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xué)中最精彩的點評，莫過于金圣嘆評《水滸》、毛宗崗評《三國》、脂硯齋評《紅樓》，但因著我的一點私心，總覺得脂硯齋的點評更精彩幾分（《水滸》和《三國》愛好者不用噴我哈），略舉幾例:

（賈元春被封賢德妃，賈璉與黛玉自蘇州回來）（鳳姐）見房內(nèi)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fēng)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yù)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lǐng)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

脂批說鳳姐:“嬌音如聞，俏態(tài)如見”，其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而對賈璉的表現(xiàn)，卻說:“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細細想來，再沒有比脂硯齋批得更確的了。鳳姐兒與賈璉這一段對話中，賈璉的表現(xiàn)，可不就像萬千沒有情趣的男生們么？微博上的段子說，一個女孩問男孩:“你吃過胭脂嗎？”過了幾天，男孩終于回復(fù)說:“我吃過了，不好吃……”面對女生的“撩”，不善“撩回去”的男生啊，總是木頭似的，與之共處，生生折了趣味。

鳳姐兒這個角色，最是能說笑、能取笑的，言語上向來厲害，賈璉的招架不住、總處于弱勢，令人無奈之余，也替鳳姐兒這個女中英豪可惜。

（寶玉和黛玉）二人正說著，見湘云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绷主煊裥Φ?“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這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貋碲s圍棋，又該著你鬧‘幺愛三四五’了?！睂氂裥Φ?“你學(xué)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脂硯齋批道：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閉月羞花、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云立于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nèi)。然后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

這一段評點的高明之處在于，既提點了讀者可能忽視的地方，激發(fā)讀者想象力，又指明如何在創(chuàng)作中使人物生動立體。譬如現(xiàn)代偶像劇中十全十美的男主或女主，總顯得過于單薄，反而是有一點“小瑕疵”“小脾氣”的主角更深入人心、惹人憐惜?；蛟S這也是小心眼、尖酸、柔弱的林妹妹何以比大方、健康的寶姐姐得人心的原因。

其實給讀者印象深刻的金釵們，如寶釵、黛玉、湘云、探春、鳳姐兒，個個都性格鮮明，優(yōu)缺點明顯?？汕洹毲龠@兩個“兼美”的金釵反而給讀者的印象很稀?。汕浼鎸氣O黛玉之美，寶琴兼寶釵湘云之美）。

（小紅伺候?qū)氂癫杷瑢氂駥λ袅诵?，小紅卻被大丫頭們打壓，次日寶玉意欲在院中尋找小紅）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里掃地，都擦脂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日那一個。寶玉便趿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作看花兒，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里。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

脂批云: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伊人遠天涯近”乎?

這一問，讓《紅樓夢》里的小丫頭也活色生香起來。詩最講究的便是意境，如何將優(yōu)美的意境化用在文本里，卻是作家筆力。曹雪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后竟有這樣的底蘊大支撐，這也是《紅樓夢》一書“說不盡”的魅力之一。脂硯齋輕而易舉點了出來，于我們普通讀者卻未必容易。

佳蕙聽了跑進來，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

脂批云:瀟湘常事出自別院婢口中，反覺新鮮。此等細事是舊族大家閨中常情，今特為暴發(fā)錢奴寫來作鑒，一笑。壬午夏，雨窗。

脂硯齋多次在評語中批評暴發(fā)錢奴、窮酸文人、無知鄉(xiāng)巴佬:寶釵穿的是半新不舊的家常衣服，“罵死天下脂粉妖怪”;嬌杏回頭兩次，賈雨村就認定是這丫頭看上了他，“窮酸盡會替女婦取中自己”;黛玉父母看他“聰明俊秀”，所以教他讀書識字，不像其他書中但凡女子必是“天下無雙”等等。種種互動，既是對作書者的回應(yīng)，又是對讀書人的提點，讀來趣味盎然。

紅學(xué)研究中，脂硯齋評點研究已經(jīng)相當充分，脂批內(nèi)容的功能主要有三種：

一是對文本中“畫境”、“千里伏脈”、“不可輕輕看過”等寫作手法的提示。寫寧府卻先用冷子興演說、再在黛玉眼中看來；寶黛二人數(shù)次難舍難分，如何輕輕截?。粚懭宋飼r王熙鳳是出場定型再經(jīng)渲染，寫寶玉的性情卻是幾度發(fā)展最后出家；各房丫頭們各有性情，一開口就知是誰人在說話。尤其是第一回中的一段評點：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fù)少。讀來抑揚頓挫、淋漓酣暢，對于學(xué)習(xí)寫作的人來說，無疑相當于一部教材。

二是對于人物形象、性格的評論。由于當代讀者距曹雪芹生活的年代太遠，無法進入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很容易導(dǎo)致對情節(jié)的誤解，脂硯齋卻不一樣。當寶釵背上“世俗”、“勢力”、“一想往上爬”、“想當寶二奶奶”等等罵名時，脂硯齋的評論卻是“唐突我寶卿”、“寶釵身份如此”、“寶釵定評”、“博學(xué)”等等。黛玉的尖酸刻薄為人所詬病，脂批卻說“尤物當如此”、“令人愛煞憐煞”、“非顰兒說不出此語”等等?！都t樓夢》寫人物絕非好壞分立，而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眾位女子各有各的可愛，也各有各的悲哀，絕非“好”、“壞”可以定義的，復(fù)雜的才是人性。

三是對于情節(jié)的提示，比如“二寶分房”、“此鳳姐掃雪拾玉處”、“記著黛玉才七八歲”等等。一般讀者只顧著往前趕，對于重要的情節(jié)發(fā)展關(guān)隘毫不在意，比起我們讀書時的粗枝大葉，脂硯齋是最優(yōu)秀的讀者。有過寫作經(jīng)驗，尤其是寫小說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細節(jié)中藏著魔鬼”，對細節(jié)的構(gòu)思往往讓作家煞費苦心，很多成功的小說都是在細節(jié)勾畫上的成功。然而作家不能指望讀者和他一樣細心，我們對待生活尚且匆忙馬虎，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關(guān)于脂硯齋其人，毫無疑問，脂硯齋與曹雪芹關(guān)系匪淺，且很有可能參與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但脂硯齋的具體身份卻不明朗，自來眾說紛紜，大致有三種猜測:

一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堂叔，依據(jù)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jié)，有“命芹溪刪去”的語句，這顯然不是平輩、晚輩的言語語氣。

二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續(xù)妻，或是妾，因為“鐘已敲了四下”，脂批道:“寅字此樣寫法，乃避諱”，說明脂硯齋不是曹氏族人（鐘敲了四下，是寅時）（曹雪芹基本確定是曹寅后人）。

三說脂硯齋即曹雪芹本人，因為除作者本人之外，別人不可能對《紅樓夢》有如此深入的了解，曹雪芹化身為“脂硯齋”對情節(jié)進行提示、評點，是以防他人不理解。此種說法受質(zhì)疑最多，且無足論。

其實就讀者而言，我向來主張讀《紅樓夢》最好讀帶有脂硯齋批語的版本，不僅因為脂硯齋批語的妙趣（具體內(nèi)容前文已舉例），還因為脂硯齋是最理想的讀伴，看脂批就像與作者對話?，F(xiàn)今市面上解讀、賞析《紅樓夢》的人很多，雖然其中不乏名家教授，但是總不如脂硯齋評得有趣、準確，且又有古意、又有文采，脂批本身就是一種藝術(shù)。不由得感慨，不讀脂批，焉能得《紅樓》妙處？

無戒90天挑戰(zhàn)營第1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