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的偉大的電影都與人性有關(guān)。比如《辛德勒的名單》、《阿甘正傳》、《竊聽風暴》、《肖申克的救贖》…...
《芳華》也不例外。
《芳華》有點像中國的《美國往事》。它有恢宏的時代背景、表面平鋪直敘但突然猙獰的戲劇沖突、小人物的命運和瑣碎中的價值觀、以及為劇情火上澆油的配樂。
我第一次認知“芳華”這個字,正是由于《絨花》這首歌。我相信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也是通過這首歌第一次見到這個名詞。所以,馮小剛選擇這首歌和韓紅是多么的虐心。從來沒有哪部電影能讓觀眾安靜地聽完整首片尾曲并集體迸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最近在看美國新新聞主義代表人物蓋伊·特立斯《被仰望與被遺忘的》。蓋伊之所以被后人記起,固然是因為他寫過很多風云人物,如辛納屈、迪馬喬,但他更大的價值是他寫過一批默默無聞的小角色。這些注定被遺忘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蓋伊這樣一些記錄者的出現(xiàn),他們將命如螻蟻,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
在小說和真實的生活里,劉峰和何小萍是完全沒有黃軒和苗苗這兩位演員的風采的。劉鋒外貌被嚴歌岺打了50分,而何小萍之所以被欺負和被傷害,也是因為她像秫長相平庸、發(fā)質(zhì)奇特且由于汗腺發(fā)達身上經(jīng)常會有異味。他們甚至互相之間一開始也不來電。劉峰直到生命的末段還只是有精神上接受了何小萍(他身體上更愛一位風塵女子)。而何小萍對劉峰的感情,更多是因為感激和感恩。他們的善良也許與生俱來,也許只是因為命運的激發(fā)。像劉峰這樣一位資質(zhì)平常的人,在那個人人都追求進步和表現(xiàn)的年代,沒有后臺,專業(yè)能力也不突出,除了善良他可以憑恃什么?而何小萍在生無可戀之時,因為劉峰的出現(xiàn)生命終于出現(xiàn)了亮色,她后來的選擇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是,那些曾經(jīng)驕傲的、肆虐的美最后像林丁丁的照片一樣成為觀眾的暴笑點;那些曾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的婚姻、社會關(guān)系變得一地雞毛。而劉峰、何小萍以及他們之間的情誼像雕像一般,平靜、從容地定格著......
善良的人不是沒有好報。命運在讓他們窒息的同時,也給了他們即便氣若游絲也能心平氣和活著的本領(lǐng)。
劉峰說,怎么才算過得好呢,比起那些長眠在地下的戰(zhàn)友,當然算好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峰算幸運的。
1990年,我曾經(jīng)與后來成為傳記作家的好朋友陳文一起去中越邊境出差。我們專門去瞻仰過廣西境內(nèi)的烈士陵園。那個場面比電影中的還震撼。漫山遍野的墓碑,在夏日的艷陽下萬籟俱寂地佇立。
其實,這些戰(zhàn)士雖然馬革裹尸、魂離故園,但好歹有一座銘刻功勛的墓碑,而那些生活中的蕓蕓眾生,終老一生,可能連被別人想起的機會都沒有……比如劉峰,比如何小萍……如果沒有馮小剛和嚴歌岺,他們?nèi)匀皇巧鐣畹讓邮芷圬摵褪芎鲆暤娜?。他們的善良和美德,在這個流俗的社會里一無所值、一無所聞。
這個電影除了讓人有時代和角色的代入感外,甚至還會讓人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代入感。比如,如果我是導(dǎo)演,我會選擇外表更平庸的劉鋒和何小萍;我會讓兩人告別時的長鏡頭最后停留在何小萍的面部特寫上;我會更希望中年何小萍的出現(xiàn)像小說里的那樣更有懸念;我會在毛主席逝世的那個場景上加上一段哀樂(1976年,哀樂是中國人最熟悉的音樂);甚至我會覺得何小萍叫何小曼更加順口......
但一千位觀眾有一千部《哈姆雷特》,這些細節(jié)完全無損馮小剛作品的偉大。
電影中有幾個淚點:一是何小萍練雙人舞時被嫌棄,這是劉鋒站出來說,我來陪她練。但這個淚點需要有小說的鋪墊。只看電影可能一時情緒提不上來;二是劉鋒離開文工團時雙方告別時互致軍禮。這個場景讓現(xiàn)場的馮小剛都熱淚盈眶,這個情節(jié)也是對何小萍之所以在劉鋒的人生尾聲不求名份地相濡以沫的解釋;三是劉鋒去精神病院看何小萍,拉著何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獨自忍淚;四是文工團宣布解散,大家集體痛飲高歌的那一場;五是劉鋒被城管欺負,郝淑雯怒罵“操你媽,你們敢打戰(zhàn)斗英雄”。
戰(zhàn)爭是這部電影的高潮。反映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文藝作品不少,但《芳華》第一次揭示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個體的傷害。除了漫山遍野的墓碑,那些血肉模糊的遺體和傷員,那些被戰(zhàn)爭摧毀了神經(jīng)的病人,那些得不到妥善安置的退伍軍人,都在提醒人們戰(zhàn)爭的代價。敢于觸碰這樣的題材,是馮小剛?cè)说乐髁x情懷的體現(xiàn),也可能是他觸犯高壓線的地方。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得到了《芳華》暫停上畫的消息。雖然坊間有很多傳聞和分析,但我不相信票房壓力和預(yù)售不佳是其中的原因。暫停上畫的原因只會是一個,那就是說不出的原因。
《芳華》的成功是必然的。它比《1942》、《唐山大地震》、《我不是潘金蓮》和賀歲片更符合馮小剛的生命氣質(zhì)。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更符合某一代人的氣質(zhì)。蓋伊說: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大致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總會有些自己鐘愛的話題和題材,這些東西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出現(xiàn)和再現(xiàn)都是難以預(yù)料的。作家的寫作技藝在不斷完善,但他的那些幻想依然如故。馮小剛是在做一件蓄謀已久的事。
《芳華》像是另一部與馮小剛相關(guān)的作品《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續(xù)集。只不過,在那部作品里,馮小剛還是被人戲弄、遭盡白眼的馮褲子?,F(xiàn)在,馮小剛憑借這部作品,無可爭議地成為與青春有關(guān)的作品的無可超越的詮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