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國內頗有名氣的公眾號“劉備我祖”主人乃湖南雙峰人氏,姓劉,名黎平。教師節(jié)的下午,黎平君忽向我打聽昔日恩師王菊伍近況。我了解后復之,他唏噓不止。瞬即微信轉來2000元,委我轉達關切之情。9月12日下午,我約請雙峰縣教育基金會代表、永豐二完小校長王麗萍一道將劉黎平心意轉達。 劉黎平君,身在廣州,心系恩師。土著民感其情重,樂為效勞。今特刊發(fā)劉先生作品一篇,借以祝福王老及所有為教育奉獻一生的老師們。(土著民·黃誠) 人生最美好的遇見 文|劉黎平 人與人相遇,并非偶然,尤其是遇見良師。 我慶幸我有這種相遇。 今年教師節(jié),在微信上逢“土著民”黃生,我忽然說:“我有一恩師,永豐鎮(zhèn)二完小的王菊伍老師,估計也八旬高齡了,現況如何?”沒多久,黃生回話:“先生身體康健,可惜夫人長年生病,家計蕭條,頗為困頓。前幾日,領導還去看望慰問。” 嗚呼,先生境遇,居然如此!以先生之才,以先生之德,居然如此!天之不厚遇賢人,居然如此! 我與王師相遇,是在1984年,那一年我從三完小畢業(yè),已考上初中,父親拿著入學通知單,蹙眉嘆息:“我崽雖然升學,但文理不通,人若文理不通,做什么都是一場空,須再讀一遍五年級(那時小學實行五年制),找個善教作文的老師,幫我崽開開竅?!睕Q定重讀,也就決定了我和王師相遇。欲問名師何在?親友皆指二完小,當時有鄰居介紹:“我有一舅舅,王菊伍,二完小老師,教語文,教作文,省里都有名的,可投他門下?!?/span> ▲2016年9月12日,湖南省雙峰縣永豐二完小。本文配圖由黃誠拍攝。 于是往二完小去,感謝當時的校領導劉桂元,收下我這個頑劣弟子,隨著父親,走在荷塘街清涼齊整的石板路上,心不甘情不愿,不想走重讀這條回頭路。入校,上二樓,往左,第二間教室,一群同學正吵吵嚷嚷你推我搡,門口站著一先生,短發(fā),白襯衣,清瘦,臉色紅潤,胳膊下夾著書,兩袖子粉筆灰。我父親上前介紹,先生看看我,那眼神不高冷,也不算親切,可能當時太吵鬧,他斜身聽我父親介紹,又疑惑地看看我,我忽而擔心起來,怕他不收我,我當時是很多人眼中的一大草包,尤其是作文,此前的語文老師,根本不看我的作文,我往講臺上交作文,老師直接往地上扔,等于當著全班同學打我臉,我不知道自己該有多么罪大惡極,才被如此區(qū)別對待。 然而,我終于看到先生點頭了,對著教室指一指,示意我進去。這于我,已經是格外開恩。 這是第一次遇見先生。
入學第一篇作文,名曰“我的臥室”,當時我哪有自己的臥室,一家三口擠在五交化公司的辦公樓上,通共一間房,廚房在走廊,窗戶外面,透過梧桐樹,對面是電影院,夜夜聽那些恩怨情仇的免費電影,驚擾我幼小的心靈。我盡量縮小范圍,在文字里給自己圈出一間臥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寫,然而,還是寫錯了,寫得劣跡斑斑,諸多劣跡多已忘,如今只記得一條:桌子上“放”著一個口杯,我寫成“把”著一個口杯。 不要說我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當時很多學校還沒有體育老師。 先生來我家了,當他出現在五交化公司大樓的通走廊上時,我嚇得半死,然而又安慰自己,大抵死豬不怕開水燙,結局無非是一頓批評,批評又不會死人。然而,先生很照顧我的面子,他到隔壁他外甥女家坐著,邀我父親過去聊天。僅隔一墻,又未閉戶,豎起耳朵還是能聽清楚的。 先生沒有控訴我的頑劣,也沒有教導我父親該怎樣教訓我,他只是說我可愛,用錯那么多動詞、介詞,不是我的錯,而是我太可愛。雖然沒有得到肯定,但至少沒有被否定。 隔壁總是發(fā)出笑聲,這和我以往遇到的家訪相比,畫風完全迥異。 父親從隔壁回來,第一次面帶笑容,先生一會也走了,沒在外甥女家里吃午飯,這擺明是來家訪的。我頭一回對家訪不感到恐懼,當時記得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窗外的梧桐樹影搖曳,感覺是先生帶來的春風,拂動那些枝葉。
遇先生之前,語文于我而言,就是試題,就是重點,就是哪些會考,哪些要背,作文就是我心理上一道很大的障礙,每逢寫作文,都有一種生死離別之恨。 遇先生之后,我明白了,語文就是閱讀,就是寫作,怎樣才能證明你語文好?很簡單,一手好文章。記得他有一回在課堂上,一手將語文課本展開,面對著我們,一手戳著目錄,問我們, “少年閏土誰寫的?” “魯迅”。 “魯迅是著名文學家嗎?” “是”。 先生戳得書頁梭梭地響,鏡片后面的眼睛晶晶亮,發(fā)出欣喜愉悅之光,在得到一次次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兩手舒展開來,像是要擁抱我們似的:“同學們,我們的語文課本其實也是最好的作文參考書,那么多著名的文學家給我們提供了那么多優(yōu)秀的范文,我們干嘛還要去找優(yōu)秀作文選,難道還有比魯迅作品更優(yōu)秀的范文嗎?”
當時先生,大概也是我現在的年紀,四十來歲,年富力強,充滿著熱情,他展開書本的時候,我能看見他手上厚厚的繭子,我當時不解,一個教師,無非在黑板上寫寫字,怎么能磨出這么厚的繭子?后來才知道,先生上半輩子坎坷,曾遇不公平待遇,在鄉(xiāng)下務農若干年。然而,在他煥發(fā)著青春光芒的教學姿態(tài)當中,看不到歲月的磨難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除了那兩手繭子偶爾泄露真相。 一門課程的觀感,往往是任課老師塑造出來的,往日面目可憎的語文課本,經過先生用一番新的概念重新包裝之后,變得驚艷起來。自從遇先生講解語文,語文于我而言,就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或者說是原來你如此美麗的驚喜。 先生授課,每到精彩處,諸如說結構、懸念、細節(jié)等,總要情不自禁地高聲提醒:“這就是我們寫作文時候值得模仿的地方,不要白白地錯過這個細節(jié),你們動腦筋想想,你碰到類似的情景時,會這樣運用嗎”,關鍵處先生會很興奮,聲音高亢,他在大聲提醒我們:語文就是這樣的,作文也是這樣的。 先生的觀點影響到我的讀書習慣,每觀一書,我總愛從寫作的角度,反復揣摩這種方式能否植入到文章里去,因此我讀書速度很慢,一本書往往搗騰很久,這么多年下來,讀書也不多,然而,都吸收得很好。每當我讀著精彩的篇章,一段一段地體會和細摳時,放佛看見先生站在前面,用手指戳著書頁上的目錄,書本娑娑地響,眼睛在鏡片后眨動,反復說:“作文就是這么寫的,感覺到了嗎?”
先生布置的作文比任何一個班級都多,日記、周記、課堂作文,樣樣俱全,他都要過目。他的要求是別具一格,而且對細節(jié)要反復錘煉,他提得最多的一個要求就是:你要找到描述事物的最佳語句。這有點像福樓拜對莫泊桑的訓練。 記得有一回春游,我們的隊伍前面走著一個大姐姐,晃著烏溜溜的一根大辮子,先生叫我們趕緊找一個比喻,或者一個形容詞來描述前面晃來晃去的大辮子,不能重復,我當時很緊張,急切間,想起永豐鎮(zhèn)當時還有很多騾子和馬,于是說了一句:“馬尾巴”。先生笑起來,說:“你是想起了馬尾巴的功能嗎?”我愕然,后來才知道那是老一輩人看過的一部國產電影。當時我一定流汗了,先生鼓勵了一句:“黎平同學的比喻,至少還沒有其他同學提出過,獨特,接下來的同學不準重復?!?/span> 先生不是將日記、周記和作文當成教學任務,而是當成思維訓練,這種你追我趕的方式,徹底激發(fā)了我的好勝心,而一個少年的好勝心被激發(fā)了,就沒有什么可畏懼的,我不畏懼作文了,我總是捉摸著怎樣才能讓文字與眾不同,而我每一次的努力結果總能被先生發(fā)現,還總能得到先生的肯定和鼓勵。 在遇先生之前,我曾經在一本作業(yè)本封面上寫了一段文字,將自己想象成李元霸,洋洋灑灑幾百字,結果被老師罵得七葷八素,而先生不是這樣,他鼓勵有想象色彩的文字。
記得有一次,按照教學要求,我們要把契訶夫的《凡卡》從書信改寫成記敘文,我挖空心思想得到先生的肯定,于是改成倒敘,從小凡卡被老板毒打開始,我的進步,我的努力,先生都看到了,也肯定了,他興沖沖地拿到班上朗讀。那是個清朗的秋日,陽光灑在先生的鏡片上,他一面朗讀我的作文,一面停下來分析這樣寫作的妙處,那個下午,我覺得整個人都燦爛起來。原來,我也是可以把作文寫好的。而這種燦爛的感覺,是從先生抑揚頓挫的朗讀聲調里產生的。 先生于我,最有鼓勵的一句話,我至今都銘記,他有一次讀完我的一篇范文后,說了一句:“我們班上,寫作文極其有潛力的,劉黎平同學是其中之一,因為他很有想象力,思維沒有局限?!笔q的我,開始感慨人生,就在先生表揚之前的半年,我的作文本還總是被語文老師甩在地板上。什么叫云泥之別,這就是。庸劣的先生,把我踩在泥巴里,高明的先生,把我提拔到云端里。 遇見先生,讓我遇見了真正的語文,從而遇見真正的文學。如果沒有遇到先生,我就會與真正的文學擦肩而過,沒有文學,于我而言,人生有何意義。 那時就覺得先生博學高深,有時候看見他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背著手,凝視前方,可能是初冬,穿著深黑色的衣服,側對我們,那身影忽而讓我想起繪本里的魯迅,那種風度,總我覺得教小學時委屈他了,然而如今又慶幸,他教小學,是小學的福分,是我的福分。
先生與我,只有一年的師徒情分,我后來考上雙峰三中,從此少見先生。永豐鎮(zhèn)這個地方不大,然而,它也會讓同處一鎮(zhèn)的兩個人長年見不上面,我與先生,其后的三十年,幾乎只見過三兩次面。 后來我讀師專,教書,讀研,當記者,混得如何?不好說,也不敢說,總有點愧對父老的感覺。然而,先生傳給我的那點手藝,從不敢荒廢,從中學時代備著個小本子練習寫作,到寫專版,寫博客,寫公眾號,有那么點小名氣,全是先生當年給予我的慣性力量使然。我沿著這股慣性走下去,從來沒有放棄??梢哉f,是先生塑造了我的職業(yè)狀態(tài)。 我眼中的先生,絕對不是平凡之輩,他是教師中的翹楚,人中龍鳳,先生之于教學的意義,在于他很早之前就明確了語文的功能:閱讀和寫作。他獨特的講課方式,其實有如金圣嘆點評水滸,如果換在今日,他大可以出書上電視傳播自己獨特的教學方法,以知識產權換得財富??上?,天以人為芻狗,不以賢愚而有所區(qū)別,大賢而晚景艱難,誠令人嘆息。 寫這篇文字,除了抒發(fā)我的敬仰之情,不知能起到什么樣實質性的作用,如果能讓家鄉(xiāng)重新認識到先生的價值,從而能改善先生的境遇,則幸莫大焉,幸莫大焉。 劉黎平 2016年9月12日于廣州 作者:劉黎平,男,湖南雙峰人,運營有個人公眾號“劉備我祖”,《廣州日報》國學版主編。土著民經作者授權發(fā)表本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