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德叔從新疆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還錢。

由于當(dāng)年“跑路”連房子都賣了，和父親是堂兄弟的明德叔和嬸嬸暫住在我家。我和我爸成了跑腿的，蹬著三輪車滿世界找當(dāng)年被他“騙”了錢的人。

我還記得2000年底，父親帶著我到明德叔家討三千塊錢的時候。我們趕到時，親戚鄰居早已聚集。他們雖然沒有高聲叫罵，卻都虎著眼睛，一幅要生吞了他的樣子。那次為了倒賣一批古董，明德叔向大家借了幾十萬，錢卻折了進(jìn)去。他只好賣了房子和車，把十四萬元分給了債主，并承諾將來翻了身，加倍還。之后他就帶著一家人從我們縣城消失了。

十二年過去，大家都以為這些錢打了水漂，常在我父親面前說一些類似“就當(dāng)替他買棺材了”的難聽話。誰都沒想過他不僅把這些錢還上了，還多還了利息。現(xiàn)在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失而復(fù)得的笑容，覺得“明德這小子不賴”，甚至張羅起替他尋摸轉(zhuǎn)讓的宅基地，蓋新房子。

二 

明德叔“跑路”之前，在縣里的古董一條街上做了多年生意。古玩、玉器、小玩什子都沿街?jǐn)[攤銷售，不過地攤上的基本沒有值錢貨。

我和兩個堂弟常蹲在攤前玩。遇到行家來看貨，通常會打暗語:“有好貨嗎？”明德叔打量一下對方，試探性地說：“最近新收一批‘土行孫’?！蹦侨肆⒖虈?yán)肅起來，并要求借一步說話。明德叔會讓我們照顧攤子，他騎車載對方回家看貨。

“土行孫”指的就是盜墓得來的古董，我常在夜里看到明德叔與一些朋友交頭接耳，將一些古物放入紅薯窖里，有買主的時候再拿出一兩件。我和堂弟趁大人不在的時候進(jìn)過紅薯窖，里面擺滿了各種壇壇罐罐，有珠子串、銅器之類，錢幣也有一籮筐，最讓我們新奇的就是兵器，我見到過箭頭、古劍、銅戈，還有不知道什么兵器的斷節(jié)，窖里有種很濃烈的霉腐味道，我們待不了一會兒就要逃到外面去。

作者圖 | 當(dāng)年放古董的窖，至今未拆

本縣地處甘肅東南地區(qū)，墓葬資源很豐富，最常見的是新石器時代、戰(zhàn)國、秦漢、宋、遼金時期的墓葬，還有一些掩埋的戰(zhàn)坑。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文物部門的管控還不嚴(yán)格。從各地慕名而來的盜墓者不斷，在古街常能看見穿著時興的外地人，說著不同地方的方言，打聽一些名字，通常這些人都是挖墳掘墓或倒賣文玩的。夜幕降臨之后，我們常能看見山上或溝里有兩種顏色的探照燈忽明忽滅，藍(lán)色的是抓蝎子倒賣到河南做藥材的，白色的就是盜墓的。

以前的達(dá)官貴人、大戶人家選墓地都是請風(fēng)水先生看，現(xiàn)在盜墓賊也是請的風(fēng)水先生盜，無論滄海如何變桑田，風(fēng)水還是不會變，為此，明德叔還專門跟著陰陽師學(xué)習(xí)過一段時間的風(fēng)水、勘墓知識。

他也曾邀請父親一起發(fā)財，在叔伯兄弟中，他倆最談得來，他向父親描繪了自己創(chuàng)業(yè)藍(lán)圖，古話說“要喝泉里水，先問地里鬼”，那些外來的盜墓者雖說有技術(shù)，有裝備，但他們必須找到“地里鬼”才有可能找到有價值的墓葬，他要充當(dāng)“地里鬼”的角色。父親沒有那個膽量，拒絕了。 

三 

那些“要喝泉里水”的外地盜墓者，都是精通風(fēng)水秘術(shù)的高手，明德叔這個“地里鬼”倒顯得蒼白無知，只是起個接待和苦力的作用。

他的第一個老板是個山西人老張，開工價八十一天，那時候我們縣里一天最高的工錢才三十。挖出來東西兩人對半分，前提是老張得先挑。

老張帶來了真正的洛陽鏟，鋒利無比，跟自制的土鏟有天壤之別。我和堂弟們拿著洛陽鏟到后院的菜園里挖土玩，我和大弟很快挖了個深深的坑，將小弟埋入坑中，外面只留個腦袋，整個過程竟一點不費力氣，結(jié)果被上廁所的嬸娘看到，大聲叫罵著拿起門棍，把我們打跑了。

說起老張的時候，明德叔至今滿是崇拜。他當(dāng)時騎著摩托車載著老張，繞著南北二山走了一圈，老張一路走，一路給他分析哪個地方有墓穴，哪個地方有大墓。起初他還不信，拉了老張去驗證，果然，在那些地方或者百步之內(nèi)都有盜洞。

作者圖 |至今殘存的少數(shù)未回填的盜洞痕跡

老張看到盜洞都會進(jìn)行掩埋，盜洞大張，遇上雨季墓就被水沖毀了，他大罵這些盜墓者是“吃了老祖宗的飯，砸了老祖宗的鍋，”有些地方尸骨都在外面亂扔，“這技術(shù)給盜墓行丟臉”。

老張帶明德叔進(jìn)過一個大墓。墓中有三個墓室，中間是主墓室，兩邊各一長方形小墓室，墓口有殘存的動物骨頭。當(dāng)他們進(jìn)入主墓室的時候，看到了有許多被破壞的陶器，還有殘存的泥拓，看著像銅器。老張惋惜地說，這里已經(jīng)被人搶先一步了，除了一些殉葬的牛羊骨頭之外，陪葬的器物已經(jīng)被盜光了。明德叔想打開棺材再看看有沒有剩下的東西，老張擺了擺手說沒必要了。

老張說，墓里肯定還有東西，只是現(xiàn)有的技術(shù)沒辦法發(fā)掘的，還是不要搞破壞了。出來后，兩人對盜洞進(jìn)行了回填和掩飾，直到看不見任何盜墓的痕跡。

四 

那幾年，像老張這樣的盜墓者，明德叔接待過不下十個，有幾樣?xùn)|西也賣到了好價錢，他賺得缽滿盆滿。他常向父親感嘆，我們的祖墳埋的好，他的財運來的太快了。于是，他將曾祖父留下來了的老院子進(jìn)行了翻修，那時候我們縣里剛流行起平頂房，明德叔是我們親戚里第一個蓋平頂?shù)摹?/p>

老白也是我們縣里有名的文玩販子，而且熟悉風(fēng)水，會盜墓，兩人相識后一拍即合，成了合作伙伴。

他告訴明德叔，自己最近跟著一伙山西人在清水溝里挖墓。那里是個墓葬群，整條溝里全有“東西”，不可勝數(shù)。他認(rèn)識我們縣的黃老三，知道他有自制的土槍，可以找他合作，帶些人把外地人趕走。明德叔聽完被嚇得夠嗆，但老白說人一生機(jī)會就一兩次，錯過了就真沒了，這次要成了，一輩子吃喝不愁。明德叔還是答應(yīng)了。

當(dāng)天夜里，黃老三帶著二十幾個人到了清水溝，果然有山西人雇了許多周邊的村民，在打著夜照燈挖墓，黃老三命令手下把那些人包圍了，找出幾個為首的山西人狠狠打了一頓，并威脅他們要是再發(fā)現(xiàn)他們來挖墓，就把他們埋在這條溝里。

山西人當(dāng)晚收拾東西走了，老白和明德叔就掏錢打發(fā)了黃老三，并雇傭了那些村民，在原先的盜洞上繼續(xù)開挖。他們打開了好幾個墓穴，雖然大多數(shù)墓里是空的，并沒有多少好東西，但墓室都在，說明這些山西人確實技藝高超，他們看墓看的很準(zhǔn)。

作者圖 | 墓葬群所在地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忽然有人說在公路上發(fā)現(xiàn)了車燈，是不是公安局的來了。雇來的村民扔下工具立刻四散奔逃，老白和明德叔藏身到了附近一個山洞里。

來的車上下來了幾十個人，他們直順著小路走到墓穴口，借著燈光，老白和明德叔看清楚了，為首是正是被他們趕走的山西人，有幾個人拿著槍，兩人倒吸一口涼氣。山西人罵罵咧咧，四處找人，看當(dāng)時的氣勢，要是被抓住，肯定小命丟了。

那天晚上，山西人在四周找了很久，幾次路過他們藏身的山洞，卻都沒有進(jìn)去，他們才幸免于難。那些人在那里安營扎寨，一連挖了三天，裝了滿滿一車古董才開車離開，老白和明德叔就在那個山洞里忍饑挨餓藏了三天，直到看到那些人遠(yuǎn)去，兩人才跑回了村里。

山西人盜完墓走后，過了些日子，據(jù)說有兩個附近的村民去撿漏，順著之前的盜洞鉆到了墓里，由于土層松動，墓穴崩塌，兩人被埋在了墓里，當(dāng)?shù)卮迕裾f這是盜墓賊激怒了墓主，被鬼魂實施了報復(fù)。 

五 

由于受了驚嚇，明德叔決定金盆洗手，他堅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于是，他將家里的壓箱底的貨全帶到了河南賣了出去，又從河南采購了些瓷器，剩下的錢，到西安添置了一輛桑塔納轎車。

那是我們村的第一輛轎車，開回來的時候，全村的人都跑來圍觀。明德叔擺了流水席，喝掉好幾箱瀘州老窖，有哭的，有罵的，有尿褲子的，有打架的，我和兩個堂弟也跟過年似的，抓炸魚片吃，也偷席上的煙抽，不亦樂乎。

過了不久，有媒體曝光國外拍賣會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中國走私的文物，國家下令嚴(yán)查走私文物和盜掘古墓，全國各地都進(jìn)行了嚴(yán)打，老白和他的朋友都在那次嚴(yán)打中折戟沉沙，最少的被判了兩年零六個月。明德叔每每說起這事兒，總是為他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嘆。

嚴(yán)打風(fēng)頭過了不久，明德叔決定除了字畫，不再收購本地的“土行孫”，免得引火燒身。他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了一段時間字畫生意，可看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發(fā)了大財，明德叔又開始心癢癢了。他一次又一次去山西、河南，與那邊的盜墓分子建立起了貿(mào)易關(guān)系。

明德叔在河南的文玩市場認(rèn)識了個叫馬中華的人，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由于他每次去都是現(xiàn)金結(jié)賬，即便是欠賬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還清，誠信度很高。馬中華正是看上了這點，認(rèn)了他做兄弟，每次好吃好喝款待。兩人關(guān)系近了，馬中華會帶他去河南的盜墓高手那里參觀學(xué)習(xí)，還將挖出來的寶貝低價倒給明德叔，而且每次倒過來的寶貝不但貨真價實，而且利潤空間非常大，跑一年下來，明德叔又賺了好幾萬，他成了我們村里最富有的人。 

六 

最后一次去河南是在2000年，他來我家借錢時，偷偷告訴我父親，河南的朋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墓，約他去現(xiàn)場挑貨，現(xiàn)場開挖，現(xiàn)場交易。父親只好和母親商量，同意借錢給他。但明德叔糾正說：不是借，是貸，月息一分！母親雖然舍不得，但還是貸了三千塊給明德叔。

那一次，他貸遍了所有的親戚和鄰居，聽說一分利，而且有這么大的生意作保障，大家都紛紛拿出了自家的錢，有五萬的，三萬的，一萬的，最后湊了三十幾萬。拿到錢的第一件事，他就賣掉了自己的桑塔納，去省城買了一輛那時候剛流行起來的依維柯客車。既可以拉人，又可以拉貨。

那一年，我們縣城旁邊的310國道剛剛建成，明德叔激動地拉著我們一大家子人一路飆車到市區(qū)，讓我們感受一下新車跑新路的快感。將我們放到市區(qū)后，他一路南下去了河南，他的車上還裝著許多鋪著柴草的木箱。當(dāng)時馬中華叫了自己的小舅子和外甥，指揮明德叔朝著我的家鄉(xiāng)方向走。明德叔理解這是行業(yè)規(guī)矩，一般帶客戶到現(xiàn)場交易之前，具體墓葬地點是保密的，免得提前泄漏消息而被人捷足先登。

途徑隴南，馬中華讓停下來，購買了許多食物和水酒放到車上。他笑話甘肅的盜墓者沒有懂行的，真正的大墓在自己家門口都不知道，卻讓他這個外地人踩上了盤子。

到了馬中華說的那個地方，明德叔沒有看出任何有大墓的地理特點。馬中華卻批評明德叔不具備一個盜墓者的基本素質(zhì)，真正的盜墓高手不光用眼看，還得用心看，閉上眼睛要能看到地殼變化、滄海桑田。見明德叔還不信，他便找準(zhǔn)穴位，命令他的小舅子和外甥現(xiàn)場開挖。明德叔要幫忙，馬中華拒絕了，他拉著明德叔上了車，說：你得陪我喝酒，他們是我花了大錢雇的，就不用你動手了。

一直挖到午夜，明德叔才得以進(jìn)入墓室。馬中華說，這個墓還沒被盜過，里面一定有很多寶貝。咱是兄弟，寶貝隨你挑，挑剩下的我?guī)Щ睾幽先ベu。

明德叔驚嘆不已，這是個還沒被挖掘的墓，也就是“火洞”。里面盡是銅器、冠花，還有動物模型、鎏銀器物、瑪瑙珠串，凡是能陪葬的應(yīng)有盡有。

他花光了所有錢，裝了滿滿一車寶貝。回來的路上，明德叔暗自估算了一下，這幾年不用再進(jìn)貨了，把這一車東西按市場價全部銷售出去，保守估計要賺個幾百萬，行情好點可得上千萬，這輩子夠吃了。 

七 

國道上查車很嚴(yán)，時常有交警擋車，明德叔不敢再走大路，他一路打聽，翻山過溝，專挑僻靜小路，趕回了縣里。

回到縣里，他找了我們家人幫忙連夜卸車，趁著夜色，將“土行孫”全部裝入紅薯窖里。

那段時間，明德叔每天都在關(guān)注電視新聞，或者報紙，看有沒有報道有關(guān)盜墓的消息，他膽戰(zhàn)心驚的過了好些天，好在沒有半點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明德叔挑出幾件品相好，規(guī)格高的寶貝，聯(lián)系了幾個熟客，以很好的價格銷售了出去。但過了幾天，那些熟客怒氣沖沖，紛紛來找他，說他賣高仿，要求退貨。

明德叔不敢相信，他是親眼看著這些東西挖出來的，甚至親手從墓里抱出來的?？蛻舻囊痪湓捵屗缣炫Z:夯貨，你被“埋地雷”了！

在古玩行當(dāng)，有一個詞叫“埋地雷”，是說賣主將一些贗品或者高仿事先埋在已經(jīng)盜過的墓中，然后找買主前去挖地雷，一般買主在現(xiàn)場看到挖出的寶貝，會認(rèn)為是百分百“土行孫”，絕不懷疑。

發(fā)現(xiàn)自己被埋了地雷，他帶了一車人去河南找了一次馬中華，但對方早已人間蒸發(fā)，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這件事很快就在我們縣里炸了鍋，高仿不可能再有市場，只能當(dāng)工藝品擺地攤賣了，我家還拿了一個瓷器瓶，至今保存著。 

作者圖|家里的瓷器

明德叔大病了一場。還了一部分錢后，帶著妻兒“跑路“去新疆，投靠了他的朋友。2008年，父親接到了明德叔的問安電話，他告訴父親，自己在新疆混的不錯，做玉器生意翻了身，過幾年他會回來還債。

現(xiàn)在他的古玩店生意不溫不火，終日和幾個舊友在店里喝茶、搓麻將。雖然管控日嚴(yán)，仍常有盜墓界的“后起之秀”拿著“土行孫”找他倒賣，但他已經(jīng)懶得再抬起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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