā)生。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公元756年，玄宗倉皇奔蜀。因為當(dāng)時江南政局比較安定，不少文士們南逃避亂，其中也包括張繼。 在唐代詩人中，張繼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如果千年絕唱《楓橋夜泊》詩沒有留存下來，可能今天我們已忘記了他的名字。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人世間的事是如此奇妙。在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前，張繼本來已經(jīng)考取了進(jìn)士。國家大亂，個人前途渺如塵土。然而，若沒有這段南逃避亂的經(jīng)歷，唐詩史上，便少了一頁千古留名的詩篇和詩人。 被安史之亂打亂了人生的不只有張繼。公元759年，因為玄宗奔蜀，內(nèi)侍團(tuán)解散，其中有一名侍衛(wèi)，人生軌跡因此全然改變。 這個人叫韋應(yīng)物。他從15歲起開始做玄宗的內(nèi)侍，豪縱不羈，橫行鄉(xiāng)里，很有點人見人怕的潛質(zhì)。 玄宗奔蜀，內(nèi)侍解散，韋應(yīng)物沒事干了，居然開始認(rèn)真讀起書寫起詩來，從一個富貴無賴子弟一變而為忠厚仁愛的儒者。 《滁州西澗》 韋應(yīng)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韋應(yīng)物晚年任蘇州刺史，寫給朋友說：'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一派仁者憂時愛民心腸，誰能想到，這是那個曾經(jīng)“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提樗蒲局，暮竊東鄰姬”的無賴少年呢？ 安史之亂終于平息了。然而，國家的衰落已不能挽回。公元766年，唐代宗李豫改元大歷。中唐之初，國運不景氣，詩壇也不景氣。 不過，一大批大詩人正在降生途中。公元768年，韓愈、薛濤同年出生；公元772年，白居易、劉禹錫、崔護(hù)同年出生，柳宗元沒有追上他們，晚一年出生。群星燦爛的時刻將再一次到來，我們先把目光投向一顆與眾不同的新星。公元778年，她八歲，寫下一首詩。 才貌雙絕的薛濤，一生未嫁。 8歲的時候，她站在自家院子里和父親聯(lián)詩，里面有一句“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其父看了以后，深覺這是不祥之兆。后來的事實竟驚人地印證了父親的預(yù)感，薛濤從良家子淪為官家伎。 《送友人》 薛濤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 昔人曾說這位萬里橋邊女校書“工絕句，無雌聲”。四萬八千首的《全唐詩》收錄了她八十一首詩，比很多男詩人要多。 當(dāng)成都的薛濤名動一城的時候，洛陽的韓愈正在沒完沒了地準(zhǔn)備考試。公元786年，韓愈第一次到長安應(yīng)試。 但是韓愈的應(yīng)試之路并不順利。788年，他第一次應(yīng)試失敗。789年，第二次應(yīng)試失敗。791年，第三次應(yīng)試失敗。792年，第四次，終于考上了進(jìn)士。 當(dāng)時恐怕沒有人能想到，日后，這個屢敗屢戰(zhàn)的讀書人會成為古文運動的先驅(qū)，唐宋八大家之首。 《左遷至藍(lán)關(guān)示侄孫湘》 韓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yuǎn)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但是考上進(jìn)士的韓愈，做官仍然不太順利。 直到50歲，他才因參與平淮而擢升刑部侍郎，兩年后就因為阻迎佛骨事遭貶謫，貶到潮州，距離當(dāng)時的京師長安有千里之遙。
韓愈只身一人，倉促上路，走到藍(lán)田關(guān)口時，他的妻兒還沒有跟上來，只有他的侄孫子跟了上來，這番心情，想來是很惡劣的，“來收骨頭”的話都說了出來。不過他終于活了下來。而且，在54歲時，聲望和仕途都達(dá)到了頂點。 公元787年，著作左郎顧況家里，來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說他叫白居易。 顧況看了看這個少年的名字，當(dāng)場笑道：'長安米貴，白住可不大容易。'但當(dāng)他讀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時，禁不住拍案稱絕：“你這孩子，你想住哪兒都可以！” 16歲的少年，就此揚名京城。 《問劉十九》 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多少年后。白樂天走過了他的大半人生路。遙想11歲相遇湘靈，30歲結(jié)識元稹，人間種種，正是：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他終于從苦愁多病的中年，走到了曠達(dá)樂天的暮年。他向?qū)γ娴膭⑹排e起酒杯，只問一句：能飲一杯無？ 劉十九背對我們。這會是排行十九、劉禹錫的堂兄劉禹銅嗎？畢竟，白居易和劉禹錫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那么惺惺相惜。 公元793年，劉禹錫、柳宗元進(jìn)士及第，元稹明經(jīng)及第。少年得意的他們，料不到接著便是中年劇變。 劉禹錫22歲便中進(jìn)士，當(dāng)上監(jiān)察御史，24歲授太子校書，可謂前途一片光明，卻因參與永貞變革被貶23年之久。一封朝奏九重天，突然從人生巔峰跌到了谷底。 二十三年以后，劉禹錫被召回。途經(jīng)揚州，終于見到了同年出生、唱和已久，卻素未謀面的白居易，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白居易為劉禹錫的遭遇打抱不平：“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而劉禹錫只是暢懷而飲，醉中大笑。他睥睨一切的眼神中，是否一掠而過朗州的秋云、玄都觀的桃花？ 長安城的桃花向來有名。公元796年，人們并不得記崔護(hù)進(jìn)士及第，記住的是他的“桃花人面”。 進(jìn)士及第以后的崔護(hù)，不到五十歲就官拜京兆尹，同年為御史大夫、廣南節(jié)度使。不過，人們并不關(guān)心廣南節(jié)度使崔護(hù)，留在所有人印象里的，還是那個寫桃花詩的書生崔護(hù)。 《題都城南莊》 崔護(hù)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史籍沒有明確記載。我們愿意相信唐人孟棨《本事詩》和宋代《太平廣記》里這樣的說法：崔護(hù)到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后出游，在長安南郊偶遇一少女，次年清明節(jié)重訪此女不遇，于是題寫此詩。 大概對于美好的事與物，不管今人或古人，都有著韶華不再的憂懼。大唐的春天，也快到了風(fēng)雨飄零的時候。 公元805年，爆發(fā)了二王八司馬事件，滿朝重臣，竟然被宦官斥貶，被貶的官員中，就有柳宗元和劉禹錫。 九月，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十一月在赴任途中，加貶為永州司馬——名為司馬，實同罪犯，連個住處都沒有，只能在寺廟里棲身。 21歲就高中進(jìn)士的柳宗元，心中的憤慨無處發(fā)泄，真真“天地間一片孤絕，不見一個腌臜英雄”。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十年以后，朝廷召回當(dāng)年被貶的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竟再度貶謫，柳宗元改謫柳州刺史，韓泰、韓曄、陳諫、劉禹錫分別出任漳州、汀州、封州、連州刺史。
柳宗元在柳州寫下《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讀來也是唏噓。 公元809年，元稹妻韋叢卒。這是元稹的中年巨變。 后人提起元稹，總愛與四個人糾纏不休?！段鲙洝防锏拇搡L鶯是初戀女友， 女校書薛濤是緋聞女友，詩魔白居易是好朋友。這三個人本來都已足夠有名。 只有一個，因為元稹，念念不忘于后人的記憶里，那就是元稹的亡妻韋叢。 《離思》 元稹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后人對元稹的用情多有質(zhì)疑。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終身帶著“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的記憶，寫下“衣裳已施行看盡， 針線猶存未忍開”“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感念。 這樣的沉痛，絕不是一個薄情人能寫得出來的。公元810年，韓愈寫信給一個年輕人，催他上京應(yīng)試。 關(guān)于這個少年，在他16歲的時候，韓愈已經(jīng)見過并讀過他的詩了。 《雁門太守行》 李賀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叫李賀。在韓愈的全力提攜下，這年冬天，李賀參加河南府試，一舉獲雋，年底即赴長安應(yīng)進(jìn)士舉?？蓻]想到，妒才者說：父親名字中有個“晉”字，與“進(jìn)士”的“進(jìn)”犯諱，兒子終身不能考取進(jìn)士。 韓愈大怒：父親名字有個“晉”字，兒子就不能考進(jìn)士，如果有個“仁”字，兒子就不能做人了嗎？盡管有韓愈據(jù)理力爭，但李賀終于未能參加考試，以落第之身，從京城歸家。
五年以后，李賀早逝，以27歲的年齡，留下“黑云壓城城欲摧”“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鉤”“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金句。 李賀生活的時代，正是唐朝大規(guī)模削藩、唐王朝復(fù)歸于統(tǒng)一的元和中興，彼時大規(guī)模的牛李黨爭還沒有開始。而他身后，杜牧和李商隱都沒有這么幸運。 公元833年，煙花三月的揚州，迎來了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年輕官員。 那時的揚州，商賈云集，是唐代極繁華的商業(yè)都市和人間樂園。他出身世家，本有貴公子習(xí)氣，公務(wù)之余，夜間常常私服外出，飲酒宴游，留戀于花街柳巷。他的頂頭上司牛僧孺待他很好，不放心，又不便攔阻。于是密派兵卒三十人，換了便服暗中跟隨保護(hù)，而他始終沒有察覺。 中年以后，杜牧回憶這一段生涯，無限感慨： 《遣懷》 杜牧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其實，他不是只會寫詩。他的志向，也不是作一個才子而已。 他的政治才華十分出眾。十幾歲的時候，他寫過十三篇《孫子》注解，也寫過許多策論咨文。特別是有一次獻(xiàn)計平虜，被宰相李德裕采用，大獲成功，二十余歲，他博通經(jīng)史，尤其專注于治亂與軍事。 只可惜，他的伯樂牛僧孺和他的世交李德裕是最大的黨爭對手。他既無法見容于李黨，更無法干脆歸屬到牛黨。杜牧這一生，注定郁郁而終。 同樣陷身于牛李黨爭的，還有李商隱。840年開始，李黨領(lǐng)袖李德裕的權(quán)力達(dá)到巔峰。而李商隱，又一次錯過了機會。 義山生平，只能以“嘆息”二字來形容——從沒見過一個因才華太出眾而如此倒霉的人。恩師令狐楚欣賞他。親自教他作四六文，連死后的遺囑都讓他寫而不是讓兒子寫。 邊疆大吏王茂元欣賞他，將女兒王晏媄嫁給了他。而令狐楚是牛黨，王茂元是李黨。李商隱在黨爭夾縫中付出了一生的代價。恩師一家的冷淡，世人的毀謗，仕途的孤立無援，這些沉重的難以啟齒的嘆息，遍布他的字里行間。
851年，李商隱隨柳仲郢入川。臨行前，他去見了令狐绹并寫有詩。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清馮浩如此描述：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 854年，他在梓州，作《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858年，李商隱郁郁而逝。此年留下詩史上最晦澀難解的《錦瑟》，一千多年來，無人解得它真正的含意。 大唐的繁華與燦爛，到此已日暮途窮，就如同李商隱的這首詩，往昔盛景只可追憶了。之后，是黃巢造反、是藩鎮(zhèn)割據(jù)達(dá)到極點。這些，杜牧和李商隱都沒有見到， 韋莊見到了。公元900年，韋莊對唐政權(quán)徹底絕望，入蜀扶助王建。 韋莊是韋應(yīng)物的四世孫。到韋莊這個時候，國家已潰爛得一塌糊涂。公元900年十一月，宦官發(fā)動宮廷政變，囚禁昭宗，假擬圣旨，立太子李裕為帝。 907年，朱全忠建國號梁，改元開平，以開封為國都，史稱后梁。唐王朝正式壽終正寢。 韋莊聞訊后，率官吏民眾大哭三天，擁戴王建即前蜀帝位。從此，韋莊再沒有回到中原。 《臺城》 韋莊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佇立了289年的大唐，就象韋莊寫的這首詩，到此煙消雨散，只留下如夢舊事。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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