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叢洲 沒有哪一種物件會像它這樣,基本上一閑就是一年,仿佛一年的等待就為在除夕早晨登臺歌唱,吱吱呀呀的老調(diào)子,平生就這一首歌,每一年只在除夕唱半天,家家戶戶地唱。 這就是饸饹床子。 我家有這么一架。可別小看了饸饹床子,一個村子也不會有幾架,不說做它的木料,光是做,就得幾個木匠工。那么多粗使的家常用具中,它的存在是卓爾不群的。它的詠嘆是我們的壓軸戲,它響起的瞬間,溜溜的一年,一切的磨難就都遠去了。饸饹、和樂、闔家歡樂,多好的詞呵,它仿佛是幸福和希望的集結(jié)號,聽到召喚,新年的快樂攜著手奔著跑著就來了。 每年的除夕早上,一家人圍坐在炕桌前,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饸饹是那時必須的程序,就仿佛多少五花八門的苦難都要在這一刻收走一樣,為了開啟一個美好祥和的年。 清晰地記得,好多年中的一年,母親喊醒姐姐早起,她已把老榆木的饸饹床子打理得清清爽爽,黑黢黢的床身、壓把兒,透出木頭好看的紋理,此刻的饸饹床子在堂屋燈光的映襯下,潤澤沉實而又安靜。碾壓晾曬細籮篩過的小米面,摻上一大把榆皮面,用溫水和過,玉般顏色開始變成淺褐色。 烏黑亮澤的鐵鍋,鍋里續(xù)好清水,姐姐在灶膛里架好劈柴,大火燒旺、木香彌漫、熱氣蒸騰中,面已醒好,這時饸饹床子就該出場了。母親把它橫跨在鍋臺上,在它的木臼里塞入和好的柱形面團,木杵對準木臼,雙手抬起壓把兒,屏住氣息用力壓動。吱吱呀呀的聲響中,饸饹床子底部的鐵箅子開始吐出一束圓柱形根根分離的勻稱長絲,源源不斷地和鐵鍋連通。待壓夠了需要的長度,母親會用筷子在鐵箅子的底部一抹,一團面的饸饹就壓好了。水花翻滾的鐵鍋里,舒展著筋骨的饸饹發(fā)出陣陣面香。此時的饸饹床子像是架在鐵鍋上的橋梁,用希望連起了漫長的饑饉歲月的兩頭,讓念想持續(xù)下去。 饸饹面在鍋里一瞬間就變成了深褐色,母親用笊籬把饸饹撈出,過熱水后攤放在秫秸蓋簾上。 如此循環(huán)往復,堂屋的新蓋簾上就攤好了夠一家人吃上好幾頓的饸饹。饸饹不怕剩,熱水淤淤,澆上鹵,別有一番風味。 老榆木的饸饹床子,是那時的歲月里,能叫“床子”的唯一器具,顯得高級而學問。 吃饸饹的鹵兒,在這一天也是不同凡響的,一個是白菜肉絲豆腐條,一個是肉絲松樹蘑。盡管里面的肉是提綱挈領(lǐng),但它凜然的香氣仍可以正視聽。 大嬸子過年好?。?/p> 大奶奶過年好??! 常常,母親和姐姐們還在忙碌,饸饹床子還在鍋上架著,來借它的村人就開始登門了。 母親把饸饹床子木臼里的余面刮出來,把嵌在木臼底部鐵箅子上密密麻麻的面眼兒清理干凈。 有榆皮面沒有?要是沒有把我們家的給你包上點兒。常常,母親會對來借饸饹床子的人問上一句。 扒下榆樹根上的樹皮,把里面的嫩皮剝出,曬干后上碾子軋,軋好后用細籮篩出的就是榆皮面。它摻在棒子面里,棒子面就筋道了;摻在高粱面里,高粱面就可做成面條,面條滑溜而不失原味。榆皮面是金貴的食用膠。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饸饹床子被借走了,開始了它一年一次的榮耀之旅。它一走就是半天,哪一家的鞭炮響起就是哪一家開始吃上了饸饹。鄉(xiāng)村的習俗是由除夕那天到正月初五,飯前都要放鞭炮,如果你買不起“二踢腳”,“小鞭”也要放上一掛。 我家因有饸饹床子,每年的除夕早飯都要比別家早些。那時候,過年那幾天都是只吃兩頓飯,有幾個孩子愿意早起啊?可是,因為有了它,母親會早早地把我們轟起來,我們的懶覺就這樣被饸饹床子拿走了。 我們吃饸饹的時候還會有人不斷地來,問饸饹床子的去向。母親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說給別人:可能去李珍家了,也可能去鄭和家了、慶貴家了?你去找吧,記得傳回來就行。 那時的除夕早晨,誰家能不吃饸饹呢。吃饸饹是年終歲尾的希望,一架饸饹床子穿起了全村人的溫暖。 母親所不知道的是,如今,我們的除夕,它已不再是必須,我家的饸饹床子也早已不知去向。饸饹于現(xiàn)在的我們,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再普遍再隨意不過的東西了。只是饸饹里面沒有了純正的榆皮面,再沒有過去的味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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