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重要嗎？

很多人可能會說：吃飯比藝術(shù)重要。

這是毋庸置疑，天經(jīng)地義的。

試問胃口都無法滿足，何來時間精力談?wù)摼瘢?/p>

因此，在沒有吃飽飯之前，藝術(shù)不重要。

但問題并沒有就此解決，并延伸出了更多的問題：

吃多少才叫“吃飽”？

吃的是山珍海味還是咸魚白菜？

是在米其林餐廳吃的，還是在快餐店吃的？

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能吃飽就足夠了，

到了物質(zhì)豐裕的年代，

“吃”就如同其它必要而樸素的事情一樣，

變成了虛榮、貪婪和無休止的攀比游戲。

木心說：垮掉一代是吃飽了叫餓，睡足了失眠。

尼采說：只有藝術(shù)能拯救人類。

在這個時代，藝術(shù)變得十分重要。

只有藝術(shù)，能收住多余的欲望，并將其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精神的元素；

只有藝術(shù)，能安撫躁動的靈魂，使人回歸到心靈深處的故土；

只有藝術(shù)，能成為珍貴的遺產(chǎn)，指引后人勤勉砥礪，積極向善。

這些，

是經(jīng)歷了藝術(shù)學(xué)習和堅持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我的真實感受，

也是我從一位老人身上所讀到的對藝術(shù)的理解和踐行。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爺爺——張之東（1916-2011）

張之東先生 攝于2008年

他不是什么知名的畫家，而僅僅是一位以藝游心的畫者。繪畫在他的心中仿佛就是一位知心摯友，每天都陪伴著他“聊天”，而這些“聊天”的內(nèi)容，便成了之東先生的作品。

廣州流花湖 國畫 1998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爺爺?shù)氖挚偸呛诤诘?，不是墨水就是碳條留下的痕跡。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叫“筆耕不輟”。

他為人低調(diào)，平日里很少展示他自己的作品，連最親近的家人都不知道他最近畫了什么。在老人離開一年多后，其兒子張立先生把他的作品整理成書，才向我們呈現(xiàn)出之東先生一生的藝術(shù)足跡。

四川山水 國畫 1988

翻看著這些作品，我不禁會想起爺爺慈祥的面龐，以及溫婉和善、堅韌樂觀的性格。在他的一生中，意外、疾病、戰(zhàn)爭、貧困、誣陷、不公，都沒有把他打倒，也沒有使他變成憤世嫉俗的人，這與他早年便與藝術(shù)結(jié)緣是不無關(guān)系的。

藝術(shù)真的這么重要嗎？或許，通過分享之東先生的故事，可以讓大家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和許多生性好動的小孩子一樣，之東先生小時候也酷愛體育運動，特別是踢足球。有一次，他和同學(xué)們踢足球，卻意外傷到了膝蓋。由于擔心家人責怪，便把受傷一事隱藏起來?？伤]有料到，這次的受傷傷到了筋骨，由于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右腿便成了殘疾。

在舊社會，人們對身體不健全的人是存在很大偏見的，一般的學(xué)校會拒絕招收殘疾的學(xué)生。為了使自己的孩子不輟學(xué)，他的母親四處尋找學(xué)校，苦苦哀求校長收下這個不幸的孩子，并承諾之東同學(xué)能完全自理。

爺爺對我說：“那個時候，母親每天把我背到學(xué)校門口，然后我就用她給我準備的兩個木支架，自己一步步地走到課室。校長偶爾也會給我臉色看，說會影響學(xué)校的形象。我是既傷心又不忿，那時候我就暗下決心，以后要辦一所學(xué)校，無論身體有什么殘障都收?！闭f完他淺淺地笑了笑，因為后來他的確做到了。

少年回憶畫 炭筆 2009

兒時的不幸遭遇反到使得張之東更為發(fā)奮圖強，也更能體會人間的冷暖。這時候的許多遭遇，也培養(yǎng)出他敏銳的觀察力。

“那時候家里經(jīng)濟條件非常拮據(jù)，每到天氣暖一點的時候，就要把家里的棉衣棉被拿到當鋪去當點錢，到了天冷的時候才贖回來。我最記得當東西的情景了，掌柜站在高高的柜臺，用刻薄的眼神打量著典當之物，然后給出一個很低的價格。我最記得點當鋪老板的眼神了（笑），出于對金錢的需要，媽媽一般都會把東西當出去?！?/p>

雖然家庭窮困，但家里總會備好筆墨紙硯，讓腿腳不太靈便的少年之東能寫寫畫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顒幽芰Φ纳赃d，讓他有了更多探索和學(xué)習繪畫的時間。

當鋪老板回憶畫 炭筆 2009-2010

大約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之東先生因躲避戰(zhàn)亂而轉(zhuǎn)輾至重慶和湖北之間，經(jīng)其姐姐介紹，認識了留學(xué)法國歸來的畫家唐一和先生，并受教于其門下，后來考入武漢中南美專，其同窗好友有譚雪生先生，徐堅白先生。

他曾說道：“唐一和先生的素描有很明顯的‘法派’風格，他們習慣用碳條來畫畫，用面包當橡皮，在中國沒有面包，就用饅頭代替?！?/strong>

唐一和先生的素描能力極強，之東先生在其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關(guān)于造型和色調(diào)的繪畫知識，也在這個時候?qū)W習油畫和水彩。只可惜唐先生不幸于1944年遭遇江船傾覆而罹難，之東先生痛失了這位良師。

“畫素描能畫到的最好狀態(tài)是——可進可退。”之東先生如是說。

父親像 碳晶粉畫 1948

母親像 碳晶粉畫 1990

人像 炭筆 1976

人像 炭筆 年代不詳

重慶風景 水彩 1943-1945

重慶風景 水彩 1943-1945

重慶風景 水彩 1943-1945

重慶風景 水彩 1943-1945

抗戰(zhàn)勝利后，之東先生回到了廣州。當時他已經(jīng)身為人父，但因長期漂泊異鄉(xiāng)，加之國共內(nèi)戰(zhàn)，社會動蕩，想要安身糊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之東先生一家也陷入了短暫的窮困之中。幸好，他在沙面使館區(qū)遇到了昔日的朋友，把他介紹到英國新聞公署擔任畫師一職，生活狀況逐漸好轉(zhuǎn)。

兒時的張立 水彩 1956年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張之東先生便主要從事教育工作。他實現(xiàn)了自己兒時的志向——“辦一所學(xué)校”。在政府的幫助下，之東先生與友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廣州增埗小學(xué)。隨后他又在多所小學(xué)擔任老師及校長職位。

其兒子張立先生回憶起之東先生時說道：”學(xué)校的操場上站著幾百名學(xué)生，只要他一站上臺，臺下便是鴉雀無聲；他的發(fā)言簡明有力，引人入勝，大家都很尊敬他?！庇捎谑菍W(xué)美術(shù)出身的緣故，張之東先生特別關(guān)照熱愛藝術(shù)的青少年學(xué)子，并會特意為他們“開小灶”。在“張校長”熏陶下，許多學(xué)生對“美”和“善”有了更深的認識，或是在日后成為了美術(shù)工作者。

正當之東先生在教育事業(yè)上辛勤付出之際，“十年浩劫“席卷了全中國。在這期間，之東先生蒙受了各種的誣陷與不公的對待，繪畫與創(chuàng)作幾乎停擺，只有少量的速寫見證著那段歲月。

山羊 炭筆速寫 1968-1976

鷲 鉛筆速寫 1968-1976

七十年代末，之東先生終于走過了那段煎熬的日子，得到平反，并光榮退休。

從1980年至2000年，之東先生把精力集中在國畫創(chuàng)作和鋼筆風景寫生，這也是他繪畫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段。之東先生幾乎每天都會到流花湖公園寫生，人物、林蔭、湖水、小徑都是老人常畫的對象。這類人物或風景寫生都是在一到兩個小時內(nèi)完成的，其即興感和用筆的痕跡感極強，疏密對比恰到好處，體現(xiàn)了他早年西洋畫學(xué)習的功底。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人物 鋼筆速寫 2001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之東先生于流花湖寫生 攝于1986年

之東先生特別愛畫樹，他曾經(jīng)說過：“樹最有意思的是樹根的部分，它牢牢抓住地面的感覺非常有力量?！被蛟S，樹根堅韌不拔的精神極與他的性格有暗合之處。后來，流花湖公園進行了改造，樹根都被一個個的水泥墩子套住了，他覺得十分可惜：“樹最有靈氣的部分被封住了。”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流花湖寫生 鋼筆速寫 1985-2000

之東先生雖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國畫作品，但每一幅都是他的心血之作。其中的山石樹木，遠近虛實，除了適度的臨摹，大多都是其日復(fù)一日的寫生練習所得。

“藝術(shù)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之東先生把寫生所得的素材帶回畫室，在其中進行篩選和修整，再進行國畫創(chuàng)作。這也讓人想起了石濤先生的那句“搜盡奇峰打草稿。”

山水草稿 鉛筆 1985-2000

國畫草稿 鋼筆 1985-2000

榕樹根 國畫 1993

休閑一族 國畫 1993

廣州流花湖 國畫 1997

廣州流花湖內(nèi)的賞鳥一族 國畫 1989

疑是銀河落九天 國畫 2002

密山密林水不斷 國畫 1989

高山有路 國畫 1999

秋醉 國畫 2000

看著老人留下風景速寫與國畫作品，總有一種暴風雨過后的安詳感：畫中的用筆極富激情，方硬的轉(zhuǎn)折賦予對象以強烈的力量，焦墨和鋼筆細密之處為畫面帶來了“重調(diào)”，使肆意游走的筆觸找到依歸，同時又劃分出豐富的層次——這種感覺與“命運”交響曲中的“快板”部分極為相像；而畫面最終的呈現(xiàn)又是平靜的，一切都歸于自然，坦然。

進入2000年后，之東先生由于身體原因減少了外出的次數(shù)，但他仍舊沒有放下手中的畫筆。除了國畫的創(chuàng)作外，他開始用十六開畫作速寫——生活的點點滴滴、電視上看到的人物、記憶中的人物都成為了他繪畫的題材。從2005至2011年，這類的速寫一共積累了四千多張。

張之東先生在室外寫生 時年93歲 2009年

何老師（夫人） 炭筆速寫 2007

輪椅上的夫人 炭筆速寫 2007

日本官兵 炭筆默寫 2005-2011

日本官兵 炭筆默寫 2005-2011

京劇人物 炭筆默寫 2005-2011

社會人 炭筆默寫 2005-2011

社會人 炭筆默寫 2005-2011

社會人 炭筆默寫 2005-2011

社會人炭筆默寫2005-2011

社會人炭筆默寫2005-2011

2011年3月，之東老人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留下了作品，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話語。這些話語與他的繪畫和經(jīng)歷，一同構(gòu)成我對他的印象。在他身上，我能體會到那一輩藝術(shù)工作者的特點，那就是沒有對物質(zhì)和名聲的過度追求，而是對藝術(shù)保存著單純的信仰，以及勤勉的實踐，在這個過程中，藝術(shù)亦反哺和滋養(yǎng)著他們的生命，形成了那一代人特有的“風骨”。

藝術(shù)是重要的。愿你能擁有一顆藝術(shù)的心，用藝術(shù)滋養(yǎng)生命。

美倫美術(shù)，愿與你分享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