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追求有若干階段，最初當然是追求衣食的溫飽，然后要有家庭的溫暖，要有朋友的友情，要追求名譽，要追求一個社會上的歸屬。但是，最高的一個價值體現(xiàn)就是完成你自己，就是你實現(xiàn)了自己。當你真正找到了自我實現(xiàn)的目的，你就會覺得那些低下的追求都是不重要的。不是別人告訴你不重要，而是你到了那個境界以后，自然就覺得那些事情不重要了。

王國維說，有最高智慧的人，真正的價值不存在于現(xiàn)實的物質(zhì)的得失，而是存于真理，不存于主觀，而存于客觀。他們所努力的，就是追求宇宙的真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為此寧可犧牲自己一生現(xiàn)實的幸福。王國維所說的“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并不是我們所說的世俗的、庸俗的學(xué)問和事業(yè)。

追求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要經(jīng)過三種境界。第一種境界是晏殊的兩句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彼f的是什么呢？善于讀詩的人，不是只看外表文字，不是只看外表上所寫的景物和感情。真正會讀詩的人，要讀出詩歌里真正給你呈現(xiàn)出的一個境界、一種意境。

晏殊這首詞是為了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而寫的嗎？不是的，他寫的閨中思婦。中國的小詞寫的常常是女性感情，而女性在傳統(tǒng)社會中注定是思婦的命運。所以他說，“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迸右灰瓜嗨家灰箲涯?，一夜沒能成眠。

等到第二天早晨了，她登上高樓，登上高樓是為了望遠，望遠是為了期待，期待她所盼望的那個人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昨晚秋風刮得很大，樹上的黃葉都被吹落了，本來窗前一樹茂密的樹葉，看不到那么遠，可是“昨夜西風凋碧樹”，女子現(xiàn)在登上到高樓，就能一直望盡天涯路。

這本來是寫一個思婦登樓望遠懷人，但是王國維是善于讀詞的人，就從里面讀出一種境界來。這里邊有什么境界？我們每天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目迷乎五光十色，耳亂乎五音六律，我們的耳目都被那些繁雜的、奢華的、?；蟮?、迷惘的聲光色彩所引誘了，所以你追求世俗之所尚，與世俗同流合污了。

真正有智慧的人，要能超越遮蔽在眼前的一切誘惑。要有超越的精神，才能看到高遠的理想，才不是為個人的、世俗的、一己的得失而生活。所以王國維說“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第一個境界。

可是你想，一般的俗人連學(xué)問事業(yè)都不容易完成，何況王國維所說的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 所以他說第二境界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币路ё釉絹碓剿闪?，這是說人消瘦了。消瘦，是因為追求得艱苦，追求得執(zhí)著。柳永這首詞指的是一個現(xiàn)實的女子，是說為她相思懷念而憔悴。

王國維讀詩讀詞，總是超越了詩詞表面所寫的現(xiàn)實，讀出哲理的境界，所以“為伊”的“伊”，指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理想。為了完成理想，首先要擺脫世界上的一切蒙蔽，不要只看那世俗短淺的利益，不要為了一點點得失斤斤計較。這是超越的第一步。可是這還不夠，還要有第二步——執(zhí)著追求的毅力。并不是所有追求的人一定就能夠得到。你心里一定要有寧可為它犧牲的準備。

不過，最理想的當然還是你追求，而且得到了。所以他最后寫的是“得到”的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弊非罅艘惠呑樱鋈挥幸惶旎腥淮笪?，得到了。

得到的，不一定是外在的名利祿位，而是在內(nèi)心之中，真正達到了一種自足的、自我實現(xiàn)的境界。

王國維所說的完全不是宋代那幾位詞人原來的意思，那么他這樣解釋可以嗎？他說：“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边@句話說了兩層意思。

第一，就是能夠?qū)懗鲞@樣的詞句，給讀者高遠的啟發(fā)和聯(lián)想，如果不是偉大的詞人，是寫不出來的。

第二，那么作為讀者可以不可以把自己的聯(lián)想說成是作者的原意呢？那是不可以的。你要解釋說晏殊的詞就是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第一種境界，柳永的詞就是第二種境界，那并不是作者的原意。

而王國維這樣的解釋，也是有由來的。從中國的傳統(tǒng)來說，叫作“斷章取義”。不管全詩寫的是什么，斷章只取這兩句的意思，表示你有一種高遠的眼光，一種高遠的追求。

孔子教學(xué)生也是采取這種辦法，意大利學(xué)者墨爾加利（Franco Meregalli）也說過，這叫作“creative betrayal”，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背離”，他說讀詩的時候可以背離作者原意，有自己更豐富的聯(lián)想。德國美學(xué)家沃夫崗· 伊塞爾（Wolfgang Iser）也說，讀書，就是要從你讀的書本里面讀出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聯(lián)想。中國古代從孔子，從《左傳》里使臣的問答，就培養(yǎng)出來了我們國人帶著豐富聯(lián)想讀詩的傳統(tǒng)。這是王國維解釋詩歌的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