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剃頭匠,個子不高、五十歲上下,攤位緊鄰街心公園的旁門。按說位置不錯,可是據(jù)我每天散步時觀察,他的生意最為清淡,供顧客等候坐的三只小凳子基本上沒有派上過用場,甚至還出現(xiàn)過旁邊兒的剃頭匠借用的情況。我印象中,他最標志性的姿勢是,坐在椅子上兩腳搭著一只木凳,面無表情,兩眼微閉。不過,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只要不是狂風突至、暴雨傾盆,他總是以這種姿勢耐心地等待顧客光臨,直到夜色如一團水墨洇開,一點兒一點兒把他湮沒。 唯一的一次反常,是他急赤白臉地追上了一個老頭兒,說,您給我的這五塊錢是假鈔。老頭兒不以為然,說怎么可能,五塊錢的票子也造假,犯得上嗎?剃頭匠怕他不換,晃晃手中的紙幣,有點氣急敗壞,您看看,您看看,多??!麻煩您給換一張吧,謝謝您了! 就是那時候,我冒出了一個想法:做他的主顧。 我注意觀察過了,這個剃頭匠理出的發(fā)型雖然傳統(tǒng),但是比較符合我的審美趣味。 剃頭匠訥于言,每次理發(fā)你不說話他不言聲,偶有問答也是簡單地應對。剃完頭他會看著鏡子里的我問,行嗎?我說行,他便解下我的白圍裙用手一抖,臉扭向一旁,等著付錢。錢給了,他的嘴角會向上咧一下,似笑非笑,然后把新收的錢和先前收的錢摞在一起數(shù)一遍,放進貼身的口袋里。只有這時,他木然的臉上才會露出一絲欣慰的神色。 有一次我找他理發(fā),他不在。旁邊的剃頭匠告訴我,他去街心公園的大排檔吃飯了,如果你不急,就等一會兒;如果急,就由我來。那天下午我正好有一個活動,非去不可,等不及了,就由旁邊的剃頭匠代勞。 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為什么他的生意那么清淡,你的生意這么好?我覺得他手藝也不孬啊。這位剃頭匠說,其實這人特別厚道!那天一個老太太剪頭,把錢包落下了,他連拉鏈都沒打開,愣是等到晚上八點老太太找回來。 這位兄弟還告訴,剃頭匠有一個兒子,今年高考落榜,正在家里復讀。剃頭匠要負擔兒子復讀的費用,還要為兒子的將來做些積累,所以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平時的午飯就是一張烙餅,偶爾吃一碗牛肉面便是改善伙食了。但是他過得并不快樂,因為兒子和他不親,恥于說老爸是個路邊剃頭匠,這讓他有點失落和傷心。 我聽了卻心頭一動,在對剃頭匠寄予同情的同時又頓生敬意。 沒想到,與世無爭的剃頭匠有一次險些和客人動了手。 那天散步,我目睹了事件發(fā)生的全過程:剃頭匠干完了一個活兒,解下客人的白圍裙,照例用手抖了抖上面的頭發(fā)茬,然后等著付錢。可是那位客人用手胡嚕胡嚕頭,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臉上漸露慍怒之色,嘿,嘿,你這給我剃的是什么玩意兒呀,跟狗啃的似的! 剃頭匠一臉茫然,他瞅瞅剛剛理完的頭,嘟囔一句:這活兒沒毛病呀。 怎么沒毛病呀!客人六十來歲,一看就是屬于那種愛占小便宜的人。 大家前后左右圍觀評價著那位老兄的腦袋,紛紛搖頭:這不是剃的挺好看的嗎?有剃頭匠的同伴過來調(diào)解,說這份活兒就少收點錢。 少收點錢就行啦,我這腦袋怎么出門呀?那位老兄佯裝不干,以攻為守。 剃頭匠也不干:他憑什么少給錢呀,我這活兒干得有毛病嗎? 那位老兄急了:嘿,你還來勁了?說著上前去揪剃頭匠的領(lǐng)子,你看看我這鬢角,誰讓你去這么短的。 這時,圍觀的人群中一個年輕后生擠出來,橫在了兩人中間,怒斥一聲:你放開手,不準欺負他! 這后生我認識。那天散步時突遇暴雨,我和他在一處房檐下避雨,閑聊中知道他老家在河北農(nóng)村,來北京打些零工,在街心公園的兒童游樂場收門票,一天六十元,給家里減輕點負擔。想來他是下班經(jīng)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那位老兄愣了一下,便問:嘿,你算哪一出兒,管什么閑事?年輕后生雙拳緊握、怒目而視:我告訴你,他是我爸爸! 我聽了,心頭怦然一動,不由看了一眼年輕人身后的剃頭匠。只見剛才還沮喪委屈的這位兄弟,臉頰微紅,在夕陽的映照下,雙眼竟泛起一層淚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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