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要聊的是一首特別有名的《燕歌行》，作者曹丕。詩云：

我們上次剛剛講完“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牛郎織女，今天還要接著這個話題。其實《燕歌行》真是一首不得不講的七言詩，因為它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詩（七言詩是我國古典詩歌的主要形式之一，但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詩究竟是哪一首？學(xué)界主要有三種觀點(diǎn)：第一，認(rèn)為是東漢張衡的《四愁詩》；第二，認(rèn)為應(yīng)該是曹丕的《燕歌行》，因為《四愁詩》每章的第一句都含有虛辭“兮”字，七言格式不夠完整；第三，認(rèn)為是稍早于張衡《四愁詩》的《太平經(jīng)》中所記載的《干吉詩》）。而《燕歌行》后來成為“歌行體”的名作，也是從曹丕的這首《燕歌行》開始的。當(dāng)然，他有兩首《燕歌行》這是其一。說到《燕歌行》，首先，就是這個題目的讀音，因為《燕歌行》是一個樂府題目，屬于《相和歌》中的《平調(diào)曲》，所以到底是讀“燕（yān）歌行”，還是“燕（yàn）歌行”，歷來爭訟不已。實際上這個《燕歌行》它最早產(chǎn)生和燕國，“燕趙之士”嘛，其實并沒有太大關(guān)系。你看我就讀作“燕（yàn）歌行”。據(jù)考，它應(yīng)該最早是“燕樂”的意思，也就是“燕饗之樂”，來自于周禮的記載，來自于周代的“燕饗之樂”。那么它主要寫思婦的體裁，后來發(fā)展又引申為對“燕子”，也就是小燕子的那種描寫。再往后發(fā)展，南北朝時期，有寫“雁”，有寫“大雁”，最后寫到邊地戍卒，那么到高適的《燕歌行》最為有名，就變成了邊塞之作。變成邊塞之作代表的題目的時候，大家就以為這個“燕”是“燕國”的“燕”所以就把它讀成“燕（yān）歌行”。其實，曹丕的這首《燕歌行》一個就是明證，它最早是一種思婦體裁，而曹丕正是用《燕歌行》的思婦體裁，借用牛郎織女的典故，寫了一個思婦念良人的故事。

我們簡單地翻譯一下，應(yīng)該是“秋風(fēng)蕭瑟，天氣清冷。草木凋落，露白霜凝。群雁辭歸，鴻鵠南飛。我思念遠(yuǎn)行的良人啊，讓我肝腸寸斷，相思成灰。我想你一定也是憂心忡忡，懷念故鄉(xiāng)。那么君為何故淹留他方？我孤零零地獨(dú)守空房，憂來思君，片刻不忘。不知不覺淚珠滾落，滴滴晶瑩，濕我衣裳。撫弄琴弦吧，卻聲聲哀怨；短歌輕盈呢，似續(xù)還斷。唯有那皎潔的月光照著我的空床，星河沉沉西流去，輾轉(zhuǎn)難眠夜漫長。你看那牽牛和織女遠(yuǎn)遠(yuǎn)地相望，相愛的人啊，為什么被那天河阻擋？”

這么好的一首七言詩，這么深情之作，而且是現(xiàn)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詩。說實話，我真的不愿它是曹丕所作。因為一提起曹丕來，大家就想，想到他是怎么去逼死他的弟弟，去對待那個美麗的甄宓，更多人所熟悉的是曹植的那首《七步詩》：

當(dāng)然了，我說的是后來流行的簡化本，《世說新語》的原本《七步詩》比這要復(fù)雜。《世說新語》最早記載了這個故事，是曹丕當(dāng)了皇帝之后，還要害死曹植，逼著他作《七步詩》，否則就要?dú)⒘怂?。曹植才學(xué)很大，七步成詩傳為美談。所以“天下才有十斗的話，曹子建獨(dú)占八斗”，“才高八斗”也是這么來的。

當(dāng)然后人對這個故事也有疑問，因為曹丕逼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弟弟曹植七步成詩這件事，只記載于《世說新語》，而《世說新語》多少有些小說的性質(zhì)，正史中其實沒有這樣的記載。那么尤其是曹丕死后，曹植還寫了非常感人的《文帝誄》懷念他的哥哥。所以，后人也認(rèn)為兩個人兄弟之間感情未必像世人說的那樣。但是即使在曹植的《七步詩》這件事上為曹丕辯護(hù)，其實透過歷史文獻(xiàn)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來，他對于兄弟對于親人有時候確實比較刻薄。你比如說對于曹彰之死的話，《世說新語》也有記載，說曹丕爭帝位其實最大的威脅來自于曹彰。

曹丕、曹彰、曹植是親兄弟，都是卞太后所生。卞太后還生過一個曹熊（曹熊，曹操之子，與曹丕、曹彰、曹植同為卞氏所生，體弱多病。早薨，文帝踐祚，黃初二年追封謚蕭懷公。太和三年，又追封爵為王。青龍二年，子哀王炳嗣，食邑二千五百戶。六年薨，無子，國除。），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所以，對曹丕帝位威脅最大的并不是曹植，而是曹彰，“黃須兒”嘛，曹操本來也特別欣賞曹彰。那么《世說新語》里記載曹丕忌憚曹彰的驍勇壯猛。有一次約他到卞太后的小閣下棋，并一起吃棗子。曹丕偷偷地就在棗子里頭放置毒物。他自己做了記號，知道哪些是沒有毒的棗子，所以他只選那些沒毒的棗子吃。那么曹彰不知道啊，所以吃了不少毒棗。毒發(fā)作的時候，卞太后非常著急，取水要救曹彰。誰知道曹丕早已預(yù)先命令左右，把盛水的瓶罐全都?xì)?。卞太后急得光著腳到井邊去打水，但是井邊卻沒有器皿可以打水，這樣曹彰就活生生地被他哥哥給毒死了。雖然這也只是《世說新語》的記載，但其實曹丕對曹彰非常忌憚，從這個史書里頭也是可以看出來的。那么史書里頭明確可以看到曹丕做皇帝之后的心狠手辣。

如果面對曹植、曹彰，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面對那個三國時期著名的三大美女之一——甄宓，他的心狠手辣就讓人為之齒冷。甄宓的“宓”（fú），“宓”這個字，有時候也讀 “宓”（ mì）。它的讀音就和“燕歌行”的“燕”一樣，也讓人比較頭疼。平常它讀“宓mì”，比較安靜的意思。但是所謂“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個“宓妃”最初指的是伏羲的女兒溺洛水而死，就是洛水之神，就是洛神（洛神，又名宓妃（fú fēi ），中國遠(yuǎn)古時代神話傳說中的女神，乃伏羲女媧氏之女，因迷戀洛河兩岸的美麗景色，降臨人間，來到洛陽。曹植的《洛神賦》即是描寫她的千古名篇（是否是通過她描寫甄氏存在爭議，甄氏嫁于曹丕時曹植尚年幼，且與甄后說唐代才出現(xiàn)）），所以“洛神”又叫“宓妃”，這個“宓”就通“伏羲”的“伏”，所以屈原《離騷》里稱“宓妃”（“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jié)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弊g文：“我命令云師把云車駕起，我去尋找宓妃住在何處。解下佩帶束好求婚書信，我請蹇修前去給我做媒。云霓紛紛簇集忽離忽合，很快知道事情乖戾難成。晚上宓妃回到窮石住宿，清晨到洧盤把頭發(fā)洗濯。宓妃仗著貌美驕傲自大，成天放蕩不羈尋歡作樂。她雖然美麗但不守禮法，算了吧放棄她另外求索?！保?。到曹植的《洛神賦》，你看，它原名叫《感甄賦》，就是“甄宓”的“宓”，后來又叫《洛神賦》，所以，甄宓的“宓”應(yīng)該不讀“mì”，讀“fú”。

我們都知道《三國演義》里，曹丕搶先他老子一步，在官渡之戰(zhàn)之后，進(jìn)入鄴城，霸占了甄宓的故事。在《三國演義》里曹操無奈地說：“此真吾兒媳也?！逼鋵嵪瘛妒勒f新語》里就說得更露骨了?！妒勒f新語》里記載了一個“曹公屠鄴”的故事。就是說曹操官渡之戰(zhàn)勝利之后，下令屠殺鄴郡。命人速去把甄宓弄來，甄宓此前嫁給了袁紹的兒子袁熙。手下人去了一趟，回來報告說，五官中郎將，也就是曹丕，曹丕這時候任五官中郎將，已經(jīng)把她給帶走了，搶先一步。這時候曹操聽了忍不住恨恨地說了一句話：“今破賊，正為奴?！?意思是說，我這次費(fèi)那么大勁打仗為的就是這個女人，沒想到被兒子占了先啊！當(dāng)老子的也只能讓兒子啊。這話不難看出曹操的失望，這也證明了甄宓的魅力之大。（魏甄后惠而有色，先為袁熙妻，甚獲寵。曹公之屠鄴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將已將去。”公曰：“今年破賊，正為奴?！保?/span>

那么作為和大喬、小喬并稱的三國三大美女之一的甄宓，既然被曹丕搶了先，曹丕會不會對她疼愛有加、一往情深呢？說起來甄宓的命運(yùn)真的是很悲哀。開始的時候曹丕還艷羨甄宓天下第一美人的美色，對她還不錯，但后來沒多久就開始冷落甄宓了。因為這個時候他又有了新寵。當(dāng)時南郡太守郭永的女兒叫郭嬛（郭皇后（184年－235年），字女王，安平廣宗（今邢臺廣宗）人。魏文帝曹丕的第一位皇后。郭后在歷史上以謀略著稱。史載，郭后年少時，才略智數(shù)就令父親感到奇異，被其父嘆曰“此乃我女中王也”。建安十八年，郭后為曹丕寵妾。在曹丕與諸弟兄爭奪嗣位時，郭后為之謀議，助曹丕登上太子之位。黃初元年，曹丕廢漢稱帝，建立魏國，郭氏被封為貴嬪，備受愛幸。黃初三年，郭氏成為魏文帝親自詔封的唯一一位皇后。青龍三年，郭后薨，為后（皇后、太后）十二年，葬于魏文帝首陽陵西。謚曰文德皇后。），這個“嬛”就是《甄嬛傳》的“嬛”，當(dāng)然有人說讀“xūan”。你看“甄宓”、“郭嬛”宮斗戲，合起來真是《甄嬛傳》啊！這個郭嬛在幫曹丕獲得帝位的過程中，出了很多狠毒的主意。而且人呢，比甄宓年輕，所以很受曹丕的喜歡。

在曹丕登帝之后，按道理甄宓是第一個幫曹丕生下兒子的人，甄宓應(yīng)該是皇后?？墒沁@個郭嬛一心想排擠掉甄宓。因為只有排擠掉甄宓，她才可能當(dāng)皇后啊。所以我說這也是一出《甄嬛傳》嘛，一出宮斗劇。所以她就使了很多手段，經(jīng)常在曹丕面前造甄宓的謠。曹丕這個人呢耳朵根子很軟，漸漸地對甄宓就越來越疏遠(yuǎn)。說有一次郭嬛又造謠中傷甄宓，甄宓就當(dāng)著曹丕的面把郭嬛痛斥了一番。曹丕畢竟是皇帝，當(dāng)時臉就掛不住了。過后就賜藥把甄宓給毒死了。《三國志》里頭，雖然只用了“后有怨言，帝大怒，遣使賜死。”（黃初元年十月，帝踐阼。踐阼之后，山陽公奉二女以嬪于魏，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賜死，葬于鄴。）這十幾個字就簡單交代了甄宓的死因。但是《漢晉春秋》里記載得非常詳細(xì)。說曹丕命人在殮葬她的時候，不僅把她毒死了，而且在埋葬她的時候，用頭發(fā)把她的面蓋住，嘴中塞滿了麩糠，就是意思是讓她在陰曹地府也不能再開口說話。（《漢晉春秋》：“建興十三年，魏青龍三年，郭后崩。初，甄后之誅，由郭后之寵。及殯，令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養(yǎng)明帝。帝知之，心嘗懷忿，數(shù)泣問甄后死狀。郭后曰：“先帝自殺，何以責(zé)問我且汝為人子，可追仇死父，為前母枉殺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殺之，敕殯者使如甄后故事”）這說明甄宓是死得很慘的，郭嬛是狠毒的，而曹丕呢，對她這時候是沒有一點(diǎn)感情的。

據(jù)說“才高八斗”的曹植曹子建，一直暗戀著自己的這個嫂子。其實《文選》還記載，他最早，是曹植最早表露出對甄宓的喜愛，但曹操卻把甄宓許配給了曹丕?！段倪x》注里還說在甄宓死后，有一次曹植從自己的屬地來到都城來見曹丕，曹丕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把甄宓以前用過的枕頭送給了曹植。曹植睹物思人啊，于是就有了創(chuàng)作《洛神賦》的沖動。說他回轉(zhuǎn)的路上，在洛水邊休息，做了一個夢，就夢到了甄宓與他在洛水相會。這就是李商隱那句著名的“宓妃留枕魏王才”的由來。而且，連大畫家顧愷之，也因此創(chuàng)作了名垂千古的《洛神賦》圖。

所以綜合來看，曹丕這個男人在稱帝之后確實心狠手辣。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寫出《燕歌行》這樣深情婉轉(zhuǎn)之作？而且，不止是《燕歌行》了，其實曹丕的五言和樂府詩都寫得非常清麗動人。而且他還著有《典論·論文》，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著作。“建安七子”的說法就來自于他的這篇名作。還有比如說，提出著名的“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種深刻認(rèn)識，也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著名的“文氣論”。還肯定文學(xué)的歷史價值，最有名的一句話叫“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所以魯迅先生曾經(jīng)評價說：“曹丕是這個時代的代表，叫文學(xué)自覺時代的代表?！?/span>

事實上曹丕不僅文采斐然，文學(xué)理論水平高，情詩寫得好，就生活而言，就生活的一些細(xì)節(jié)來看，他確實是一個非常講感情的人。比如說，建安二十二年，“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是曹丕的好朋友，王粲去世了，那么曹丕親自到他的墳前去吊喪。作為一國之主，他帶領(lǐng)文武群臣在王粲的墓前哭祭過之后，曹丕作為皇帝，突然對群臣們說：“王粲王仲宣生前喜歡聽驢子叫，喜歡學(xué)驢子叫。王好驢鳴啊，要不我們每個人都學(xué)一聲驢叫，來為他送行吧?！比缓螅氏纫缘弁踔鹪谕豸拥哪骨皩W(xué)了兩聲驢叫，所有人都跟著他學(xué)驢叫，然后為王粲送行。這時候他不是一個帝王，而是一個朋友，一個深情款款的朋友。說實話在中國古代八十多個王朝，將近六百個帝王中，能夠為朋友學(xué)驢叫的恐怕也只有曹丕這一個人了，也算是“千古絕響”了。所以，這樣的一個曹丕，和那個逼著曹植寫七步詩、毒死弟弟曹彰，甚至害死了妻子甄宓之后 “以發(fā)披面，以糠塞口”、這種狠毒的曹丕怎么能是一個人呢？那么狠毒的曹丕，怎么能替思婦寫下“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dú)何辜限河梁”的曹丕呢？

我們讀詩的人，我們讀史的人，覺得這背后很矛盾，很分裂。其實這背后又有合理的地方。道理就在：一個深情的男人，一個真情的男人，千萬不要離政治那么近，不要離名利、野心、權(quán)勢那么近。曹丕是在登帝的過程中，越來越狠毒。尤其是在他走上帝王之后，他的心變得鐵石而冰冷。事實上，他的《燕歌行》，包括他的《典論·論文》，包括他的很多感人至深的樂府、五言這些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是像《燕歌行》這樣的情詩創(chuàng)作，都是作于他早年、青年的時候。像《燕歌行》就作于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烏桓期間。這時候，年輕的曹丕正是五官中郎將，采用樂府的體裁、學(xué)習(xí)民歌的精神、開創(chuàng)性地以句句用韻的七言詩形式，寫作了這首著名的情詩《燕歌行》，不僅使之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詩，也是思婦體裁和牛郎織女體裁中的里程碑的篇章。

想想就讓人慨嘆，曾經(jīng)那么細(xì)膩清越、纏綿悱惻的情詩詩人，后來被政治、被帝位改造成一個冰冷殘忍的劊子手，可悲?。】蓢@??！還是李煜想得對，寄語深情之男兒，生“不愿在帝王家”。謝謝大家！

曹丕《燕歌行》 來自古詩詞文欣賞 00:00 2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