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山東東昌府有一個少年書生名叫王文,為人敦厚樸實。有一次,他和老仆劉忠離家去湖北游玩,他們乘船渡過黃河,只見壯麗山川如詩如畫,他站在船頭觀賞,沉迷在壯闊的波瀾之中,渡過黃河,王文棄舟登岸,他為了探看沿途景致,連日只管放松韁繩緩緩而行。有一天,天色已晚,他還在慢慢地游覽,劉忠著急了,不住的催促,他才策馬往縣城弛去。 到了縣城,在一家旅店里安置好行囊,王文便獨自上街游玩,這時,迎面走來一人,見了王文便停住腳步,上下打量著他。王文也仔細端詳那人,才認出是同鄉(xiāng)趙東樓。趙東樓是個富商,出外已四五年了。他鄉(xiāng)遇故人,分外親切,趙東樓拉住王文探問家鄉(xiāng)景況,又殷勤地邀請王文到他的住處去細談,王文推辭不過,只得隨他前去。 趙東樓領(lǐng)王文走進一所別致的院落,穿過回廊到北屋,王文剛要邁進門檻,卻見房中坐著一個插珠戴翠的婦女,他便急忙退了出去,趙東樓見王文這樣拘謹,不禁哈哈大笑,一把將王文拉進房去,又吩咐那個名叫妮子的婦女快去準備酒菜。妮子含笑走了,王文這才坐了下來,趙東樓告訴他,這里是妓院,自己因客居在外十分寂寞,所以就以此處為家了,王文聽了更加局促不安。 不多時,酒菜備齊了,趙東樓熱情款待,妮子也不斷進來勸酒上菜,王文卻如坐針氈,他厭惡這樣的享樂,幾次離席告辭,趙東樓強留不放。王文正在設(shè)法脫身,猛然看見門外走過一位少女,淡妝素服,秀逸脫俗,他怔住了,那少女看見王文,也不覺停住了腳步,兩人默默相視了片刻,少女見王文英俊莊重,不像富家子弟那樣輕薄,心里十分敬重他,這時,趙東樓向少女辦了個鬼臉,少女含羞地低頭走開了。 少女的背影在回廊盡頭消失了,王文還癡癡地望著,趙東樓再三打趣他,他都沒聽見,直到趙東樓說出了少女的身世,他才收回了視線。少女名叫鴉頭,今年十六歲,是妮子的妹妹,趙東樓說:“鴉頭性情剛烈,她母親吳婆貪財逼她為娼,屢次打得她遍體鱗傷,她就是不從,所以至今尚未接客?!蓖跷穆犃巳f分感嘆,又想到自己家境貧寒,無法幫她贖身,心里很是惆悵。趙東樓覺得王文迂腐可笑,便打趣地叫他備些銀子,與鴉頭歡聚一宵,還說自己情愿添湊十兩,玉成好事。王文想了想,高興地回旅店湊集銀兩。 王文很快地拼湊了五兩銀子來找趙東樓,趙東樓見他如此認真,明知吳婆必嫌錢少,鴉頭更不會答應,自己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便去找吳婆商議。果然婆子嫌十五兩銀子太少,一口回絕,趙東樓見自己不至于破財,心中暗喜,他剛要出去回復王文,鴉頭卻突然闖進屋來,說自己愿意接待王文。吳婆十分無奈,心想鴉頭性情倔強,難得她今天自愿接客,就勉強答應了。趙東樓后悔不已,只得添上十兩銀子,一起交給吳婆。 王文在前院正等得坐立不安,忽見趙東樓出來了,趙東樓向他吹噓了一番,就把他送到了鴉頭的房內(nèi),趙東樓取笑了鴉頭幾句,哈哈笑著走了。房中剩下王文和鴉頭,兩人對面癡立了半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夜深人靜了,他倆還在燈下低聲傾述,越談越投機,越談越知心,王文想到明天就要和鴉頭分離,止不住滴下淚來,鴉頭深情地望著他,用手帕替他拭淚。王文自恨不能幫助鴉頭跳出火坑,又愧又愁,鴉頭婉言相勸,并說愿意和他連夜逃走,王文驚喜地握住她的手,疑是自己聽錯了,鴉頭卻不慌不忙地開箱取出一身男裝來。 鴉頭換上男裝,也扮成書生模樣,只聽譙樓鼓打三更,便挽著王文,悄悄地走出了妓院,直奔旅店而去。到了旅店,王文敲開店門,對店主人說有緊急事務,立即要動身,一邊喚起劉忠,叫他整理行囊。劉忠把兩匹牲口牽了出來,鴉頭從身邊取出三張符紙,貼在兩匹馬的左耳朵上,另一張貼在劉忠的腳踝上。她和王文騎上牲口,說也奇怪,馬剛一舉步,就像閃電般地飛馳起來,劉忠看愣了,正擔心自己趕不上,卻突然覺得腳底下像騰云一樣,不由自主地緊隨在王文身邊。他們?nèi)俗叩綕h江口,王文回頭一看,非但黃河早已不在,并且離開中原也一千多里了,他大吃一驚,鴉頭這才說出自己是狐,不是人。 王文又驚又喜,又怕婆子追來,半晌出神不語,鴉頭以為他知道了底細,不再愛自己了,心里十分凄楚,直到王文說出了肺腑之言,她才放下心,破涕為笑。三人在鎮(zhèn)上租了幾間屋子,安頓下來,王文又發(fā)愁今后的生活,鴉頭卻胸有成竹,毫無難色,鴉頭叫劉忠將兩匹牲口牽到市場上賣了,買進一些家具,把臨街的兩間房收拾出來,就開設(shè)了一家小飯館。鴉頭做得一手好菜,親自在廚房烹調(diào),劉忠做了跑堂的伙計,王文寫帳兼打雜,主仆三口勤勞過日子,親密異常。到了晚間,鴉頭在燈下做針線,繡些荷包、汗巾,不但手工精巧,而且花色鮮艷,人們都搶著來買,王文在一邊寫詩作畫,陪她說笑,兩人相敬相愛,左鄰右舍都贊不絕口。 這樣過了一年,有一天,王文和劉忠收拾好店堂,鴉頭卻遲遲沒有到廚房去操作,王文以為她病了,忙到內(nèi)室探望,只見鴉頭神色慘淡,坐在床邊獨自垂淚。王文驚慌無主,再三慰問,鴉頭才說出緣故,原來她算出母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行蹤,災難就要臨頭了,王文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守著鴉頭寸步不離,到了半夜,鴉頭忽然高興地說:“還好,阿姐來了?!痹拕偝隹冢葑庸痪屯崎_房門進來了。 妮子從身邊掏出一根繩子,就往鴉頭脖頸上套,王文一把將她推開,妮子更氣惱了,扯住鴉頭衣襟往外拖,鴉頭用力掙脫,把衣襟也撕斷了。劉忠在外邊聽到吵鬧,就同鄰居拿著門閂、菜刀趕來相救,妮子見人多勢眾,嚇得一溜煙跑了,王文和鴉頭謝過眾人,回到房內(nèi)立刻收拾行裝,打算遠避他方。王文和鴉頭正要出走,吳婆子卻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滿臉怒容,罵不絕口。 鴉頭跪在婆子面前苦苦哀求,淚流滿面,婆子卻不理不睬,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就往外提。王文搶上前去阻攔,被婆子用手指一點,就栽倒在地,昏迷過去,劉忠聞聲趕來,只見王文昏迷在地,鴉頭卻不知去向了,他急忙扶起王文,噴水、捶背,好不容易才將他喚醒。王文失去了愛妻,像瘋了似的幾天不吃不喝,劉忠勸他把東西賣掉,二人帶著銀兩再回到從前見鴉頭的地方,打算從婆子手里把鴉頭贖回來。兩人到了原處,只見門庭如故,居住的卻已是別人了,打聽四鄰,誰也不知道吳婆子搬往何方。 王文四處查訪,歷經(jīng)半載,卻始終探聽不到愛妻的下落,他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就同劉忠回到家鄉(xiāng),閉門謝客,只在家中讀書種菜,日夜思念鴉頭,誓不再娶。過了幾年,劉忠見王文越發(fā)消瘦,怕他郁悶出病來,就勸他出外游歷散心,王文也想再去尋找鴉頭,兩人便又騎上快馬出發(fā)了,他們到了京城,偶然經(jīng)過一所育嬰堂,見門口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劉忠再三端詳,不肯走開,王文仔細看看,也笑了,劉忠勸他把孩子贖回來帶回家鄉(xiāng),王文找管事的商議,才知道這孩子名叫王孜,五年前由路人在荒郊拾得,送進育嬰堂,他胸前有封血書,上面寫著“山東王文之子,故名王孜”。 王文見到血書十分驚訝,心想:“我怎么會有兒子呢?”又想:“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無非是巧遇罷了?!眲⒅覅s歡喜無限,抱著孩子不肯放手。他倆帶王孜回到家鄉(xiāng),王文很疼愛這個孩子,親自教他讀書寫字,孩子越長越像王文,見到的人都說:“看相貌就知道這是王文的兒子!”王文聽了感到很安慰。王孜漸漸長大,性情剛直,力大無比,喜歡射箭打獵,王文和劉忠都不忍嚴厲管束他。王孜說自己能看見狐貍精,大家都不信,后來附近有人家鬧狐祟,擾得日夜不安,請王孜去看,他一去就指出狐貍精隱藏的地方,用刀砍去,立刻聽到狐貍號叫,落下毛和血來。 一天,王文在街上散步,忽然遇見趙東樓,只見他衣衫破舊,容顏枯瘦,王文覺得很奇怪,王文邀請趙東樓回家暢談,從趙東樓口中,到底探出了鴉頭的下落。原來婆子捉回鴉頭以后,把她打得體無完膚,眼看快要斷氣了,婆子才住了手,婆子不管鴉頭傷重垂危,用牛筋將她捆起,全家遷往京城。趙東樓迷戀妮子,把貨物廉價出售,隨著同往,一路上的花費,都用他的銀兩。到了京城以后,鴉頭的傷痕尚未平復,婆子就又逼她為娼,鴉頭誓死不從,被婆子囚禁在石屋中,整天挨餓受凍。不久鴉頭在石屋里產(chǎn)下一個孩子,她怕婆子下毒手,整天整夜把孩子摟在懷里,婆子屢次來搶奪,到底把孩子從鴉頭懷中劫走,丟棄在荒郊野外。 趙東樓帶來的一萬兩銀子,經(jīng)不起妮子揮霍、婆子勒索,漸漸耗盡了,婆子立即翻臉無情,常以惡言嘲諷,趙東樓只得忍氣吞聲。妮子對他也一天比一天冷淡,把趙東樓呼來喚去,還要奚落他,后來,她時常住到官宦家去,往往數(shù)日不歸,趙東樓失神落魄,到處受到白眼。一天,婆子母女都到豪家應酬去了,趙東樓悶悶地在廊下徘徊,不覺走進石屋,忽聽得鴉頭輕聲喚他,勸他速速離去,免受災禍,他這才如夢初醒,決意回鄉(xiāng)。趙東樓只將自己隨身衣服打了一個小包,匆匆又到石屋小窗口向鴉頭告別,鴉頭含淚送給他一封信,再三托他交給王文。 說到這里,趙東樓取出那封信來,王文急忙看信,不禁點點淚珠灑濕了信箋,這時,他才確信王孜真是自己的親骨肉。王文擦干眼淚,把鴉頭的信珍重地收在懷里,他去湊了二十多兩銀子,贈給趙東樓。王文送走了趙東樓,又拿出鴉頭的信來細讀,這時,王孜興高采烈的打獵回來了,將自己射死的一只花豹獻給父親。王文見到兒子,更止不住兩眼落淚,他叫王孜坐下,便沉痛地敘述起往事來。劉忠進來送茶,聽到這段傷心事,也呆呆地捧著茶壺站在一邊抹淚,最后王文把信遞給兒子說:“你母親早已知道你在我身邊,這是她托趙伯父帶來的信?!?/p> 王孜急忙看信,看到“唯有我兒能救我出難,但須囑他勿傷我母姊性命”時,他氣得暴跳如雷,兩眼瞪得快裂開了,他立刻帶上寶劍和弓箭,要去替母親報仇。王文拉住兒子,勸他明早動身,他不聽,王文和劉忠又要同他一起去,他也不答應,只叫父親安心靜候好消息,便大步走出門去,王文和劉忠追到門外,只見王孜早已跨上快馬,飛馳而去,王孜兩天就到達京城,他找到吳婆子住所,只見華燈高照,車馬盈門,王孜推開守門的豪仆,直闖了進去。他見妮子正在堂上陪幾個貴公子猜拳行令,便拔出寶劍大喝了一聲,妮子猛然看見王孜,嚇得臉如死灰,妮子正想逃走,卻被王孜一劍刺倒,尸體變成了一只狐,客人們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逃開,王孜奔入后院,找到廚房,看見吳婆正監(jiān)督女仆做菜,嘴里不住叱罵,王孜一個箭步跳到婆子面前,剛要把她揪住,婆子卻突然不見了,王孜四處一看,抽出箭就向屋梁射去,一只老狐從梁山墜下,那支箭正好貫穿了她的咽喉。 王孜跑到囚禁鴉頭的石屋,用寶劍削去門上鐵鎖鏈,一腳踹開沉重的鐵門,跪倒在母親面前,鴉頭抱住兒子失聲痛哭,十數(shù)年的磨難,把他摧殘得兩鬢斑白,她含著淚端詳著兒子,見他已長大成人,心里分不清楚是心酸還是歡喜。王孜扶她走出石屋,她見到兩只死狐,不禁又難過起來,責備兒子不該如此絕情。鴉頭命王孜把她倆的尸體埋葬起來,又在墳前哭吊一番,王孜再三催促,把母親扶上馬,自己跟隨在后,回轉(zhuǎn)家鄉(xiāng)。 王文和劉忠日夜盼望,盼到第五天,太陽剛要落山,卻見兩匹快馬從村口飛馳而來,轉(zhuǎn)眼就到了面前,王文定睛一看,果然是王孜陪伴母親回家來了,他踉踉蹌蹌?chuàng)屔砩锨?,握住鴉頭的雙手,兩人無言的緊緊依偎在一起,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患難夫妻終于團聚了。 本文摘錄于《聊齋志異—鴉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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