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著 沈寐叟(1850-1922) 沈乙庵精西北地理,通民族文字,國際漢學家紛紛趨謁請益,咸以“中國大儒”呼之。王觀堂于乙庵學問最所服膺,作《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更目為中國學術(shù)之托命者。乙庵書法初不甚工,自述“書學深而書功淺”。早年學黃山谷,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中年得包慎伯、張廉卿所傳執(zhí)筆法,漸有悟入處。據(jù)弟子王瑗仲回憶,乙庵專意書法乃在六十四歲以后,至七十三歲去世,九年之間,用力極勤,遂卓然成為大家。 沈寐叟臨碑四屏 傅青主論書有“四寧四毋”之論,沈乙庵則身體力行之。王瑗仲云:“先生晚年自行變法,冶碑帖于一爐,又取明人黃道周、倪鴻寶兩家筆法,參分隸而加以變化?!蹦?、黃結(jié)字正以拙丑奇崛為特點,乙庵更益以流沙墜簡、魏齊造像而夸張之。方筆轉(zhuǎn)指,翻覆盤旋,如游龍戲鳳,奇趣橫生。此如曾農(nóng)髯所評:“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wěn)。翁方綱一生之誤在穩(wěn),劉墉八十歲以后能到不穩(wěn),何子貞七十以后更不穩(wěn)。惟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所以不穩(wěn),愈不穩(wěn)則愈妙?!苯裼^乙庵晚年書作,字字險絕,無一字能穩(wěn),而通篇氣度,又復無一字不安穩(wěn)者。 沈寐叟章草對聯(lián) 時論于乙庵書學評價甚高,竊有疑焉。雜揉章今,重光隸草,確為書壇偉業(yè)。而筆勢之怒張橫決,結(jié)字之生拙丑怪,于藝術(shù)審美固然能奪人眼目。然聞古人云:“審音知政,觀風變俗?!币患贾ⅲ嚓P(guān)乎世道人心,治亂之征亦由此而分判。沈乙庵深于春秋大義,未嘗不明此理。其既能險絕之后,竟不復歸于平正。此天命歟,人心歟,不能盡知。寫此奉告今之學習沈書者。 贊曰: 碩學鴻儒,播名遐方。 余事作草,協(xié)洽今章。 意備張索,勢雜倪黃。 沉著痛快,恣肆堅蒼。 沈寐叟集三公山碑 王世鏜(1868-1933) 章武王魯生資秉高邁,精研天文歷算之學,嘗會課大梁書院,因新學被黜。遂絕意科第,入關(guān)隱于陜南,以書法自娛,垂三十年不倦。漢中兩漢文物甚多,魯生日夕摩挲,書法大進。于章草最有心得,以為“解散隸體,趨時赴功,章先于草”,遂自書《增改草訣歌》入石,以石拙工劣棄之。后另集百衲本,取急就篇、十七帖、月儀、賀監(jiān)孝經(jīng)、過庭書譜,下至宋仲溫、祝枝山字集摹,費數(shù)年之力乃告成功,題名《藁訣集字》。拓本流傳,為卓君庸所得。君庸不審作者為誰氏,邀余越園、羅復堪鑒定。咸謂“顧其筆意高古,議論中肯,非精通小學,苦攻草法者未易臻此”。乃臆定為晚明人之作,轉(zhuǎn)污魯生“藏有舊拓,知其鮮傳,故改易數(shù)字,竊為己有”。魯生雖忿,亦無如之何。又數(shù)年,于右任獲見拓本。時于髯方致力于標準草書,披覽所作,嘆為奇才,邀往南京,并廣為延譽。題贊云:“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并。”王魯生于是書名大著。居南京才年所,即染病卒,葬牛首山清道人墓側(cè)。于髯作挽詩云:“牛首晴云掩上京,玉梅庵外萬花迎。青山又伴王章武,一代書家兩主盟?!?/span> 章草結(jié)字有一定之規(guī),故入門較今草為易,而字與字間全賴意連,無牽絲映帶,學之不慎則狀如算子。其尤難者乃在使轉(zhuǎn)得法,神氣完足。故《藁訣集字》開篇即言:“藁法最為難,使轉(zhuǎn)異毫端?!睘榍笫罐D(zhuǎn)之異,運筆最是關(guān)鍵。王魯生用何子貞回腕執(zhí)筆法,而運之以指。按沈乙庵作草,雖不回腕,亦以指控筆,運轉(zhuǎn)不休。使指之法,其果為作章草千古不傳之秘訣歟,尚待質(zhì)之高明者。 贊曰: 集字藁訣,融會今章。 回腕使指,藥石膏肓。 氣翫頓挫,意巧圓方。 白首窮壤,得于乃彰。 王世鏜書格言四屏 羅復堪(1874-1955) 順德羅癭公、復堪昆季是康長素萬木草堂高弟,詩書并所擅長,有“南海二難”之譽。黃哲維《花隨人圣庵摭憶》曾記二羅藝文高下,其略云:“癭公書學六朝,旁摩魏碑,晚學南海。予所見以中年之徑寸楷書及晚作筆札為最佳,不及乃弟旉菴(復堪)之功力,而疏朗之韻味則獨擅。”癭公聲名雖盛于復堪,畢竟只享中壽,未盡其才,復堪則登大耋,書名亦卓著,當時與寶熙、邵章、張伯英并稱為舊京四大書家。 羅復堪臨秦詔版 復堪書法從大歐皇甫府君碑入門,終身不懈。講學北平國立藝專時作論書示門人六十首,詠歐陽詢有句云:“率更容貌怪而寢,書法堅蒼險以奇。初學便應(yīng)尋正軌,先臨皇甫府君碑?!奔热肟甸T,又復用力北派諸碑,周旋石門、曹全及嵩高靈廟碑,尤好石門頌,謂之能活其氣、逸其神、成其樸、致其高。平生最擅是章草,鬻字廠肆,有“現(xiàn)代章草第一人”之譽。復堪行輩與沈子培相同,而年少于沈,其潛心章草固受子培影響,而識見畢竟未及,所汲汲用功者乃是元趙松雪、明宋仲溫一路新體章草,而非沈子培、王魯生所欲復興之草隸。正因為此,復堪初見王魯生所作《章草草訣歌》,竟不能辨其作者,誤定為明人書,其說已見上條。茲錄其跋語,以資藝林談助:“《急就章草訣歌》向未經(jīng)見,亦無書人姓名可考,其中有‘慨自趙宋后,章法始日亡’之語,疑為明朝人書。筆意絕似宋仲溫,雖簡古不逮,殆時代使然,而結(jié)體精熟,亦可上窺月儀。漢趙壹言:刪難省煩,損復為單,章草之妙盡在于是。因流溯源,幼安休明,復可梯接矣?!?/span> 贊曰: 隸草第一,名動析津。 難窺張索奧,徘徊趙宋門。 心清韻自古,瘦硬亦通神。 羅復堪書后漢書四屏 鄭誦先(1892-1976) 章草之得名,其說有三:后漢章帝好之,故名章草;前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篇》,又稱急就章,遂呼章草;章奏赴急,乃謂章草。三說莫衷一是。今證以簡牘帛書,云夢睡虎地秦簡已見草率縱逸之筆,至于波磔分明之草書,則初見于西漢中后期之居延簡。許叔重云“漢興有草書”,斯言得之矣。章草既是解散隸體而來,起訖仍是隸法,出鋒則生波磔。晉以后行楷新體既出,篇章古法浸廢,雖仍稱章草,區(qū)別今草只在字間不連續(xù),捺筆出鋒芒而已。閣帖中傳章帝書千字文殘幅、皇象文武將隊帖、張芝秋涼平善帖、王大令江東帖,乃至盛稱之松江本急就篇,盡是夾雜正書、行草筆意之新體章草,純由隸書省變之古章草不復窺矣。禮失而求諸野。二十世紀初簡牘文書出土,始揭章草古今流變之秘,乃有沈子培、王魯生、王瑗仲諸公重光古學。羊欣所言“沉著痛快”,當是形容古體章草,然新體流傳既久,近世亦有摹習者。順德二羅昆季、富順鄭誦先,所作雖是新體,尚不失古法,故仍入此條。 誦先曾遍臨傳世章草刻帖,晚年復雜揉二爨筆意入草,能得雍穆渾厚之態(tài)。啟元白言:“誦翁植基柳法,落筆自圓,以作章草,與西陲出土之古墨跡極相吻合?!鄙韵舆^譽。誦先早年從羅復堪問學,其章草成就似較羅略勝一籌,而仍只徘徊趙松雪、宋仲溫之間,聊具體貌,未能體會漢草精神,比較沈子培、王瑗仲師弟,優(yōu)劣立判。誦先客居北京,組織中國書法研究社,撰《各種書體源流淺說》,是晚近北地書法藝術(shù)之傳播者,嘉惠后學,功莫大焉。 贊曰: 植基柳法,用意篇章。 體融二爨,勢轉(zhuǎn)開張。 筆力追趙宋,聲名亞沈王。 鄭誦先爨碑對聯(lián) 王蘧常(1900-1989) 王瑗仲少年時曾病惡性瘧疾,困頓床榻兩載,日夕翻閱石印唐拓十七帖,以遣寂寞,于是草法大進。年未冠即從沈子培游,臨爨龍顏以為日課,適為康南海所見,連加四十八圈,謂子培“咄咄逼人門弟子”。按宋莆田趙仲白題曾幾《茶山集》有句云“咄咄逼人門弟子,劍南已見祖燈傳”。康以子培比擬曾茶山,以瑗仲暗喻陸務(wù)觀。而“咄咄逼人”又是衛(wèi)夫人稱賞弟子王逸少書法所用贊語,則是直接將瑗仲與王右軍相提并論矣??的虾4苏Z令王瑗仲銘感終身,“文化革命”后重修康氏墓地,瑗仲敬書一聯(lián)鐫墓門云:“萬木風高,際海蟠天終不滅;一言心許,銘肌刻骨感平生?!蓖砟旮詴ピ偕詻r,右軍有十七帖,乃欲作十八帖壓倒之。又倩人刻“后右軍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巨印,用鈐得意之作。日人亦在書道雜志撰文稱“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 王蘧常書十八帖 王蘧常四體書屏 瑗仲與錢夢苕(仲聯(lián))皆執(zhí)教無錫國學專修館,聲氣相投,合刻《江南二仲詩集》,故陳兼與贈聯(lián)云:“詩句江南,大仲小仲;書名天下,前王后王?!?/span> 章草古法研究由嘉興沈子培發(fā)端,弟子王瑗仲踵成之。瑗仲序馬達堂《章草字典》有云:“予少學章草,同門同邑唐立庵蘭、武進蔣石渠庭曜皆有偏嗜,且輔助予者良厚。立庵據(jù)大汶口地下器物,將宗國史拓展至二千年以上。予曰:竊不才,愿為其小者,僅欲拓展章草之領(lǐng)域而已。因相與拊掌。予之欲化漢簡、漢帛、漢匋于一冶者,自此始。石渠中歲亦肆章草勤,旅滬日,見必談?wù)虏??;蛉稳」偶晃模哉虏輰︿?,合草法之多少為勝負,予之徧摹章草草法,自此始?!?/span> 贊曰: 重來書圣,前王后王。 早享令名,延譽沈康。 性情脫略,點畫嚴莊。 提刀四顧,人我兩忘。 王蘧常書對聯(lián) |
|
來自: 昵稱974066 > 《書法的美學與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