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明素碗

到北京工作以后，才曉得梔子難養(yǎng)。在花市綠意映人的大棚之下，種在花盆里的小棵梔子枝繁葉密，結(jié)滿由青至白的花苞。梔子的花苞很美，是像螺旋一樣，青色時還小，到慢慢變白，就尤其美麗，飽鼓起來，一瓣一瓣紋路收束得非常清晰。連這樣好看的梔子，搬回來開不了幾天，葉子就開始發(fā)黃，脫落，接著小小的青色花蕾也落下來，搬動的時候，“嗒”一聲就輕輕滾下來，非常無辜的樣子。因為這里的水堿性大，而梔子是喜酸的植物。后面再澆水的時候，就聽朋友的話往水里滴幾滴白醋，澆了幾天，終于舊葉落得差不多，展著一層油綠的新葉長出來了。

即便這樣，還是很感激它在黃葉之前用盡力氣開了二十幾朵花。夜里它在陽臺上，初夏微熱的風(fēng)從花的方向吹過來，一個小風(fēng)扇在屋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把面前空氣攪出小小流動，梔子花香就沉重地飄進來。風(fēng)扇的力量根本沒有辦法把這股香氣化開，人的嗓子簡直有一點癢。我走到陽臺上去看，花異常潔白，分明，因為是夜里，有一點憂愁的靜定。這是我小孩子時候最喜歡的花，到了現(xiàn)在，每年花開的時候，也不能忘情，總要找一點來養(yǎng)一養(yǎng)，才覺得沒有虧負這一季初夏的光陰。

看梔子花養(yǎng)在杯子里，是很動人的。小時候鄉(xiāng)下梔子都種在人家門口，一年到頭也不怎么去管它，到了梅雨季雨水滾落的時候，就自然滿樹滿頭開起來。折幾枝家來，鄉(xiāng)下用一種藍邊大碗來養(yǎng)它，從塘里或井里舀了水，把梔子滿滿地插一碗，放在房間的長桌子或者木頭窗沿上。夜里花香也是這樣飄過來，因為家里沒有梔子樹，窗沿上有一碗梔子的日子便格外珍貴。梔子靜靜地香著，窗子外面田里青蛙和鳴蟲的聲音起來了，燈滅下去，月亮一點一點把光灑過窗子，又一點一點撤出去。梔子過了一夜，挺立的花瓣染上一層淡黃，再過一夜，就慢慢地軟黃下去，變得蔫黃蔫黃的。

研究生時在南京念書，初夏時街上多有賣梔子花的婦人。大多用圓籮筐，或是一只大臉盆，梔子連小枝掐下來，三五枝一束，齊整地捆好，放在筐里擠擠的，等人來買，一面用可樂瓶子灑一層很細的水。我們每回經(jīng)過，總要買一兩把，因為有得買，也想不起來買花盆里的?；厝ビ煤人谋羽B(yǎng)一養(yǎng)，只是城里的自來水往往養(yǎng)不開，還保留著花苞的樣子，慢慢就這樣萎?dāng)×?。到畢業(yè)的那一天，學(xué)校里已經(jīng)很熱，只有香樟樹和法國梧桐廣闊的樹蔭下還是涼氣流轉(zhuǎn)。跟著一堆人去財務(wù)處辦離校手續(xù)，排的隊很長，財務(wù)的人臉色也不好看。輪到我時，卻忽然看到眼前的柜臺里面用罐頭瓶子養(yǎng)著一瓶開得好好的梔子花。是那種藍色的玻璃瓶，好像是我們小時候吃過的那種罐頭。因為這罐梔子花，財務(wù)的不耐煩也可以無視，我只是感到一種隱約的傷心，那大概是一個離開學(xué)校的人最后的傷心。

（文 | 沈書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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