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rèn)罪書》《藏珠記》等作品多部。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北京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xiàng)。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 喬葉圖書展示 << 滑動查看下一部圖書 >> 冰川上,冰川下 喬葉
在達(dá)古冰川一共是三天日程,去看冰川本來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可是到了游客中心天下起了雨。斷斷續(xù)續(xù)的,晴了又下,下了又晴。云是白了又烏,烏了又白……于是只好調(diào)整計(jì)劃,整個兒上午就是在洛格斯神山下面散步,在紅柳、報(bào)春花和未消融的冰雪間游走。中午吃飯時分,云終于白得恒定了。于是當(dāng)?shù)嘏笥丫驼f這是好天氣,要趕快去看冰川。 好吧,那就去看冰川。時間緊張得連賓館都來不及回,我預(yù)備的棉衣和墨鏡都在賓館里。于是借棉衣,借墨鏡。去看冰川。 冰川在4700米處。我們要從3600米的地方上去。中間的一千多米怎么辦?坐索道。 這是我見過的最驚人的索道。資料介紹說,這索道由奧地利多貝爾瑪公司制造,是單線循環(huán)脫掛抱索器8人吊箱式索道。全長3140.2米,線路高差1226米,介于3600-4850之間……而我最直接的理解來自于黑水縣旅游局的朋友,他說:“只要18分鐘,我們就能穿越九千年,抵達(dá)達(dá)古冰川!”——達(dá)古冰川泉水水齡為9610年,是上億年冰川底層的融水,為當(dāng)今世界已測定的水齡最長的原生態(tài)冰川泉水。 我笑。相比于18分鐘一千多米,還是18分鐘九千年的概念更為勁道。想想就會身心微顫??萍家匀藶楸尽?yàn)槿说南胂罅蛻卸?,才能?chuàng)造出這樣的工具吧。作為一個喜歡想象的懶人,我愛這樣的工具。 跟著幾個人坐上纜車,興致勃勃。坐穩(wěn)后抬眼一看,對面是我們此行最大的寶貝——年逾七旬的臺灣著名作家張曉風(fēng)女士。 相視一笑。 纜車緩緩上升。 這是我久已盼望的一刻。 曾去新疆多次,每次我都會在飛機(jī)上俯瞰到一幅奇絕雄渾的雪山圖: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煙四起。人煙之外,有廣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緩緩上升的坡,逐漸站立起來的山,再然后,一層層,山越來越深高起來,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那時候,我就有些遺憾,覺得飛機(jī)離雪山太遠(yuǎn)了,就想著要是有一天能夠近距離地看看雪山就好了。 這一天,果然就來了。 樹已綠,花未開。高原的春天清素爽朗。在越來越新鮮越來越凜冽的空氣中,我看見了白的雪。 有雪未必有冰,有冰一定有雪。通往冰川的道路上,一定會先看到雪。 遙遙地眺望著山巔上的雪山或者冰川?!跋褚话唁h利的寶劍直插蒼穹?!薄跋褚粭l壯麗的玉帶飛舞在藍(lán)天”……常見的如此形容雪山冰川的語句對我沒有任何觸動。過去知道的那些關(guān)于冰雪的詞幾乎都用不上了。什么玉樹瓊花,冰清玉潔,粉雕玉琢,千里冰封,都顯得那么小氣,那么不搭。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我覺得它無法形容。
纜車越爬越高。雪越來越多,在一塊塊石頭上擺出各種造型。石頭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碼得整整齊齊,有的隨意得像個詩人。厚厚薄薄的雪因勢而覆,呈現(xiàn)出匪夷所思的韻律、層次和效果。我左扭右扭地拍照,本地的朋友指點(diǎn)著告訴我:那些褐色的樹都是高山杜鵑,再過一個月就會大片盛開。而到了秋天的時候,這山更是華彩披紛,美如錦緞…… 突然覺得惡心,想吐。中午吃得太多了。面對高原美食,我控制不住。我忍著,忍著,忍著,不再說話,也不敢拍照,只是默默對自己念叨:千萬不能吐出來,不能。要堅(jiān)持到山頂,不,最好堅(jiān)持到山下……終于,山頂近在眼前,纜車進(jìn)入停車區(qū),速度慢下來。車門打開,坐在門口的人開始下車。 我一口吐了出來。吐在了張曉風(fēng)女士的腳下。她愣愣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徹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功虧一簣。 唉。 吐完了,也就好了。我漱完口,若無其事地去拍照。 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白茫?!?,這個字真好。想起倉央嘉措的那首情歌《在那東山頂上》,頭兩句便是:“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边€有一個版本是把“白白”變做了“潔白”,讓我覺得大煞風(fēng)景。 還是“白白”好。抱樸見素之至。而樸素之至的時候,往往生艷。這艷又豈是幾個形容詞可以比的? 有幾個時刻,我冒著據(jù)說會患上雪盲癥的危險,偷偷摘下墨鏡,看了看這個白茫茫的世界。但是我很快就重新戴上?!仨氁魃夏R。在這個白茫茫的世界上,眼睛需要墨鏡。不然任誰的眼睛都受不了這白,這氣勢洶洶的,充滿力度的,不怒自威的,不能褻瀆的白。 是的,就是這樣的白。 我在白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著。雪很深,一踩一個深窩,把腳埋住。我把腳拔出,再踩……我知道我的臉上滿是笑容,但是,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畏怯。 畏怯這白。 我,諸如我這樣的人,或者說所有人,言歡語笑地踩在這沉默的白上,這可算是什么呢? 我們是不配在這里的。我們應(yīng)該在山腳下。那樣比較好。 又一陣劇烈的惡心涌來。我又吐了。對著一塵不染的冰川雪地,我吐了又吐,吐了又吐。一邊吐我一邊羞愧,一邊羞愧我也一邊驚詫:我怎么這么能吐?怎么有這么多東西可吐?我這是怎么了?難道還暈纜車不成? 我看著腳下的雪地。現(xiàn)在這里可不能說這里是一塵不染了。我染了它。 有經(jīng)驗(yàn)地朋友在旁邊安慰著,說我是高原反應(yīng)。說有一年她和朋友們開車去西藏,過念青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身體最好的朋友也是這樣吐。哇哇地吐,吐得稀里嘩啦。他們都以為是吃東西吃壞了。后來返程,又過這個山口,那個人還是這樣吐。他們才明白,原來是高原反應(yīng)。 “身體太好的人和太壞的人上高原,都容易有反應(yīng)。你是好的?!?/span> 我笑。有時候,好的和壞的,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 再坐纜車返程。纜車緩緩向下,越往下我越舒服。離白色越來越遠(yuǎn),越遠(yuǎn)我越舒服——那神圣的冰川,于我而言,原來只適合心向往之。身若至之,便如懲罰,抑或說是諷刺。 到了山底,再坐觀光車回酒店。山路十八彎,坐著坐著,我又吐了。于是,一車人等在那里,等我吐——有生以來,我從沒有吐得那么干凈過。等到我口中腹內(nèi)再無一物,我站起身,又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達(dá)古冰川,忽然想到冰川上被我污染過的那片白地,心里無比地安詳和從容。一瞬間,我恍惚有些明白:為什么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會認(rèn)為雪山有神。自是因?yàn)樗臐?,它的凈,它的高,恐怕也是因?yàn)樗某聊?,它無邊無際的沉默。這沉默里包含了多少東西啊:卑微的祈愿,辛酸的傾訴,孱弱的依靠,悲涼的投誠……這所有的一切,如我嘔吐的穢物一般,都在它的懷抱里了。 這就是大用。最大的大用。 喬葉以上作品:當(dāng)當(dāng)、京東、亞馬遜、中國圖書網(wǎng)、孔夫子、王府井等網(wǎng)上書店有售,歡迎購買。 算起來,在達(dá)古冰川,冰川上和冰川下,我居然吐了三次。我牢牢地記住了這個?!S多人往往會記住自己最風(fēng)光的事情,而我不知道為什么,常常會記住自己狼狽不堪的時刻。似乎這才是人生的真相。似乎人生的真相,從來就是千瘡百孔。而我似乎必須得記著這真相的存在,才能活得踏實(shí)。 “最近的遙遠(yuǎn)”,這是達(dá)古冰川的主題宣傳句。而我覺得,它其實(shí)也是最遙遠(yuǎn)的近。于風(fēng)景而言,它固然是最近的遙遠(yuǎn)。于我個人的心得而言,它就是最遙遠(yuǎn)的近啊。 編 后 喜歡喬葉的作品,當(dāng)然也希望別人如我。特別是坐在岸邊看花的年齡,手中最好也有她的書在。昨晚,再讀喬葉的作品。窗外無風(fēng),大月亮好像前幾天才看過。南方的樹葉好像永遠(yuǎn)不會缺少水,在星星滿天熱鬧的時候,那足跡一樣的樹葉,上面便有亂爬的水跡跌落下來,發(fā)出”滴嗒滴嗒“的節(jié)奏。如此,就有一首歌回響在耳畔。又想起這首歌的歌者侃侃。這首歌有的稱之謂“滴嗒”,有的稱之謂”寂寞的夜和誰說話“,我還是喜歡后者。夜里,最適合寂寞生長。說到這首歌的歌者,還是通過臺灣凌峰的好友介紹認(rèn)識的。在我印象之中,凌峰個子不算太高,但他在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頭向下低去,我才懂得什么是人格的高大。我認(rèn)識一些臺灣朋友,我總想也許是我錯了,如果我沒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也許在他們的身上的烙印會更多一些。 祝賀:雨街創(chuàng)作的動物小說《獅王科特》《棕熊哈根》《蟒蛇巴布》三部長篇再次印刷! 該書:當(dāng)當(dāng)、京東、亞馬遜、中國圖書網(wǎng)、孔夫子、王府井等網(wǎng)上書店有售,歡迎購買。 公告:自2018年6月6日公眾號打賞功能改變以來,讀者已無法對某篇所喜歡的文章直接打賞,故本公眾號暫時關(guān)閉打賞功能,請予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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