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75年九月初九；洪州贛江河畔舉行的一場午宴，注定青史留名。

那天是重陽節(jié)，唐時的24節(jié)氣中，“重陽”尤其重視，并從這一時期開始，“重陽”被正式納入為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從宮廷到民間，游園、祭祖、賞菊者眾多。西北長安一派歡騰。

“日月并陽，兩九相重”注定成為民間歡頌的最好理由，甚至一些重要的慶典因此都被選擇在這一天，比如武則天稱帝，民間的蓋房、修葺、聚友……都偏愛在這一天來操辦。

離長安千里之外的洪州，由當時洪都督閻伯嶼親自主持的一場慶功宴，在贛江之畔的滕王閣上舉行。這原本是一場普通的雅集，雖然最終的結(jié)果是不歡而散，但許多年之后，不會有人想到，那天所發(fā)生的事情，某種程度上，把一座城市的人文重新給定義了。

一

位于江西南昌的贛江，河流穿城而過。世界上所有的河域之濱，都會留下許許多多被銘記的歷史，好的壞的。這條古老的河流，將現(xiàn)代的南昌城“一分為二”。

站在老城區(qū)之東，眺眼而過的是一派櫛比現(xiàn)代化高樓，與老城區(qū)的陳腐之氣涇渭分明。但在歷史上，至少能夠確定的是，在唐朝，你站在贛江之東，放眼河岸之北，一定是浩渺煙雨，草木荒叢。

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午后，一個叫王勃的人，從長安打馬而來，當他站在滕王閣放眼贛江西岸的時候，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篇揮毫一蹴而就的《滕王閣序》，會重新定義一座城市接下來上千年，甚至更久的人文歷史。

滕王閣老照片

這一天，新修葺的滕王閣已完全竣工，時任江西都督閻伯嶼要在滕王閣上，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竣工宴。這雖然是一場普通的竣工宴，但閻伯嶼原本就沒有打算按照一場簡單的竣工宴來操辦，或許是他骨子里充斥著文化的血脈，因此，在準備這場盛宴之前，就邀請了當?shù)仫@赫名流以及當時南昌城內(nèi)的文人參加，并早早打聽到，當時名揚天下青年才子王勃，借道南昌，于是，嘗試性地給王勃發(fā)出了信函，邀此一聚。

事實上，根據(jù)各類野史記載，這場宴會，閻伯嶼是有私心的。中國古代的文人雅集，誕生的名篇章句往往一鳴驚人，流芳后世。這場宴會，自然是一個揚名的好機會，閻伯嶼想把這個機會留給他的女婿吳子章。

那是滕王閣歷史上的第一次修復(fù)重建，一千多年的時間里，沒有任何一座樓閣像滕王閣那樣有如此多的興廢重修，至今修建次數(shù)達近三十次。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滕王閣是20世紀80年代，根據(jù)梁思成的《滕王閣重建計劃草圖》重新設(shè)計的，1989年落成。

中唐時期的江西洪州，事實上仍為僻壤之鄉(xiāng)，通過李元嬰的遭遇我們大致了解到，江西“長安日遠”，常為官員流放被貶的首選之地，作為唐高宗李淵的第二十二子，在其大哥李世民登基的十二年之后，又輾轉(zhuǎn)到了江西，封為滕王。這位親王顯然不受李世民的歡迎，綜合各類史料我們甚至了解到，李元嬰這個人這一生都在各地漂泊，他先后任過金州刺史、蘇州刺史、洪州都督、壽州刺史、隆州刺史等地。

政治上的失意，使他在藝術(shù)、文娛上找到了一扇窗，終于有一天，當他站在洪州章江門外的山巒之上，草木荒涼，仿佛望盡一生，那一刻，他更像一個入世者，興建一座樓宇的念頭已經(jīng)形成。

李元嬰的詩酒韶華這里萌動和搖曳，他沉迷于藝術(shù)，由擅畫蝶，并成為“滕派蝶畫”的鼻祖。明代陳文燭在《重修滕王閣記》中對李元嬰有這樣的描述：“工書畫，妙音律，喜蝴蝶，選芳渚游，乘青雀舸，極亭榭歌舞之盛?！贝送?，在唐人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宋人《宣和畫譜》中對此均有明確的記載。

在閻伯嶼看來，滕王閣不僅是政治地位的象征，還是當時整個洪州絕無僅有的地標。于是，在任洪州都督的第二年，閻伯嶼便決定對當時已經(jīng)陳舊的滕王閣進行重修，這也是滕王閣在歷史上首次進行重修。

咸豐三年（1853年）四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奉命出鎮(zhèn)安慶，賴漢英、胡以晃率軍進攻南昌，圍城三月，清軍方面由安徽巡撫江忠源穩(wěn)守南昌，把總李光寬被太平軍亂槍轟斃，滕王閣燒成為一片灰燼。圖為清代未毀之前滕王閣側(cè)景。

二

當年八月初，在澧州（今湖南澧縣）任刺史的宇文鈞接到好友洪州都督閻伯嶼的一封信。兩人原為同榜進士，更是仕途知己。信中，閻伯嶼邀宇文鈞速來洪州，說有要事相商。

閻伯嶼邀請宇文鈞過來，是想與他一同商議準備在滕王閣舉行的筆會，因為這是閻伯嶼任洪州都督以來，首次對外操辦如此盛大的會議，尤其是在邀請社會名流方面，向來謹慎的閻伯嶼決定與宇文鈞一同商量著辦。

當時，離九月初九還有二十多天，兩人將各路文武官員、文人雅士、社會名流紛紛列入嘉賓名單，決定邀請他們在重陽節(jié)一同登高作賦。

經(jīng)過一番商議，閻伯嶼吩咐屬下以快馬分頭發(fā)出請柬。在這次邀請中，早已聲名顯赫的大詩人王勃也在名單之中。

關(guān)于閻伯嶼是如何邀請到王勃的，至今說法不一。但可以確定的是，上元二年八月初，王勃正巧路過江西，并機緣巧合地來到了滕王閣。

據(jù)《舊唐書》記載，上元初年，王勃因殺官奴曹達犯事，于上元二年乙亥赴交阯省親，探望受牽連被貶謫的父親王福畤，行至九江時，這位早已名聲在外的少年天才，受邀參加了那次滕王閣筆會。

唐上元二年九月初九，屹立在贛江江畔的滕王閣上，高朋滿座，歌舞歡騰，來自社會各界的文人雅士聚集一堂。

酒過三巡，開始進入以詩助興的環(huán)節(jié)。席間，閻伯嶼本想讓他的女婿吳子章一展風(fēng)采，提前讓吳子章準備好了一篇文章，以備當日作為即興所作。但偏偏意外就發(fā)生了，閻伯嶼取出筆墨，請眾文友為滕王閣作序一篇，賓客深知其中含義，紛紛推遲，當問及王勃時，王勃絲毫沒作推讓，當眾揮筆而書。

閻伯嶼當然不高興，便轉(zhuǎn)身離開筆會現(xiàn)場，只叫了一名侍從去看王勃寫了些什么。

關(guān)于其中的細節(jié)，在《滕王閣史話》等諸多文學(xué)作品中均記載了這樣的片段：侍從向閻伯嶼匯報說：“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睕]等侍從說完，閻伯嶼便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是老生常談，誰人不會?！笔虖挠謭螅骸靶欠忠磔F，地接衡廬……”閻伯嶼道：“此故事也?！笔虖娜龍螅骸敖笕鴰搴?，控蠻荊而引甌越……”閻伯嶼沉吟不語。侍從又報：“物華天寶，龍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遍惒畮Z忽然笑著說：“此子視我為知音?！笔虖脑賵螅骸奥湎寂c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遍惒畮Z拍手稱贊道：“此子落筆若有神助，真天才也，當垂不朽！”

《唐才子傳》也記錄了當時的細節(jié)：“勃欣然對客操觚，頃刻而就，文不加點，滿座大驚?！?/p>

《新唐書》也曾提及王勃寫《滕王閣序》的細節(jié)：“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引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p>

《滕王閣序》完成后，閻伯嶼“更衣復(fù)出”，拉著王勃的手，盛酒滿觚，對眾人說：“帝子之閣，有子之文，風(fēng)流千古，使吾等今日雅會，亦得聞于后世?！?/p>

光緒末年（1908年），閣又遭火焚，最后一次建于清代同治年間，1926年毀于兵災(zāi)，被北洋軍閥鄧如琢部縱火燒毀。僅存一塊“滕王閣”青石匾。此后50多年里一直沒有重修。圖為1926年被夷為平地的滕王閣。

三

王勃作完《滕王閣序》后，眾文士爭相慶賀，就在眾人觥籌交錯舉杯換盞間，一個聲音使得熱鬧的場面頓時陷入了尷尬。

吳子章詆毀王勃說：“此為舊文，并非新作?！辈⒎Q三歲孩童都能背誦，便當即一字不漏背了全文。

王勃問吳子章“舊文”有無詩？吳子章說沒有。于是，王勃再揮毫寫詩八句：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吳子章便自慚而退。

事實上，王勃寫下的這首滕王閣詩卻另有玄機。據(jù)說當時他寫下了這首詩后，便匆匆離席。就在眾人酒罷告退之際，閻伯嶼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檻外長江（ ）自流”中少了一個字。

關(guān)于詩文空字，后來也成為一段佳話流傳至今。許多關(guān)于王勃的書籍都記載了當年那段傳奇。在筆會現(xiàn)場，眾文友看著少字的詩文，紛紛陷入沉思，有人說空的那個字應(yīng)是“獨”，也有人說是“船”。問到吳子章，他冥思苦想良久，也只說是“水”。

閻伯嶼說：“獨字太淺，不合王郎詩境；船字太俗，不足論；水字太露，毫無詩意?！彪S即，立刻派人追趕王勃：“快馬追王郎，千金求其一字?！弊罱K，這隊人馬在豐城追上了王勃。

衙衛(wèi)追上王勃后，說明了來意，王勃也沒有推遲，便在衙衛(wèi)手中寫了個字，并囑咐說只有見到都督本人方可伸掌，否則此字會不翼而飛。

意外的是，衙衛(wèi)回到府上，在閻伯嶼面前伸開手掌，竟空無一字。閻伯嶼自語：“怎么會空空如也呢？”這時有人說，莫非是一“空”字。閻伯嶼頓時醒悟過來，少的那個字正是“空”字，再次感嘆王勃之才。

1942年，古建大師梁思成先生偕同其弟子莫宗江根據(jù)“天籟閣”舊藏宋宮廷畫《滕王閣》繪制了八幅《重建滕王閣計劃草圖》。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周年之際，第二十九次重建的滕王閣于1989年10月8日重陽節(jié)勝利落成。圖為上世紀八十年代擔任滕王閣總設(shè)計的陳星文重建時留影。

四

《滕王閣詩》與《滕王閣序》相得益彰，被后世認為是雙臂同輝，對江西而言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并且在中國人文史上也成為了罕見的傳世名作。

王勃之后，歷代文人以“滕王閣”而不作詩文不計其數(shù)，唐德宗貞元六年，王緒、王仲舒分別作《滕王閣賦》《滕王閣記》；元和十五年，韓愈寫下《新修滕王閣記》。

在最早記錄王勃與《滕王閣序》的《唐摭言》，作者王定保是五代時期的一名進士，南昌人，此外，《新唐書》、《太平廣記》《唐才子傳》等著作中都有提及王勃寫《滕王閣序》的事跡。明代話本小說，還根據(jù)王勃寫《滕王閣序》寫成了話本小說《馬當神風(fēng)送滕王閣》，收入在《醒世恒言》中。

上元二年（675年）的秋天。王勃入長江后折向西行，到了江寧。于上元三年（676年）春夏之交，到達交趾看望因自己魯莽而受牽連的父親王福疇，數(shù)月之后，告別生活窘迫的父親，渡海溺水，少年天才就此落幕，而那篇《滕王閣序》也稱最后的絕唱，而它所留下的文化意義依然在今天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