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白居易,我不是從他的名篇《長恨歌》讀起,也不是從他的千古絕唱《琵笆行》讀起,而是從他的一首鮮為人熟悉的《夜雨》讀起。它是一首歌行體的古風。寫于元和六年,即公元811年,這一年白居易四十歲。據(jù)學者考證,這首詩是他回望自己刻骨銘心的初戀,為“東鄰嬋娟子”湘靈而作。詩云: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鄉(xiāng)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這首詩不是唐代流行的工整今體詩,也并不合乎詩歌的音韻。全詩沒有比喻、沒有用典,也沒有大量的興、比之作,完全沒有格律的羈絆,詩人卻用最直白的語言,抒發(fā)了自己最真摯、最痛的情感。明瞿佑在《歸田詩話》評此詩:纖媚如晚唐,不俗,故別。民國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評此詩:字字沉著,體物瀏亮,斯為不負。這就是我試著要讀白居易的主要原因。 白居易11歲那年,隨母親遷至父親白季庚任官之地——符離(今安徽省內(nèi))。與比他小四歲的湘靈為鄰居。之后他倆成了朝夕不離,青梅竹馬的玩伴。隨著年齡的長,他們也水到渠成地成了感情深篤的戀人。當時的湘靈在白居易眼里是這樣的:“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可白居易是官宦世家,而湘靈只是普通農(nóng)戶女孩,在唐代,門第觀念是非常強的時代。故而即便他們青梅竹馬,即便感情深篤也無法跨越世俗的門第觀念的那道巨大鴻溝,白居易的母親對這門婚事堅決反對。真可謂“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啊。悲情就這樣在白居易的感情生涯里兀自蔓延開來?!笆篱g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據(jù)說在寫這首《夜雨》的同年春天,白居易的母親發(fā)生了一件在唐史中很讓人轟動的事情。就是她在賞花時不小心墜井而逝。這能說,只是一個巧合嗎? 再后來讀到他的《潛別離》。更是讓人難以釋懷。我想,悠悠千年以下它仍然能讓人揪心難遣,仍然能讓所有的讀者深感其痛。那是因為,他的字里行間洋溢的都是癡情、是憤懣、是遺恨。我不知道該是怎樣的壓迫和憤懣才會讓一個已名滿天下的士大夫發(fā)出“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這樣揪心的吶喊?也“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钡倪z恨呀。相比于“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無奈,更能催肝裂肺! 千古名作《長恨歌》,寫于白居易36歲,“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边@哪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這完全是,白居易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啊。是對自己長達數(shù)十年初戀戀情絕望的一種最后的祭奠。36歲寫下《長恨歌》之后,37歲的他,終于放下初戀的傷痛,奉母命娶紅門望族楊士為妻。白居易在當時是個突兀的晚婚晚育的大齡青年,37歲前,任母親怎樣催逼始終不肯結(jié)婚,可誰又知道,他的心里裝的都是湘靈、也唯有湘靈?他的掙扎即便徒勞,也要拼盡全力? 從此,湘靈也就成了白居易的終生之痛,他在杭州做官時,曾遇到一個酷似湘靈的女子,便觸景傷情當即寫下“欲入中門淚滿巾,庭花無主兩回春。軒窗簾幕皆依舊,只是堂前欠一人?!眴柹徃薪z多少,蓮心,知為誰苦?兩心之外無人知! 白居易44歲貶官期間,他在潯陽江頭又再次偶遇湘靈。此時的湘靈隨父一路賣唱乞討。兩個苦命的戀人,江湖偶遇,真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啊,第二年,45歲的白居易寫下名傳千古的《琵琶行》。“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边@樣的千古名句哪是隨意道出,分明是有歲月和深情傷痛的深沉積淀啊。 《長恨歌》和《琵琶行》之所以感人,這和他幾十年的初戀傷痛息息相關(guān)。也是這追隨生死的愛情傷痛,成就了千古絕唱。那一次的潯陽江頭的江湖偶遇,竟成他們?nèi)松淖詈笠粍e。一直到64歲,他重過故鄉(xiāng)符離時,還是難以放下這段情感。他說“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見山。啼襟與愁鬢,此日兩成斑?!边@該是怎樣悲切的無奈啊!晚年的白居易以妓院詩酒放縱自愈,這種放縱完全是對少年時初戀傷痛的逆反與難以遣懷。 世間有一種愛情,蝕心入骨,任滄海桑田,任世事變更,仍會在生命的盡頭,拼盡全力去將它守護,是“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的至死不渝。它叫做“信仰”。這類似信仰的愛,是白居易之于湘靈的愛;陸游之于唐婉的愛;彭玉麟之于梅姑的愛!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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