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合肥張家,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傳奇般的存在。從祖輩張樹聲開始,一直到張家四姐妹,這個傳奇整整延續(xù)了四五代人,綿延了一個世紀。 張樹聲、張冀牖、張家四姐妹,只是這個家族中最耳熟能詳?shù)娜宋铩嶋H上,張家的兒孫個個不弱,比如,張家四姐妹同胞的六個兄弟,也都是人中翹楚,在各自的生活和事業(yè)中出類拔萃,留下了很多佳話。 張家?guī)状?,可以說就是中國近代不同歷史時期的代表人物。張樹聲的忠勇、沉穩(wěn)和開放,從秀才一步步奮斗,直至官至直隸總督,可謂是那個年代的勵志典型,這其中有歷史的機遇,有個人潛力的發(fā)揮,更與家庭的教育密不可分。 張樹聲的長孫張冀牖,作為一個處于新舊時代的貴公子,卻帶著上百口人的大家族,離開安樂窩合肥,遷徙上海,他后來的賣田興辦新學,支持新文化的興起,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留等等行動證明,他的遷徙是富有遠見的,也是一次大膽的革命性行為。這為他的十個孩子的成長,奠定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更是為一批批人才的成長奠定了基礎,這務實的風氣也是張家文化的一種呈現(xiàn)。 而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不僅熟諳昆曲、文學、書法、詩詞,更富有新思想、新主張,她們被譽為最后的大家閨秀。她們自身的婚姻也都是新式的,自由的,是開放家庭文化的一種見證。張家六兄弟,包括“最后的守井人”張寰和,也都走了各自喜歡的道路,各有事業(yè)。雖然他們的光輝被四個姐姐有所遮掩,但他們本身就是如水的性格,低調(diào)、緘默。在我們看來,也是再自然不過。 本期策劃,我們特地遴選了張家?guī)资觊g留存下來的部分珍貴照片,其中又以張家自上海移居蘇州后的照片為主,通過泛黃的舊影像,沿著合肥龍門巷到蘇州九如巷的軌跡,來對這個傳奇家族的過去做一粗略了解。 名將之后,書香門弟,教育興國,文采風流。合肥張氏家族,斯文在矣。 揚州大小姐遠嫁合肥張家 張冀牖先生(上圖) 張冀牖的原配夫人陸英,出身揚州鹽官之家。(上圖) 張冀牖與六個兒子合影(上圖) 張冀牖與蔡元培在上海合影(上圖)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張允和(左)與大姐張元和在蘇州九如巷家中合影(上圖) 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張家孩子齊聚上海大團圓。前排左起依次為張充和、張允和、張元和、張兆和。后排左起依次為張寧和、張宇和、張寅和、張宗和、張定和、張寰和。(上圖) 張冀牖與四個女兒合影,上世紀30年代攝于蘇州九如巷張宅(上圖) 1906年的一天,17歲的張武齡,站在合肥繁華區(qū)四牌樓不遠的龍門巷,等著迎接新娘,一位從揚州遠嫁來的大小姐,她叫陸英,21歲。 這位斯文少年的祖父,就是淮軍名將張樹聲。 在張武齡(后改名張冀牖)后來和陸英共同生活的16年間,一共生育了九個子女,其中,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便是后來有名的張氏四姐妹。 這位陸英大小姐,家住揚州東關街的冬榮園,高大門樓雕花精美,滿盈盛世之氣,青磚黛瓦之內(nèi),隱約可見園林、古木、疊石、院落。這個被周圍稱做“陸公館”的園子的主人,叫陸靜溪,是合肥人,遷居揚州任鹽官。他的夫人,有史料說是李鴻章四弟李蘊章的女兒。 陸靜溪夫婦膝下兒女雙全,尤其小女兒陸英,聰穎美麗,落落大方,喜歡看戲,能大段背下《西廂記》歌詞,她做了母親后,還經(jīng)常教孩子們吟唱,并把這個習慣帶到了上海,后又帶到了蘇州。 迎新那天,當嫁妝到達后,貴公子張武齡也嚇了一大跳,因為東西太多了。龍門巷外十里長亭擺滿了嫁妝,光紫檀家具就有好幾套,金銀首飾更是不計其數(shù),尤其是翡翠,特別多。因為陸英最喜歡翡翠。陸家連陪嫁來的掃帚、簸箕都是成套的,還在每把掃帚上都掛了銀鏈條。 而新娘子呢,當蓋頭掀開,新娘子羞怯怯抬眼,所有人都愣住了——天吶,太漂亮了,一雙鳳眼,眼梢微微上挑,整個人光彩奪目,讓張武齡一見傾心。 婚后,夫妻二人忙著打理家族事業(yè),同時也忙著為家里添丁續(xù)口,在合肥居住期間,他們生下了四個孩子,張元和(大毛)、張允和(二毛)、張兆和(三毛),還有一個男嬰,可惜生下后夭折了。 當時的張家,每天吃飯的人就有四十多個,陸英總能將繁雜的事務處理得妥妥帖帖,孩子之間不打架罵人,和傭人之間也不分主仆,甚至連早餐也要分給保姆們一半。 寄居上海 揚州冬榮園,陸英的家,現(xiàn)為揚州文物保護單位(上) 童年時的張家孩子,左起依次為張兆和、張寅和、萬老師、張宗和、張允和、張元和。攝于1916年(上圖) 上世紀20年代,張家姐妹的合影,前坐地者為兆和,二排左為元和,右為允和,后立者縝和(上圖) 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張家孩子齊聚上海大團圓,四姐妹的合影成為經(jīng)典。前右為大姐元和,前左為二姐允和,后右為三姐兆和,后左為老四充和(上圖) 1913年,24歲的張冀牖,攜家眷從合肥出走滬上,住進了公共租界里的麥根路麥根里(今靜安區(qū)康定東路一帶)。 張冀牖出走滬上,原因之一,可能是當時家族環(huán)境惡化,張家后人懶散、奢靡、不思進取,書香氣息越來越淡。張冀牖無力改變這一切,要想潔身自好,只能遠離。 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清政府被推翻后,各種勢力相互斗爭,張家因為祖上的特殊身份,擔心受到牽連,所以遠走上海,住進了公共租界。 公共租界地,租金雖高,但治安穩(wěn)定,帶靠著火車站和蘇州河碼頭,熱鬧又方便。巧的是,上一輩與張家有交集的張佩綸家族也住在這條路上,幾年后,張愛玲就出生在此路一幢仿西式豪宅中。而不遠處,還有李鴻章開展洋務的實證——鴻章紡織廠。 從現(xiàn)有資料看,張冀牖辦學的思想應該是在上海形成的。馬相伯在上海創(chuàng)辦復旦大學前身震旦學院,引起了他的關注。馬相伯的弟弟馬建忠,正是當年被張樹聲派往朝鮮處理“壬午兵變”的特使。 張冀牖傾心西學,這一點在他對孩子的教育上就有所表現(xiàn)。1921年陸英去世后,他就把在家讀書的三個女兒送到了蘇州女子職業(yè)學校。后來他辦起了樂益女中,又將女兒們接回就學,入學前還都經(jīng)過了嚴格的考試。張元和考進了頭班,張允和、張兆和考進了第二班,她們都是樂益女中第一屆和第二屆畢業(yè)生。 蘇州壽寧弄八號 上世紀30年代,從上海學校返回蘇州后,張寰和與定和在蘇州壽寧弄假山合影(上圖) 張家在蘇州最早的住宅壽寧弄花園涼亭。(上圖) 在上海住了短短幾年后,1918年,合肥張家從上海遷到了蘇州,搬進了靠近蘇州八大城門之一的古胥門附近一處大宅院——壽寧弄八號。 張家子女中排行老九的張寰和,后來一直住在蘇州,直到老去,成為“最后的守井人”。據(jù)他回憶說,當初之所以搬來蘇州,是因為辛亥革命后,各地都不太平,上海也打來打去,考慮到安全,張冀牖和陸英決定搬到蘇州。 壽寧弄八號這個大宅院,有大花園、大花廳、荷塘、假山、回廊以及幾十間樓房,院內(nèi)樹木蔥郁,門外緊挨著護城河。 陸英里里外外操持著這個大家庭。 在壽寧弄八號,家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讀書和課余休息也有專門的區(qū)域。在孩子們的眼里,這里簡直就是樂園。 “這里可能是以前一個大官宦人家的宅子,可我們哪里顧得上去考證宅子的歷史,去打聽這里曾發(fā)生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我們甚至沒有耐心去細數(shù)那些大大小小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房子。我們?nèi)⒚玫拈|房在第三進房子的樓上,開窗就可以看到后花園?!?/span> 回憶那段時光的張允和,在張家四姐妹中排行老二,搬進壽寧弄時,她虛歲十歲。四妹張充和,尚留在合肥老家,與收養(yǎng)她的叔祖母生活在一起。 1920年,七歲的張充和從合肥來到蘇州,回歸到這個大家庭里。 樂益女中 張寰和與三姐兆和在樂益女中遺址門口(上圖) 蘇州樂益女中學校大門(上圖) 蘇州樂益女中校園建設、圖書館、音樂室、籃球場一應俱全(上圖) 蘇州樂益女中西式門頭建筑(上圖) 抗戰(zhàn)勝利后,樂益女中復校,張寰和繼張宗和后任校長。學校延續(xù)張冀牖所在時傳統(tǒng),時常組織學生遠足郊游。此照片攝于天平山卸碑亭前(上圖) 張冀牖(左一)帶著樂益女中師生遠足留影(上圖) 張冀牖的一生,只有兩個角色:父親、校主。 重聽、近視、瘦弱,長得像大偵探福爾摩斯,有人說他是“有高貴氣質(zhì)的中國知識分子,并無洋氣?!?/span> 張冀牖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 單單家里訂的報紙就有三十多種,《申報》、《新聞報》、《時事新報》、《蘇州明報》……張寰和說,父親這個習慣在上海就形成了,有時在上海辦事住酒店,如果三天不搬走,房間就堆積了很多報刊,想挪窩都很費事。 張冀牖買書更堪稱傳奇。他到上海買書,傭人幫著拎,到后來實在拎不動了,就一一寄存,全部買好后,再雇車一家家去取。在蘇州購書,觀前街兩家大書店——小說林、振新書店,老板都認識這位張大主顧,只要他來了,老板伙計都跟在他身后,陪著挑選。他買書多是記帳,逢年過節(jié)才結(jié)算。凡是店里有新進的書,不要言語,直接成捆的送到張家府上,然后讓管帳的付錢。 在當時,張家的家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先風,當元和、允和、兆和長大后,張冀牖為三姐妹請了老師在家授課。揚州人于老師教古文,每周做一篇文言文。安徽的王夢鸞先生,教高小課本,地理、歷史等等,每周做一篇白話文。還有一位蘇州人吳天然女老師,教算術、常識、唱歌、體操、跳舞等。還要學昆曲,請的老師尤彩云,是培養(yǎng)了“傳”字輩、“繼”字輩的昆曲大師。 翻開民國時期二三十年代的蘇州老報紙,隨處可見女校招生廣告,樂益女中也在其中。張冀牖創(chuàng)辦女校,有希望兒女走進新時代的自身考慮,但更多是受大趨勢的影響。 張寰和說,父親辦學最早是想仿馬相伯開一代大學先風,但受制于現(xiàn)實,于是寄希望于從基礎教育開始,先初中、高中,先女中、男中,而后是綜合大學。 蘇州樂益女中最盛時為一年兩次招生,一般一年一次。招生簡章主要發(fā)布在上海和蘇州的報紙上。入學內(nèi)容為國文、數(shù)學、自然科學、歷史、地理、政治、英語等,每學期學費不一,通學為二十四元,半膳為三十八元,寄宿為六十元,其中包含有學費、圖書費、體育費、雜費、宿費等。最引人注目的是免費生的比例,有一年招生總?cè)藬?shù)為85人,有10個名額對貧困生全額免費。 在校園建設方面,張冀牖也不計代價。當初所建大門為羅馬立柱輔以拱門,高高的門樓有西洋浮雕,中間一個大大五角星,映襯著一行書法小字:樂益女子中學校。校園內(nèi),宿舍和教室就有四十多間,還有晴雨操場、圖書館、休閑涼亭等。 光是校園建設,就花去了兩萬銀元,截至1932年第九屆學生畢業(yè)時,所以花費達到了二十五萬元以上。這些費用,全由張冀牖一人支出,他堅持獨資辦學,希望辦學理念不受制于任何組織和人士。 張允和曾回憶起在樂益女中上課的情景,印象最深的,是張聞天老師給她們講都德的《最后一課》,那是一篇翻譯過來的作品,這在當時,是一種新風?!爱敃r只知道他的學問好思想新,不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員,更不知道蘇州的第一個共產(chǎn)黨支部——蘇州獨立支部就建立在樂益。” 1925年,共產(chǎn)黨在蘇州有了正式的支部,地點就在樂益女中。張冀牖是否知道這一情況,至今懸疑,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敏感時期,他能容留并重用這些激進活躍的知識分子,是有著相當大的膽魄的。 事實上,樂益的校風一直走在前頭,并非只是悶頭辦學。1925年9月7日,為銘記《辛丑條約》“國恥”,學校停課,舉行演講活動。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直取上海,蘇州不保。張冀牖在無奈中關閉了樂益女中,回到闊別多年的合肥,回到了張老圩子。1938年冬,他患瘧疾去世,年僅四十九歲。 抗戰(zhàn)勝利后,張寰和接過了樂益女中的接力棒,賣掉曾祖父張樹聲在南京的房產(chǎn),用來復校,張充和也趕回來助教,還親自題寫了校名。 張冀牖留下了一個教育史上的傳奇。作為校主,他就是在不遠處站著,把各種有能力的人請進來,給他們充分發(fā)揮的空間,以此開啟學生們的新知。 策劃執(zhí)行:祁海群 編輯:薺菜小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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