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禪詩的十種方式 新詩百年,紀念的最好方式,是找到新詩的出路和發(fā)展方向。當然,作為一種重要的藝術形式,其出路不可能只有一條,在其眾多的出路中,我最推崇并看好的是新詩的禪意寫作,也即現(xiàn)在禪詩寫作。 現(xiàn)在禪詩到底應該是怎樣的樣貌,以南北為代表的現(xiàn)代禪詩寫作已為我們樹立了標桿和樣品。還有一些詩人,雖然沒有公開標榜自己的寫作也是禪詩寫作,但他們的作品,已散發(fā)出了刺鼻的禪意氣味,不僅叫人陶醉,更叫人刮目相看,甚至叫人拍案叫絕。劉年就是這樣的詩人。 2018年5月,在微信圈里,讀到《劉年最滿意的十首詩》,我一下覺察到,我需要的證據(jù)夠了。
《汪家莊的白楊》
起風了 水柳在搖,椿樹在搖,棠棣在搖,板栗樹也在搖 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
詩人在汪家莊,起風了,因為他看到樹在搖,是有5種樹在搖,他還看到,“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也許我們會問為什么?可能么?但我們又仔細想想之后,會覺得肯定是這樣,有為什么,也有不為什么。然后,我們只會為能讀到這樣難得的詩而欣喜,而幸福。 詩人運用之妙,在于把具體、細微做到家了。寫村莊,不是泛泛的抽象的“村莊”,而是汪家莊;寫樹,不是樹,而是水柳、椿樹、棠棣、板栗樹、白楊。叫我們想到古典哲學中,“白馬非馬”的傳說與經(jīng)典。寫風中在搖的樹,是“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細微有了,區(qū)別和特點和發(fā)現(xiàn)自然就有了。 去過汪家莊的人,或者生活在汪家莊的人,讀了這首詩,肯定會說,我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我也許會說,“你想當詩人,就能當了?”
《悲歌》
為什么悲傷如此巨大,而歡愉如此短暫 為什么,我如此眷戀生命 我應該如何向你描述我的遠方 佝僂在土地上的人,天邊的北斗七星,是永遠拉不直的問號
人沒有不悲傷的,但有幾人會問尤其是會問自己,這是為什么?肯定每個人的悲傷,都不一樣;每一次的悲傷,也不會完全相同。不快、難過、憂愁、痛苦,與悲傷相近,但程度不一樣,所以說“悲傷如此巨大”,尤其是“而歡愉如此短暫”,更加重了“悲傷如此巨大”。為什么我會悲傷?因為“我如此眷戀生命”,我還把希望寄托在“遠方”。到底遠方是什么,一說好像很清楚,可一想?yún)s什么也不清楚了。正如“天邊的北斗七星,是永遠拉不直的問號”,終于“悲傷”成了《悲歌》。 反問,自問,質(zhì)問,拷問,其實是對自己的反觀、反省,不管有沒有結論,尤其是沒有結論,更說明了拷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還有不可或缺性。對生命的敬畏,是生命的永遠動力。還有,是悲劇意識,煉成了人的偉大。
《黃河頌》
源頭的廟里,只有一個喇嘛 每次撿牛糞,都會摟起袈裟,赤腳蹚過黃河
低頭飲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顏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時,會舀起魚,有時,會舀起一些星星 魚倒回水里,星星裝進木桶,背回帳篷
三個細節(jié),成就了這首詩,成就了“黃河頌”。黃河,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三個片斷就打發(fā)了?確實打發(fā)了!這首只有6行的詩,比起寫黃河的幾百行甚至幾千行的詩,也許更能打倒我們?!棒~倒回水里,星星裝進木桶,背回帳篷”,是童話?是神話?是詩畫?這一“倒”,一“裝”,一“背”,三個動詞,就把“星宿海的藏女”生活描繪得如夢如樂,叫人無限向往,無限陶醉。 以小見大,以少勝多,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為細節(jié)的力量是無窮的,無限的,正如現(xiàn)代核反應堆。細節(jié)已成了劉年詩歌的秘密武器之一。
《王村》
過些年,我會回到王村的后山 種一廂辣椒,一廂漿果,一廂韭菜 喜歡土地的誠實,鋤頭的簡單,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會迎風流淚 有時候,是因為吃了生椒 有時候,是因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為看到你,提著拉桿箱 下了船,在碼頭上問路
仍然是細節(jié)成就了詩,有特寫鏡頭,有慢鏡頭,有長鏡頭,有短鏡頭,快慢長短結合,詩的節(jié)奏變化豐富了,并與描寫抒情,敘事抒情,互相糾纏,讀者讀著,尤其是讀到最后,也會“迎風流淚”,不過這風,“是因為看到你,提著拉桿箱/下了船,在碼頭上問路”。 詩人沒有說明王村是他的故鄉(xiāng),但這樣不僅叫自己魂牽夢繞、肝腸寸斷,而且叫自己的戀人也打探跟進的地方,不是故鄉(xiāng),又能是什么地方? 當鄉(xiāng)景、鄉(xiāng)愁、鄉(xiāng)情、戀情,同時撞擊我們的時候,誰能忍住淚水不流出眼眶?!在這里說天人合一、天人相應,難免有點說不出口,這太撒嬌了。詩緣情,又一次被證明是偉大的公式。
《游大昭寺》
一個敲鼓唱經(jīng)的喇嘛和一個沉默的詩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燈的光芒逐漸強烈,柵欄逐漸消失
懂了嗎?喇嘛歌頌著的就是詩人詛咒過的人間 懂了嗎?那些詩歌串起來,掛在風中,就是經(jīng)幡
沒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個身著袈裟的詩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個帶著相機和微笑的苦行僧
游大昭寺后,與每一次旅游一樣,你不得不走,但詩人不想走,他就有自己的辦法:“沒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個身著袈裟的詩人/走上大巴的,是一個帶著相機和微笑的苦行僧',詩人仿佛耍了魔術,自己的肉體雖然走了,但靈魂卻留在了寺里,這是感覺,更是愿望,愿望實現(xiàn)不了,自己只好做了“苦行僧”。 “懂了嗎?喇嘛歌頌著的就是詩人詛咒過的人間”,也許詩人真懂了,真變了,難怪他寫了那么多類似的《黃河頌》。也許詩人想信了——看到了美,自己也美了。
《離別辭》
白巖寺空著兩畝水,你若去了,請種上藕
我會經(jīng)常來 有時看你,有時看蓮
我不帶琴來,雨水那么多;我不帶傘來,蓮葉那么大
白巖寺,又是寺,牽了詩人的魂靈。也許是寺里的“你”。是“離別辭”,其實也是許諾。白巖寺,“種上藕”,寺里看蓮,禪意就濃了,再加上琴,再加上雨,禪意就濃得叫人透不過氣了。 我突然想,劉年這一二一型,四行詩,完全可以變成十行詩,逗號也省了。這樣一來,詩的節(jié)奏會快還是慢?又一想,無論快慢,一分行,銜接就突兀了,都不如現(xiàn)在這樣舒緩、輕淡、曼妙、浪漫、裊裊。 不信你輕輕念出聲來,“我不帶琴來,雨水那么多;我不帶傘來,蓮葉那么大”……
《雕塑》
雕塑家出了車禍后 受害最深的 除了老年癡呆的母親之外 還有那塊大理石 作為一塊石頭,它已經(jīng)不完整 但又沒有完全變成一個勇士 于是,草坪上,總有一個人形的東西 在石頭里掙扎
雕塑家,成天敲打石頭,捉摸石頭,用情太專太深,寄情移情太重,以致石人不分,石人合一,物人合一。天有不測風云,雕塑家因車禍而去,然而“總有一個人形的東西/在石頭里掙扎',這種出人意料之外,是想加入出人意料之內(nèi)么?雕塑家靠石頭活著,就像詩人靠語言活著。
《出云南記》
不管云來云去,云少云多,云白云黑 天,始終平靜
坐在風中,端詳眾生 梅里雪山一樣 我拒絕融化,拒絕征服,拒絕開滿山的花
等你想起來,我已掉頭而去,金沙江一樣 二十七座水電站都鎖不住
云彩,雪山,和我,誰也別想留住誰,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誰也逃脫不了過客之命運。當然,也有例外的,如“梅里雪山一樣/我拒絕融化,拒絕征服,拒絕開滿山的花”。
《英雄》
西西弗斯,推著石頭,反復地推 無休無止地推
屎殼郎,一生都要推糞球 要到頂了,又滾了下去 同時滾下去的,還有黃土高原的落日
五十七歲的秦大娘,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yī)院
母親都是偉大的,“五十七歲的秦大娘”更是如此,她“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yī)院”。這偉大,有如古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無休無止地推”石頭上山;有如“黃土高原的落日”,每天早上仍然升起;這偉大甚至有如“屎殼郎,一生都要推糞球/要到頂了,又滾了下去”,這種悲慘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悲劇命運,不正是絕大多數(shù)默默無聞的眾生的命運么?但詩人并沒有一味悲憫,而是把同情變?yōu)楦桧灦Y贊——奏響了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曲。 這種轉(zhuǎn)換或升華,是詩人靈魂光芒的閃耀。
《念青唐古拉山》
走近一些,念青唐古拉山會站起來 再走近一些,青稞會為你返青,菜花會為你返黃
念青唐古拉山是個人名 你喊,她會答應
喊得足夠大,足夠久,足夠真,她會發(fā)生雪崩
詩人劉年,本名劉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順人。近年他是用他硬棒棒真切切的詩,而不是其他,把自己推到了無數(shù)讀者面前。他說他喜歡落日、荒原和雪。從《念青唐古拉山》里,我還發(fā)現(xiàn),他豈只是喜歡,他是把落日、荒原和雪,當成了故鄉(xiāng),朋友,甚至情人,甚至自己。他曾有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我想生命蒼涼,生命如水,應該是他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向往,通過他的詩,生命蒼涼、生命如水,也成了一種詩意人生,禪意人生。 禪詩的特征,同樣也無法一言定陰陽,但關鍵或核心可能應該是:簡淡而又有意味。簡淡,如劉的詩,口語,精短,每首不過十行;意味,不好具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劉年的詩,讓我們看清了意味的一些真面目,如生命蒼涼、如生命如水。 簡介:李霞,詩人,詩歌評論家,詩評媒評論團團長。 評媒編輯部信箱:shipingmei001@163.com 法律顧問: 河南有道律師事務所主任 馬 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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