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心畬(1896年-1963年)原名愛新覺羅·溥儒,初字仲衡,改字心畬,自號羲皇上人﹑西山逸士。北京人,滿族,為清恭親王奕欣之孫。曾留學(xué)德國,篤嗜詩文、書畫,皆有成就。畫工山水、兼擅人物、花卉及書法,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譽,又與吳湖帆并稱'南吳北溥'。溥心畬先生現(xiàn)場書畫視頻
有關(guān)西山逸士二三事
(文/臺靜農(nóng))
溥心畬先生的畫首次在北平展出時,極為轟動,凡愛好此道者,皆為之歡喜贊嘆。北宋風(fēng)格沉寂了幾三百年,而當(dāng)時習(xí)見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無新意,有似當(dāng)時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軀殼,了無生趣。心畬挾其天才學(xué)力,獨振頹風(fēng),能使觀者有一種新的感受。他的潤筆在北平琉璃廠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后門大街小書畫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現(xiàn),其價值自不同于廠肆。據(jù)說這都是他家的傭人流出來的,因為他的恭王府距后門大街甚近,傭人們與后門的店商,難免都有往來的。一次吾友常維鈞兄在這家店里看到一小捆心畬寫的對聯(lián),維鈞選了兩副,米襄陽的筆意,極佳。等我去時,剩下的只有成親王體了,我買了兩副,定價不高,每副兩元。所有題款卻非溥儒,也不是心畬或西山逸士,而是“仲衡”,兩字,下鈐“省心堂”小印?!爸俸狻笔撬缒甑淖?,后因京劇有一名演員叫“郭仲衡”的,他就不用了。后來我又在那家店里,收了一幅山水小品,舊高麗紙,元人筆意,蕭疏有致,維鈞看了也以為是一幅好畫。不意兩三天后,我在那家店里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一幅,為之奇怪,我買的難道是贗品么?于是我請袁玨生先生鑒定,玨生名勵準,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內(nèi)。此老當(dāng)時在輔仁大學(xué)美術(shù)系講授“書畫題跋”,我將畫帶到教員休息室,他一看就說是心畬的真跡,并說心畬喜歡一張稿子畫上兩三次,這樣的事,當(dāng)他在臺時也證實了。以現(xiàn)在觀念看來,如此“拷貝”有什么價值?我想,他大概以筆墨為主,構(gòu)圖并不重要。如倪云林的畫,并看不出什么高山峻嶺,又如古人作品往往題曰仿曰臨,卻不減其流傳的價值。雖然如此,心畬的精品,沒有不可以看出他的匠心的。至于他自以為游戲之作如《西游記》圖等,意趣橫逸,想象力之高,則是前無古人的。當(dāng)時我還收了一幅仕女圖,像是紅葉題詩之類。另一幅友人名之為歸隱圖,一高士在驢背上斷流而渡,一琴童岸上看著發(fā)抖,神情畢現(xiàn)。這一小品,曾經(jīng)給他看過,他笑著說:“境界還好,筆弱些?!?我與心畬第一次見面,是在北平他的恭王府,恭王府的海棠最為知名,當(dāng)時由吾友啟元白兄陪我們幾個朋友去的。王府庭院深沉,氣派甚大,觸目卻有些古老荒涼。主人在花前清茶招待,他因我在輔仁大學(xué)與美術(shù)科主任溥雪先生相熟的關(guān)系,談起話來甚為親切。雪齋是心畬從兄,這兩位舊王孫,同負畫苑盛名,兄清癯而弟豐腴,皆白皙疏眉,頭發(fā)漆光,身材都不算高。心畬渡海來臺,我們始相見于臺大外文系英千里兄的辦公室,道途輾轉(zhuǎn),不慣海行,頗有風(fēng)塵之色。我陪他參觀中文圖書館,甚是高興,以為不意臺灣孤懸海外,居然還有這么多藏書。我告訴他這些書都是福州龔家烏氏山房的收藏,早年臺灣帝大買來的,他笑著說:“這不失為楚弓楚得?!焙髞硭銜r向我借書,如來信云:
未接清誨,良深馳想,以儒之簡出索居,離于益友,不得聞過,殊深惕懼。今欲有所述著,敢煩在臺大圖書館,倩生徒一察。書目謹列于后,愿次第借觀,當(dāng)早奉璧。又曾在本館中,見有《晚笑堂畫傳》,木版二冊一函,記在地室書架上,請先檢借為盼。前所乞借孫淵如《續(xù)古文苑》中有“云居寺”中漏抄兩句,乃元和年范陽縣丞吉逾詩,其詩曰:“到此花宮里”云云。務(wù)請分神將此全首抄示,弟因作筆記錄至此條,見少二句,大為窘急。
他要我為他刻印章,我這刻工并不高明,他的謝簡卻極典雅,信手拈來,居然六朝韻味,若在皇帝時代,定是“書記翩翩”的人物,這不過是心畬文學(xué)方面的另一本領(lǐng)。如:
承惠佳刻,鐵筆古雅,損益臣斯之璽,追琢妾趙之章。筆非五色,煥滄海之龍文;石不一拳,化昆山之片玉。永懸此賚,敬奉蕪函,既致繾綣,靡深仰止。
我只為他刻過四印,兩名字小印外,一“義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懷”,前者他比跡陶公,后者似用王羲之語,十七帖中:“吾為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方復(fù)及此?似夢中語耶?”羲之此語雖不知對何人所說,然可體會的是羲之的喪亂意識,若參之《晉書·羲之傳》中與殷浩書,更覺得此語之沉重,然則心畬羲之有同感耶?《魏書·王粲傳》云:粲“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gòu);然正復(fù)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王粲這樣的捷才,后來雜書,亦有類似的記載,而我生平所見到的只有心畬一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家,正談話時,有人拿了一張藝術(shù)大照片,請他題字,他拿起筆來即刻在上面寫了一首七絕,詩意與照片上面的景物,非常切合,當(dāng)時使我一驚。
約在甲子春夏之交,大千兄在日本帶給我一本他畫的冊頁,甚精。他聽說了,急于要看,因告訴目寒兄,后日同在某家宴會,務(wù)必帶去。屆時我?guī)チ?,他坐方桌前,正為一群人寫字??次襾砹?,就放下筆,欣然將冊子接去,邊看邊贊賞。翻到最后空頁,拿起筆來便題,不曾構(gòu)思,便成妙文:
凝陰覆合,云行雨施,神龍隱見,不知為龍抑為云也。東坡泛舟赤壁,賦水與月,不知其為水月為東坡也。大千詩畫如其人,人如其畫與詩,是耶?非耶?誰得而知之耶?
寥寥六十來字,超脫渾成,極切合大千氣度。尤妙者,所謂“是耶非耶”語氣,好像是受大千的題語而觸發(fā)了靈感,因大千是冊最后畫的是他日本侍兒山田女史的像,題云:
畫成既題署,侍兒謂尚余一頁,興已闌,手亦倦,無暇構(gòu)思,即對影為此,是耶?非耶?靜農(nóng)何從而知之耶?
是耶?非耶?已無從起心畬而問之矣。我曾與大千談到心畬的捷才,他也佩服,因說昔年同在日本時,他新照了一像,心畬看了,就立刻題了一詩:
滔滔四海風(fēng)塵日,天地難容一大千;恰似少陵天寶際,作詩空憶李青蓮。
這樣真情流露。感慨萬端,不特看出他兩人的交情,并且透露了他兩人以不同的格調(diào)高視藝壇的氣概。我想他這種感情,必是久蓄胸中,一旦觸機而發(fā),絕非偶然??杀?,大千投老歸來,心畬競先返道山,正如少陵所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了。今則兩人俱歸于寂滅,而心畬逝世且二十年,墓木拱矣。其門弟子方集作品展覽,以為紀念,余寫此回憶,雖平昔瑣屑,實深懷舊之感。(原載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三日臺北《中國時報·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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