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三毛 我跟他說:“帶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著我的手肘過街,我又回頭去找父親和母親,他們還在那兒爬山路,兩個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黃花。 當我黃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時,看見父母親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別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后旁邊的一座新墳,聽說是一位老太太睡了。兩片沒有名牌的黃土自然是會弄錯的,更何況在下葬的那一刻因為我狂叫的緣故,父母幾乎也被弄得瘋狂,他們是不可能在那種時刻認仔細墓園的路的。 “老婆婆,花給了你是好的,請你好好照顧荷西吧!” 我輕輕地替老婆婆撫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將那束錯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里想著,這個識別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畫下了簡單的十字架的形狀,又說明了四周柵欄的高度,再請他做一塊厚厚的牌子釘在十字架的中間,他本來也是我們的朋友。 “這塊墓志銘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彼傅卣f。 “不用,只要刻這幾個簡單的字: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p>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紀念你?!蔽逸p輕地說。 “刻好請你自己來拿吧,找工人去做墳,給你用最好的木頭刻。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的,孩子,堅強??!”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地握著我的兩肩,他的眼里有淚光在閃爍。 “要付錢的,可是一樣地感謝您?!?/p> 我不自覺地向他彎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來。 那些日子,夜間總是跟著父母親在家里度過,不斷地有朋友們來探望我,我說著西班牙話,父母便退到臥室里去。窗外的海,白日里平靜無波,在夜間一輪明月的照耀下,將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愛撫得更是溫柔。 父親、母親與我,在分別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便是那樣地度過了。 講好那天是早晨十點鐘去拿十字架和木柵欄的,出門時沒見到母親。父親好似沒有吃早飯,廚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著我站在陽臺上,所能見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蔽以谒砗蟮偷偷卣f。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媽語言不通,什么忙也幫不上你?!?/p> 聽見父親那么痛惜的話,我?guī)缀跸胝埶乙黄鸪鲩T,雖然他的確是不能說西班牙話,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會好過得多。 “哪里,是我對不起你們,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開了門便很快地走了。 不敢告訴父親說我不請工人自己要去做墳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著我同去。 要一個人去搬那個對我來說還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柵欄,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著荷西的黃土,喜歡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寢園,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塊,去挖,去釘,去圍,替荷西做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風特別的大,拍散在車道旁邊堤防上的浪花飛濺得好似天高。 我緩緩地開著車子,堤防對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滿了風吹過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風蝕剝得幾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見了在風里,水霧里,踽踽獨行的母親。 那時人行道上除了母親之外空無人跡,天氣不好,熟路的人不會走這條堤防邊的大道。 母親腋下緊緊地夾著她的皮包,雙手重沉沉地各提了兩個很大的超級市場的口袋,那些東西是這么的重,使得母親快蹲下去了般的彎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著。 她的頭發(fā)在大風里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fā)。 眼前孤伶伶在走著的婦人會是我的母親嗎?會是那個在不久以前還穿著大紅襯衫跟著荷西與我像孩子似地采野果子的媽媽?是那個同樣的媽媽?為什么她變了,為什么這明明是她又實在不是她了? 這個憔悴而沉默婦人的身體,不必說一句話,便河也似地奔流出來了她自己的靈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傷,委屈,順命和眼淚像一本攤開的故事書,向人訴說了個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地提著她的那幾個大口袋,怎么樣的打擊好似也提得動它們,不會放下來。 我趕快停了車向她跑過去:“姆媽,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p> “去買菜?。 蹦赣H沒事似地回答著。 “我拿著超級市場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覺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著口袋上的字問人,自然有人會拉著我的手帶我到菜場門口,回來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開車送過我好多次嗎?”母親仍然和藹地說著。 想到母親是在臺北住了半生也還弄不清街道的人,現在居然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異地拿著口袋到處打手勢問人菜場的路,回公寓又不曉得走小街,任憑堤防上的浪花飛濺著她,我看見她的樣子,自責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將父母親忘了,自私的哀傷將我弄得死去活來,竟不知父母還在身邊,竟忘了他們也痛,竟沒有想到,他們的世界因為沒有我語言的媒介已經完全封閉了起來,當然,他們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這一陣父母親也沒有吃過什么?為什么我沒有想到過? 只記得荷西的家屬趕來參加葬禮過后的那幾小時,我被打了鎮(zhèn)靜劑躺在床上,藥性沒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來,荷西回來!父親在當時也快崩潰了,只有母親,她不進來理我,她將我交給我眼淚汪汪的好朋友格勞麗亞,因為她是醫(yī)生。我記得那一天,廚房里有油鍋的聲音,我事后知道母親發(fā)著抖撐著用一個小平底鍋在一次一次地炒蛋炒飯,給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們開飯,而那些家屬,哭號一陣,吃一陣,然后趕著上街去搶購了一些島上免稅的煙酒和手表、相機,匆匆忙忙地登機而去,包括做母親的,都沒有忘記買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沒有聽見廚房里有炒菜的聲音了。為什么那么安靜了呢,好像也沒有看見父母吃什么?!澳穻屔宪噥?,東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蔽业穆曇暨熳×?。 “不要,你去辦事情,我可以走?!?/p> “不許走,東西太重。”我上去搶她的重口袋?!澳闳ユ?zhèn)上做什么?”媽媽問我。 我不敢說是去做墳,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來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們語言不通不能幫上一點點忙,看你這么東跑西跑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你以為做大人的心里不難過?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開了,還在爭這幾個又不重的袋子?!彼@些話一講,眼睛便濕透了。 母親也不再說了,怕我追她似地加快了步子,大風里幾乎開始跑起來。 我又跑上去搶母親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礦泉水,她叫了起來:“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p> 這時,我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又不能通暢地呼吸了,肋骨邊針尖似的刺痛又來了,我放了母親,自己慢慢地走回車上去,趴在駕駛盤上,這才將手趕快壓住了痛的地方。等我稍稍喘過氣來,母親已經走遠了。 我坐在車里,車子斜斜地就停在街心,后望鏡里,還是看得見母親的背影,她的雙手,被那些東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地在那里走下去。 母親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幾乎步伐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不肯放下來交給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憶到這兒,我突然熱淚如傾,愛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還能握住它,到死還是不肯放棄,到死也是甘心。 父親,母親,這一次,孩子又重重地傷害了你們,不是前不久才說過,再也不傷你們了,這么守諾言的我,卻是又一次失信于你們,雖然當時我應該堅強些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你們萬里迢迢地飛去了北非,原來冥冥中又去保護了我,你們那雙老硬的翅膀什么時候才可以休息? 終于有淚了。那么我還不是行尸走肉,父親,母親,你們此時正在安睡,那么讓我悄悄地盡情地流一次淚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時候,好似總是背著你們,你們向我顯明最深的愛的時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什么時候,我們能夠面對面地看一眼,不再隱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地寫出來,什么時候我才肯明明白白地將這份真誠在我們有限的生命里向你們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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