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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白襯衫的抹香鯨 樊健軍

 丹楓亭 2018-04-05
穿白襯衫的抹香鯨
 樊建軍
豹皮樟擔任教練之前,歡迎的隊伍早已相當齊整,要說瑕疵,就是隊員們彼此間的配合還不夠默契,個別人的動作還不夠完美。在馬尾松的表哥到來之前,歡迎的隊伍有足夠的時間排練,豹皮樟毛遂自薦擔任了他們的教練。他將他們集中到林場堆放木材的場地上,那兒總有地方空著。
豹皮樟說:“從今天開始排練,誰也不能請假,更不能缺席,誰缺席誰就是咱們林場的敵人!”
他跳上一個矮木墩,像他父親那樣吼著嗓子,揮舞著手臂,說話的方式同他父親如出一轍。所有的孩子一聲不吭,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木墩上。歡迎馬尾松表哥的儀式是極為嚴肅而神圣的,沒有誰認為他在開玩笑。
他仿效他父親做了一根鞭子,每次訓練時都帶著它,仿佛隨時要把它派上用場。
“一二一?!?/div>
“左右左?!?/div>
“向右邊擺動?!?/div>
“動作要大一點,倒向右邊,倒向右邊!栗子,你長著耳朵沒有?!”
豹皮樟氣急敗壞,朝叫栗子的男孩揚起了鞭子,就要劈頭蓋臉抽過去。栗子受到鞭子的威脅,努力向右邊傾斜身子。他們都清楚,豹皮樟的性格是有遺傳的,他父親不折不扣執(zhí)行馬尾松父親的旨意,從來不會歪曲,哪怕一根頭發(fā)絲粗細的偏離也不會有。豹皮樟訓練時的參照對象是馬尾松,馬尾松走步時習慣朝右邊擺動身體,幅度還不小。體育老師都很寬容他,不去糾正馬尾松走步時的姿勢,豹皮樟更沒有理由要求他改變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
林場的孩子不多,就二十來個。幾個女孩子想參與,馬尾松不答應。剩下十幾個男孩子,每個孩子都必須從鞭子下走一遍,走一遍不滿意,就走第二遍,第三遍,豹皮樟滿意了才會放手。
“甜櫧,你的步子小一點,別邁那么寬?!?/div>
“白蜘蛛,你別他娘的像個蜘蛛,走正步,不是爬,不是爬,知道不?!”
孩子一個個走過了鞭子,沒走過的隊伍越來越短。那走過了鞭子的,不允許離開訓練場地,而是被動或主動留下來圍觀。那些被鞭子恐嚇出來的諸種丑態(tài),就像一種黏性極強的膠水,牢牢地粘住了他們的腳步。這種時候要趕走他們都不容易,甚至他們在暗暗期待著發(fā)生點什么。
“棕櫚,抬起頭,眼睛看著我?!?/div>
“大果,把手擺動起來?!?/div>
“……”
沒走過的隊伍更短了,就剩兩個人:水蛇和抹香鯨。
訓練開始之前,豹皮樟就讓水蛇給大家示范過,水蛇的一舉手一投足,就像馬尾松的孿生兄弟,分不出彼此。水蛇就是馬尾松的影子,或者替身。果真,水蛇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懸念地走過了鞭子,甚至在走步的同時朝大家得意地咧著嘴。
往后,所有的目光都鎖定了抹香鯨。
那時候,他們都不明白抹香鯨是種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是樹還是草,是藤蘿還是荊棘。他們的外號都是林場里的那些伐木工或放排工喊出來的,唯獨抹香鯨例外,他的名字最早出自于抹香鯨的父親之口。
抹香鯨的父親是個瘦高個,臉瘦削而蒼白,鼻梁上架著眼鏡。他們一家人是在一個夏天的黃昏挑著簡陋的鋪蓋卷兒來到林場的。抹香鯨的父親雖然個子高,力氣卻不如一個女人,伐不了木,也放不了排,給他安排個怎樣的工作,馬尾松的父親傷透了腦筋。無所事事一個星期后,抹香鯨的父親得到馬尾松的父親允許,開始在林場有限的墻壁上涂涂寫寫。墻壁的高處夠不著,抹香鯨的父親就會搬來桌椅墊腳,或者架起梯子。抹香鯨的父親爬上桌椅,或者上了梯子,拿東西不方便時就會朝身后的男孩叫喊:“抹香鯨,拿支毛筆給我?!被蛘哒f:“抹香鯨,顏料盒,顏料盒在哪兒呢?”
林場的孩子都聽到了,那個同他父親一樣瘦瘦高高的男孩叫抹香鯨。
抹香鯨比他們高出半個腦袋,穿著白襯衫。
“你,走過來!”豹皮樟拿鞭子命令他說。
抹香鯨沒有立即走過來,而是猶豫了一下,瞧了瞧豹皮樟手中的鞭子。鞭子不只鞭打過他們當中某個人的大腿,有可能還鞭打過地面,鞭梢沾上了可疑的臟物。抹香鯨脫去白襯衫,將它疊齊整了,放在一根干凈的杉木上。杉木剝去粗皮的時間可能不長,樹身仍潔白著。
“抹香鯨,你磨蹭什么,還不快點兒!”
豹皮樟抖動鞭子,鞭子摩擦空氣發(fā)出嗖嗖的呼嘯聲。
抹香鯨只穿了個背心,踩著他們剛剛留下的足跡朝豹皮樟走過去。
“抹香鯨,肩膀放低點,身體擺向右邊?!北ふ翛_抹香鯨喊叫。
抹香鯨好像沒聽見豹皮樟的喊叫,既不放低肩膀,身體也不向右邊擺動。他昂首挺胸,邁動長腿,一步步朝他們走了過來。豹皮樟還沒來得及叫喊第二遍,抹香鯨已經站到了那條線路的盡頭。
“抹香鯨,倒回去,重走一遍!”豹皮樟惱羞成怒,揚起了鞭子,但因為隔著距離,鞭子沒有抽中抹香鯨,而是落在了地上。
幾個孩子跟著嚷嚷:“抹香鯨,倒回去!抹香鯨,倒回去!”
抹香鯨在圍剿他的喧囂聲中回到了起點。
“這一次你最好放老實點,否則打斷你的腿!”豹皮樟拖著鞭子,跑到了同抹香鯨平行的位置。
抹香鯨無辜地朝豹皮樟微微笑了笑。
“開始!”豹皮樟喊起了口號:“左,右,左。”
“抹香鯨,身體擺向右邊,肩膀要壓低一些。”
抹香鯨咕嚕說:“體育老師都不是這么教的。”
他別扭地朝右邊歪了歪肩膀,但很快恢復了之前的姿勢。他的腿長,步子寬,同豹皮樟不在一個步調上。豹皮樟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趕上他。
“抹香鯨,你把步子放小一點!”豹皮樟將鞭子在半空中甩了一個回合,鞭梢距離抹香鯨的腦袋就差那么一點點。
抹香鯨并沒有因此放慢腳步,相反有加快的跡象。這無疑在挑釁,豹皮樟忍耐不住,鞭子朝抹香鯨的腿部斜掃過去。抹香鯨早有預防,隨便一抬腿,就躲過了呼嘯而來的鞭子。豹皮樟被激怒了,左一鞭,右一鞭,招招奔向抹香鯨的大腿。抹香鯨左閃右避,鞭子全落在了空處。圍觀的孩子發(fā)出連串的哄笑聲,在林場除了馬尾松外,沒有哪個孩子敢這么戲弄豹皮樟。豹皮樟發(fā)狂了,嗷叫一聲,鞭子劈頭蓋臉抽向了抹香鯨。不管誰挨著這一鞭,不皮開肉綻才怪呢。抹香鯨面無懼色,躲閃的空隙,尋個機會一把揪住了鞭子。豹皮樟的個頭小,力氣也小,抽不回鞭子,一張臉漲得通紅。
“抹香鯨!”馬尾松在松木堆上大叫。
圍觀的孩子聞聲收住哄笑,都拿眼睛盯住抹香鯨,抹香鯨才撒了手。
豹皮樟無處發(fā)泄憤怒,轉頭一鞭子抽向了抹香鯨的白襯衫,那潔白的襯衫上立刻留下了一條骯臟的鞭痕。
 
馬尾松的表哥要來林場參觀的消息是馬尾松的父親帶回來的。每隔一段時間,馬尾松的父親就會進城向馬尾松的表舅匯報林場的工作。間隔時間的長短并不固定,有時幾個月,有時才幾天。據說馬尾松的表舅領導著數(shù)十個林場,他們所在的林場只是其中之一。馬尾松的父親每次進城都會捎帶一些林場的山貨,說是讓馬尾松的表舅嘗嘗鮮。馬尾松的父親帶進城的有野豬肉,野麂肉,野兔,山雞,蛇,以及木耳,蘑菇,還有竹參,竹蛋。有時還會帶上幾根山雞尾毛,一把山果,幾支豪豬箭。也帶過竹編的小昆蟲,比如蟬,蝴蝶,和蜻蜓什么的。有個伐木工老會編這些,閑來無事時就編些小玩意兒消磨時光。
馬尾松后來才知道,那些小玩意兒,包括山雞尾毛,山果和豪豬箭,都是送給馬尾松表哥的禮物。馬尾松的表舅家有個男孩,比馬尾松要長一兩歲。馬尾松曾經纏著父親帶他進城去見表哥,父親嘴上答應著,卻始終不兌現(xiàn)。馬尾松從父親帶進城的那些東西猜想,表哥的喜好同林場的孩子差不多,至于其中的差別,就很難想象。
幾次糾纏失敗后,馬尾松不再對父親抱有幻想,也漸漸淡忘了城里的表哥。馬尾松的父親最近一次進城是在幾天前,一大早從林場出發(fā),第二天黃昏時才回到林場。馬尾松的父親是在飯桌上將馬尾松的表哥要來參觀的消息告訴馬尾松的。
馬尾松的父親說:“你陪著你表哥好好玩玩,不能欺負他,不能讓他受委屈,要帶他到最好玩的地方去玩,不能讓他摔著碰著,要是發(fā)生什么事,小心你的耳朵?!?/div>
馬尾松的父親經常拿耳朵威脅馬尾松,每次犯了錯,都會拎住他的耳朵懲罰他。馬尾松的父親懲罰孩子的辦法好像在林場推廣了,馬尾松他們的耳朵比別處孩子的耳朵要長那么一點點。那一點點就是被他們的父親拎出來的。
馬尾松興奮得一晚上都沒有睡著,父親的鄭重其事預示著表哥即將來到林場。第二天一大早,馬尾松就將表哥要來的消息告訴了豹皮樟,豹皮樟也同他一樣,激動得打了個尿戰(zhàn),險些尿了褲子。豹皮樟又將消息傳播給了水蛇和其他孩子。孩子們都跟著激動起來,林場在山溝里,平常很難見到新鮮面孔,何況將要來參觀的人是馬尾松的表哥。他們聚在一塊,你一言,我一語,給馬尾松出主意。有三件事必須做足準備:第一,所有孩子列隊歡迎馬尾松的表哥,一個也不許少;第二,確定去哪些地點參觀,參觀什么內容;第三,給馬尾松的表哥贈送什么禮物。
豹皮樟嚷嚷著,由他擔任隊列訓練的教練,他的理由很簡單,在學校他是體育委員,曾替代過體育老師指導同班同學做早操。燈臺蓮被允許代表所有孩子給馬尾松的表哥送花,送花時要佩戴紅領巾,花朵也由她采集。燈臺蓮是馬尾松的妹妹,馬尾松的表哥也是燈臺蓮的表哥。其他孩子見被豹皮樟和燈臺蓮奪了頭功,都很著急,討論后兩個問題時一個個搶著發(fā)言,生怕自己被冷落了,被忽視了。
大果說:“夏天到了,可以去河里游泳,去捉螃蟹,撈魚蝦,還可以看我爸爸他們撿死羊?!?/div>
大果的父親是放排工,把擱淺在岸邊的樹木重新放回河里,行話就叫撿死羊。
“要是表哥不會游泳怎么辦?出了危險怎么辦?”馬尾松反問。
大果被問住了,漲紅著臉,默不作聲退到了一邊。
粗榧說:“上山摘楊梅,捕蟬,捉小鳥?!?/div>
燈臺蓮插話說:“捉小鳥太殘忍了!”
馬尾松盯了一眼燈臺蓮,燈臺蓮撅起嘴,吐了吐舌頭。
栗子說:“上山撿栗子,板栗子,尖栗子,毛栗子,都有?!?/div>
豹皮樟鄙夷說:“春天哪來的栗子?”
栗子就噤聲了。
商量到最后,他們才決定,馬尾松的表哥如果夏天來,就上山采楊梅,摘山桃子,捕蟬,到山溝里捉石雞。秋天來呢,就去撿栗子,摘獼猴桃,說不定還能逮到小松鼠。最有趣的該是春天,可以爬到山頂上去看杜鵑花,可以撿蘑菇,摘草莓,拔小竹筍,還能喝到蜂蜜。到了冬天就難辦了,山溝里大雪封門,無處可去,頂多看看雪景。大山里的雪景同別處不同,足夠時間長,也足夠壯觀。
白蜘蛛說:“可以去捉山老鼠。”
白蜘蛛的父親會捉山老鼠,逮到山老鼠就烤著吃,香噴噴的,馬尾松的父親就曾讓他烤過兩只山老鼠帶進城去,也就那一次,之后馬尾松的父親沒再帶過山老鼠進城,估計馬尾松的表舅不喜歡。
白蜘蛛的餿主意遭遇了馬尾松的白眼球,白蜘蛛丟了臉面,悄無聲息躲去了人背后。
贈送的禮物倒很容易找到,馬尾松收藏的東西不少,山雞的尾毛,一拃長的野麂角,兩三寸長的野豬牙齒,木頭手槍,木劍,彈弓,漂亮的馬鞭,甚至有一張五六尺長的完整的蛇皮。其他人也有不少收藏,只要慷慨,誰都自覺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精挑細揀,絕對能找到適合的禮物。
后來大果說:“我讓我爸爸給表哥做把二胡?!?/div>
大果的父親會捕蛇,馬尾松的蛇皮就是大果的父親送給他的,據說那張蛇皮就能蒙上兩把二胡。
粗榧說:“我讓我爹給表哥做把竹笛?!?/div>
粗榧的父親會吹笛子,吹的笛子都是他自己用小竹子做的,用竹膜做笛膜。不撿死羊的時候就吹笛子,有時是清早,有時是月夜,就會聽到粗榧父親吹響的笛聲,婉轉得走哪都聽得見。
燈臺蓮又出主意說:“讓老扎匠編只喜鵲?!?/div>
老扎匠就是那個拿竹篾編蝴蝶蜻蜓的伐木工。
豹皮樟說:“干脆讓他編條龍。”
說完他隨即哈哈笑了,為他自己奇麗的想象而得意。
最后確定送給馬尾松表哥的禮物為:七根山雞尾毛,一把二胡,一根長笛,兩只竹編的翠鳥,一個野豬牙齒做的胸墜,一根精致的馬鞭,一對一拃長的野麂角,一枚用果核挖的口哨。如果能逮到活的小野兔,到時再讓老扎匠編只兔籠,連籠帶兔送給馬尾松的表哥,肯定會招他喜歡。后來豹皮樟又貢獻了一枚石蛋,石蛋比鴨蛋稍大,表面上長有好看的花紋。是個放排工在河里撿到的,偷偷送給了豹皮樟的父親,豹皮樟的父親沒敢聲張,豹皮樟就說自己撿的,還夸張說是龍蛋,一直藏著沒敢拿出來。
 
抹香鯨接連幾天都沒出現(xiàn),估計他的襯衫被弄臟后受到了他父母的責罰。有一次,豹皮樟遠遠看見抹香鯨穿著白襯衫走了過來,以為來找他們,誰知他卻拐個彎走向了另一個方向。他對他們視若無睹,或者故意躲避他們。豹皮樟內心很焦急,卻又不敢將焦急告訴馬尾松,怕馬尾松會瞧不起他。如果抹香鯨重新加入他們,豹皮樟不知該怎么對付他,特別是如果抹香鯨不配合排練,更是找不到懲治他的辦法。若是打架,豹皮樟先就怯場了,抹香鯨比他高出半個腦袋,他不是抹香鯨的對手。
馬尾松沒有留意到豹皮樟的焦急,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準備贈送表哥的禮物上。馬尾松將他們準備的情況報告了他父親,他父親似乎很滿意,還表揚了他。馬尾松的父親說:“這是對你最好的鍛煉,將來你肯定能接替老爸的位置,當上林場的場長,不,應該比老爸更有出息,像你表舅那樣,進城當林業(yè)局長?!瘪R尾松趁他父親高興時追問:“表哥什么時候來?”馬尾松的父親皺了皺眉頭說:“會來的,你把該準備的事情都準備好,可不能怠慢了你的客人?!?/div>
馬尾松聽了父親的話既高興又緊張,怎樣才不會怠慢了客人,林場就這么些孩子,就那么些玩的地方,要是會變戲法就好了,手那么隨便掐弄幾下,一個新鮮的花樣就出來了,再掐弄幾下,又一個新鮮的花樣出來了。馬尾松不會變戲法,林場的孩子也不會變戲法,就是林場那么多的伐木工和放排工,也找不出一個會變戲法的。
馬尾松在內心嘆口氣,讓孩子們先把禮物集中起來。豹皮樟的父親親手制作了一根馬鞭,大果的父親在趕做二胡,粗榧的父親打磨了一根漂亮的長笛,還在竹林中弄到了厚厚一疊做笛膜的竹膜。老扎匠編織了兩只翠鳥,果真栩栩如生,好像正展開翅膀在水面上捕魚呢。輪到編龍時,老扎匠卻犯難了,都說有龍,可龍是什么模樣,沒人見過。豹皮樟很后悔出了這餿主意,不但沒給自己長臉,反而讓他在馬尾松跟前難堪。山溝里的村莊有舞龍燈的習慣,但那種龍燈身架巨大,九個人合力才能舞動它。況且那龍燈的龍并不好看,簡陋得就剩幾截竹篾制作的竹簍子。將那些竹簍子湊合在一起就組成了一條龍,將那樣一條龍送給馬尾松的表哥顯然不妥,若是那樣還不如不送。
馬尾松正要將它從禮物的名單上劃去,抹香鯨卻無意中解除了豹皮樟的難堪。孤獨幾天后,抹香鯨又同他們混在了一起,山溝里太狹窄,也太寂靜,如果不同他們一塊玩兒,就沒其他去處。抹香鯨并不知曉禮單上的那些東西都是送給馬尾松表哥的,以為都是馬尾松的東西?;蛟S為了討好馬尾松,或者緩和同他們的關系,抹香鯨給了他們一幅圖畫,畫面上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仿佛正騰云駕霧從他們的頭頂飛過。這圖畫比山村里的龍燈不知漂亮多少倍,真有這么一條龍,馬尾松都舍不得送給他表哥了。那老扎匠也嘖嘖稱奇,一個勁地夸贊抹香鯨心靈手巧,居然畫得出這么精美的圖畫。
禮物收集齊整后,馬尾松就專注于歡迎儀式的訓練了。豹皮樟向馬尾松建議,每個孩子輪流擔任教練,誰也不能例外,包括抹香鯨。這是豹皮樟的父親教給他的辦法,訓練中如果有誰不聽話,每個輪流擔任教練的孩子就可以拿鞭子懲罰誰。如果每次訓練都不聽話,那他就成了所有孩子的敵人,他們就會集中力量來對付他。豹皮樟對他父親的辦法將信將疑,但還是交出了那根作為懲罰工具的鞭子。
第一個接任教練的是白蜘蛛,他的個子小,步子也小,之前挨過豹皮樟的訓斥,可能想著要把丟失的面子掙回來,鞭子在手,模樣立馬變得比以往兇狠百倍,奓著頭發(fā),齜牙咧嘴,像個小狼狗,每個從他鞭子下走過的孩子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哪兒出了差錯。抹香鯨仍舊穿著白襯衫,可能不是挨過豹皮樟鞭子的那一件,襯衫不單潔白,還挺刮。經過白蜘蛛的鞭子時,抹香鯨象征性地朝右側歪了歪肩膀,有可能恐懼白襯衫會成為犧牲品。白蜘蛛也沒多追究,豹皮樟都拿抹香鯨沒奈何,他更沒必要給自己招惹麻煩。
白蜘蛛風平浪靜將鞭子交到了棕櫚手上。棕櫚是個羞怯的孩子,豹皮樟訓練時就很緊張,換了他來做教練就更不知所措,鞭子都不知往哪兒放。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誰也不敢看,只敢盯著自己的腳趾頭。一輪走下來,哄笑不斷,氣氛輕松了不少。
栗子想同白蜘蛛一樣振作,但孩子們似乎不把他放在眼里,加上棕櫚的散漫,栗子當教練的效果比棕櫚更差勁。豹皮樟就給粗榧丟眼色,要他趕快接過栗子的鞭子。
粗榧上場時,孩子們的情緒還沒能從哄笑中走出來。有孩子受到了粗榧的責罰,大腿上不輕不重挨了一鞭子。抹香鯨大概被這種訓練弄厭煩了,又恢復到了之前的情形,平時怎么走步,訓練時仍舊怎么走步。
粗榧拿鞭子指著抹香鯨說:“你的右肩,倒向哪邊?”
抹香鯨并不理睬他的警告,依然我行我素。
粗榧揚起鞭子,朝抹香鯨的后背抽過去,抹香鯨往前躥一步,鞭子落在了空處。粗榧再揮一鞭子,抹香鯨連躥幾步,同粗榧拉開了距離。再要追趕時,抹香鯨已經逃得很遠了,粗榧的個子同抹香鯨不相上下,跑起步來卻比抹香鯨慢了許多。粗榧停下腳步,抹香鯨也停住了,還回頭朝粗榧做了個嘲弄的鬼臉。粗榧面紅耳赤,追下去不是,歸隊也不是,就傻傻地站在那里。
粗榧之后沒人愿意接鞭子了,鞭子半推半就落在了水蛇手中。水蛇本就是馬尾松的影子,抹香鯨的行為早就惹惱了他,可臉上并沒有絲毫表現(xiàn),甚至比誰都要輕松。水蛇揮舞著鞭子,做了一連串滑稽的動作,逗引得訓練場上笑聲不斷。他在不知不覺間運動到了抹香鯨身邊,抹香鯨還沒來得及提防,大腿上早挨了一鞭子,鞭子去得毫不猶豫,似乎將他的大腿抽折了。抹香鯨痛苦得彎下腰抱住了右腿,鞭子卻沒有因此住手,接著抽中了他的右胳膊,還有一鞭落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的白襯衫上留下了好幾條突兀的印跡。
水蛇說:“我叫你笑!我叫你不聽指揮!”
鞭子繼續(xù)往抹香鯨身上招呼。
抹香鯨接連挨了幾鞭子,防衛(wèi)乏力,掙扎著,逃出了鞭子的陰影。他的右腿受傷不輕,跑動起來一扭一拐,好像個瘸子。
水蛇并不追趕,拿鞭子戳著抹香鯨的背影說:“你們瞧瞧,誰的姿勢有他標準?對,擺向右邊,聽話,動作還可以大一點,很好,繼續(xù)保持,別受不得表揚!”
 
抹香鯨走后,孩子們很是忐忑,擔心抹香鯨的父親會來報復。水蛇卻不懼怕:“是他攪亂了咱們排練,活該挨揍!”孩子們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抹香鯨的父親并未來興師問罪,有時撞見他們還會討好地笑一笑,閉口不提抹香鯨挨揍的事。水蛇那一鞭子的確夠抹香鯨受的,接連幾天,都沒見他出門,再見到他時腿傷似乎還沒痊愈,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體擺動得厲害。
豹皮樟適時收回了鞭子。排練照常進行,沒有抹香鯨的參與,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他們不能在馬尾松的表哥跟前丟丑,不能讓他小瞧他們。他們相信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了。有一天,馬尾松的父親陪著一個從縣城來的人在林場走動,碰巧撞見他們在排練。那個從縣城來的人長咦了一聲問:“那些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營養(yǎng)不良?”
馬尾松的父親陪著笑臉說:“他們在玩游戲呢?!?/div>
那個從縣城來的人好像相信了馬尾松父親的解釋,不再理會他們,在馬尾松的父親陪同下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豹皮樟他們的訓練平靜得有幾分單調,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生怕會淪為又一個抹香鯨。抹香鯨沒有歸隊是個遺憾,訓練時少了波瀾,孩子們好像也因此少了興致。馬尾松也擔心,萬一表哥來訪時遇見抹香鯨,恰巧他又不在歡迎的隊伍中,表哥會不會覺得抹香鯨對他不尊敬,會不會以為孩子們不聽馬尾松的話。馬尾松將顧慮告訴了豹皮樟。
豹皮樟說:“會回來的,他不回來上哪兒去呢?”
豹皮樟有豹皮樟的道理。
幾天過去后,抹香鯨的腿傷好全了,果然又回到了孩子們當中。訓練依舊進行,但沒有之前緊張了,動作也沒有之前要求嚴格。更多時候,孩子們將訓練當成了一個無聊的游戲,走著走著,就鬧出了別的動靜。誰能讓孩子們對一件事情懷有持久的興趣呢。馬尾松的情緒也受到了影響,表哥來訪的時間似乎遙遙無期。馬尾松催問過好幾次,他父親每次都拿相同的話回答他:“會來的,應該快了?!?/div>
父親的回答讓馬尾松莫名的緊張,如果表哥事先不通知他們,突然來到林場怎么辦??傆心敲匆恍┤?,誰也不通知,突然出現(xiàn)在林場。馬尾松的父親被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人攪弄得都有些神經衰弱了。馬尾松覺得不能讓訓練松懈,否則就有可能因此怠慢他表哥。
豹皮樟的鞭子又開始揮舞了。他在收回鞭子前就想到了對付抹香鯨的辦法,是水蛇的做法啟發(fā)了他,如果讓抹香鯨的右腿受點傷,就不愁他的動作不標準了。最好是長久一點的傷害,如果幾天又痊愈了,抹香鯨不再合作就難辦了。豹皮樟將想法告訴了水蛇,水蛇眨巴了幾下眼睛,毫無顧慮答應了。水蛇的表情有幾分興奮,他的眼睛閃閃放光。水蛇將豹皮樟的想法擴散給另外幾個孩子,粗榧怕馬尾松小瞧了自己,立馬表示贊同,何況之前還被抹香鯨嘲弄過。大果有些猶豫,但最后迫于他們幾個的壓力也答應了。
他們挪動了訓練場地,從堆放木材的空曠地帶挪到了幾堆木材之間,那里空間窄小,還避人耳目,一般情況下很少會有人光顧,更不要說抹香鯨的父親。豹皮樟故作輕松,問了抹香鯨一個愚蠢的問題:“抹香鯨長有幾條腿?”
抹香鯨嗤了一下鼻子,沒有回答他。他不知道他的高傲讓孩子們很是反感。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少吃苦頭,最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他們剛剛轉入一堆樹木背后,水蛇就率先發(fā)難了,撲上去死死箍住了抹香鯨的腰,抹香鯨抖動身體想把他甩出去,甩了幾次都沒成功。粗榧和大果見狀趕忙跳過去,一左一右扭住了抹香鯨的胳膊。甜櫧沖上去揪住了抹香鯨的頭發(fā)。白蜘蛛擰住了抹香鯨的一只耳朵。栗子也想鉆進去,無奈接近不了抹香鯨的身體。豹皮樟也被粗榧他們擋住了,揚起鞭子,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棕櫚漲紅了臉,眼神慌亂,不知朝向哪兒。水蛇聲嘶力竭地叫喊:“豹皮樟,你他媽的膿包啊,還不動手?!”
抹香鯨被水蛇的叫喊刺激了,掙扎得越發(fā)厲害。幾個人糾扭成一個球體,朝附近的一堆樹段子撞過去。另幾個孩子見縫插針,你一手我一腳,球體更圓滾了。就在這混亂中,不知怎么觸動了那堆樹段子,轟隆隆一陣亂響,樹段子瞬間垮塌了。孩子們四散而逃,可是抹香鯨被埋在了孩子堆中的最底部,逃離遲緩了一步,一根樹段子砸中了他的額頭,將他砸趴下了。之后,他再也沒有機會掙扎,翻滾的樹段子立刻把他連同白襯衫一塊吞沒了。
 
馬尾松的表哥終究沒有來。
馬尾松的父親也沒有解釋馬尾松的表哥為什么沒到林場來。
孩子們訓練的隊伍走著走著就散了。馬尾松收集的那些禮物壞的壞,爛的爛,都成了垃圾。
后來,林場也解散了。孩子們各奔東西。
許多年過去之后,他們搞了一次聚會,是水蛇發(fā)起的,差不多所有孩子都來了,缺席的極個別。他們聚在一塊喝酒聊天,追憶往事,也談論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各自的幸與不幸。林場的生活給他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記憶,掏鳥蛋,捕蟬,到河里捉魚撈蝦,冬天里誘殺山老鼠,艷麗的雄山雞尾毛,鮮紅的野草莓,脆嫩的小竹筍,肥美的蘑菇,楊梅又酸又甜,獼猴桃鮮美多汁……一切都那么清晰,像打下的烙印,抹都抹不掉。他們在林場的空地上走動,那些老房子多少還在,有些被拆除了,留下的被修葺一新。房客都是陌生的臉孔,馬尾松的父親去世了,豹皮樟的父親搬進了縣城,余下的人家由于種種原因,都從山溝里遷了出去。這更給了他們物是人非的慨嘆。他們談論大果的父親制作二胡,粗榧的父親打磨長笛,還談到了會編蝴蝶蜻蜓的老扎匠,以及別的伐木工和放排工。
有些墻壁上還殘留著抹香鯨父親的字跡,筆勢飛動,奔放流暢。
甜櫧問:“抹香鯨的父親是個語文老師吧?”
白蜘蛛糾正說:“不對,好像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授。”
話題慢慢轉移到了抹香鯨身上,他們都選擇了沉默。好長一段時間,只有他們橐橐行走的足音打破靜寂。
后來是水蛇主動挑起了話題:“還記得那根鞭子嗎?”
水蛇后來當了兵,在部隊訓練時沒少挨罵,沒少挨罰,才把走步的姿勢矯正過來。其實其他孩子也經歷了水蛇類似的過程,都做了很大努力去矯正各自的姿勢。
棕櫚說:“當然記得,我還挨過你一鞭子呢,小腿上淤紫好大一團,幾個星期才消退?!?/div>
栗子跟著說:“我是第一個挨你鞭子的人?!?/div>
水蛇又問:“還記得鞭子是什么做的嗎?”
豹皮樟說:“好像是細竹根?!?/div>
水蛇再問:“為什么要用細竹根做鞭子?”
豹皮樟搖搖頭,有些迷惑。
大果問:“為什么呢?”
白蜘蛛鸚鵡學舌:“為什么呢?”
水蛇說:“細竹根很有韌性,不容易折斷,而且長有密集的竹節(jié),每個竹節(jié)外圍都有精致的突起,那些突起就像精美的雕刻。”
“長在水邊巖石上的細竹根最好。”水蛇補充說。
甜櫧說:“你就胡謅吧?!?/div>
水蛇越過甜櫧的嘲諷,對其他人說:“走吧,我們還欠抹香鯨一回教練呢。”
他們記起了為迎接馬尾松表哥的到來而準備的排練,的確,每個孩子都曾擔任過教練,唯獨抹香鯨沒有。抹香鯨被樹段子砸中后,就埋葬在林場宿舍附近的山坡上。那里地勢相對平坦,陽光充足。他們找到抹香鯨的墳墓時,墳墓成了一個草堆,墳溝里還長了一棵杉樹,杉樹超過人高了,杉樹的針葉青翠得閃光。
水蛇是第一個從抹香鯨墳墓前正步走過的人。他抬頭挺胸,腰板筆直,一舉一動保留著軍人的威武。第二個走過的是白蜘蛛,挺著啤酒肚,步子不疾不緩,身體不歪不扭,這似乎是他離開林場后的生活寫照,從容不迫,輕松自如。之后是豹皮樟,甜櫧,大果,粗榧,棕櫚,栗子……他們都身板筆直,步履端正,全然沒有了過去的影子。他們都很認真,絲毫不敢隨意,仿佛抹香鯨就穿著白襯衫舉著鞭子站在他們旁邊,或者他們要向抹香鯨證明什么……落在最后面的是馬尾松,如果放在以往,那該是抹香鯨站立的位置。
馬尾松可能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出,遲疑了好長一會兒,才挪動腳步。他的姿勢沒有變化,每走動一步,身體就會朝右邊傾斜。他們似乎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瘸子,有些人驚訝地張開了嘴。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懷疑的目光,才確認了造成他身體歪扭的原因,他的雙腿似乎并不等長,右腿好像比左腿短了那么一小截。他們誰也沒有說出這個原因,就靜靜地等候在墳墓的另一側,瞅著馬尾松一扭一拐走過來,馬尾松的身體擺動得并不厲害,向右邊傾斜的幅度也不大,好像在極力控制著。馬尾松走到墳墓前方正中的位置,突然有了意外的舉動——他面對墳墓站定,向萋萋荒草深深彎下了腰。
一只肥胖的蝗蟲因此受到驚嚇,從草叢中蹦起來,劃過一道弧線,落入了不遠處的草叢中。
(原載《青島文學》2017年第四期 責任編輯: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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