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要說的，是一場海戰(zhàn)

這場海戰(zhàn)，在中國近代史上并不算太有名

甚至已經(jīng)很少有人提及

因為那是中國海軍的一場慘敗

但如果僅憑教科書上那一段簡短文字

我們就無法了解那場海戰(zhàn)背后的故事

【今日主打】

1884年8月23日

中法“馬尾海戰(zhàn)”爆發(fā)

在中國的近代史上，最經(jīng)常被人提及的，無疑是中日“甲午海戰(zhàn)”。

而“馬尾海戰(zhàn)”，提到的真的不多。在中學(xué)的歷史課本里，大致會有這樣一小段的描寫：

1884年，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率艦隊侵入馬尾港。8月23日，法艦首先發(fā)起進攻，清軍主要將領(lǐng)畏戰(zhàn)，棄艦而逃，福建水師各艦群龍無首，倉皇應(yīng)戰(zhàn)。福建水師的艦只還沒來得及起錨，被法艦的炮彈擊沉兩艘，重創(chuàng)多艘。海戰(zhàn)不到30分鐘，福建水師兵艦11艘戰(zhàn)艦全部沉沒，官兵殉國760人，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

這應(yīng)該就是我們讀書時代對“馬尾海戰(zhàn)”的全部記憶。

然而，中國近代海軍艦隊的第一場海戰(zhàn)，又怎么止這100多字？

1

馬尾，又稱“馬江”，指在閩江的下游，從福州東南烏龍江與南臺江匯合處，至入?？诘囊欢巍?/p>

在“馬尾海戰(zhàn)”之前，馬尾其實已經(jīng)赫赫有名，它是當(dāng)時中國最大的造船廠“福州船政局”的所在地。

這座由晚晴名臣左宗棠建立，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主持的造船廠，為大清朝生產(chǎn)了40艘各類船只，并組建了中國的第一支近代海軍——“福建水師”。

也就是在“馬尾海戰(zhàn)”里，悲壯地全艦隊沉沒的那支水師。

2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1884年7月12日。

這是“中法戰(zhàn)爭”（這是近代史上清政府難得打得還算有點臉面的一次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第二年。

這是兩個沒落帝國之間的戰(zhàn)爭——清帝國被兩次鴉片戰(zhàn)爭折磨得茍延殘喘，法國也困擾在“普法戰(zhàn)爭”的失利中不能自拔。

這一年，因為在爭奪越南控制權(quán)的陸戰(zhàn)中沒討到什么便宜，法國重新向清政府開出了談和條件：清政府從越南撤軍，賠款8000萬法郎。

法國人覺得，他們已經(jīng)是讓步了，因為他們在戰(zhàn)爭開始之初，要求的賠款是2億5000萬法郎。

但清政府依舊一口拒絕。

如果沒有武力做后盾，談判桌上永遠談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清政府敢于說不，正是因為他們在戰(zhàn)場上沒吃虧，而法國人要想得到他們所要的，只能再訴諸武力。

7月14日，在海軍中將孤拔率領(lǐng)下，法國軍艦以“游歷”為名，陸續(xù)進入馬尾港。

戰(zhàn)爭的濃霧，開始籠罩馬尾。

孤拔像

3

當(dāng)時，主持福建沿海防務(wù)的大臣，名叫張佩綸。

張佩綸是晚晴重臣李鴻章的女婿（當(dāng)時還不是），個人才華也非常出眾。雖然他是一介書生，但在當(dāng)時朝廷里，是一個有名的“主戰(zhàn)派“。這也是他被派到福建的一個原因：

你不是說你要打嗎？好！那么你來打打看。

關(guān)于張佩綸這個人，我們今天就不展開了。如果大家記不住他，也沒關(guān)系，因為你們肯定知道他孫女的名字：張愛玲。

總而言之，孤拔領(lǐng)銜的法國艦隊兵臨城下，當(dāng)時的張佩綸和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福州將軍穆圖善三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天天商量對策。

客觀地說，后來評價三人一味避戰(zhàn)，是有些冤枉他們的。

法國艦隊到來之時，張佩綸就緊急求援，但只有廣東水師，派來了兩艘船做援軍。

此時，這三人就反復(fù)請示朝廷：該怎么辦？

而清廷的回復(fù)非常明確：“彼若不動，我亦不發(fā)?！?/p>

這時候，張佩綸終于知道在朝廷上做”清流“和到戰(zhàn)場上當(dāng)指揮的區(qū)別了。于是，他給福建水師的指令也很明確：

“無旨不得先行開炮，必待敵船開火，始準還擊，違者雖勝尤斬”。

這條指令，注定了福建水師被動挨打的局面。

張佩綸

4

那么如果當(dāng)時放開手腳，福建水師有沒有機會贏？

很遺憾，基本也是沒有的。

當(dāng)時的“福建水師”共有11艘軍艦，但都是老舊的木殼軍艦和炮艇，總噸位只有9800噸。而且，水師裝備的火炮基本上都是過時的前膛炮，無論射速和威力，都比不過新式的后膛炮。

反觀法國艦隊，雖然只有10艘軍艦，但全都配備了后膛炮，并且還配備了當(dāng)時的新式武器——機關(guān)炮和魚雷。更重要的是，法國艦隊的“凱旋”號是裝甲巡洋艦，福建水師任何一艘軍艦的火炮，都撼不動“凱旋”號的裝甲。

還有一點容易被人忘記的是，整個福州船政局，就是清廷聘請法國人日意格、德克卑主持建造并擔(dān)任顧問的，里面的有幾十個工匠也都是法國人。

換句話說，福州船政局造出的每一艘船，法國人其實都了如指掌。

所以可以想象，張佩綸他們當(dāng)時心中的絕望之情。

5

1884年8月23日上午10點，閩浙總督何璟接到了孤拔派人送來的戰(zhàn)書：

4個小時后，向中國艦隊開戰(zhàn)。

這并非是法國人的紳士風(fēng)度，而是孤拔精確計算了馬尾港的潮汐：到了下午退潮時，法國艦隊的艦首主力炮，正好可以一起對向中國艦隊孱弱的艦尾。

難以想象的是，何璟將這個消息封鎖了。直到中午12點之后，他終于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張佩綸等人。

張佩綸他們大驚失色，唯一想出的辦法，是精通法語的福建船政著名工程師魏瀚乘船前往法國艦隊，要求延至次日開戰(zhàn)（另一說，是魏瀚奉命去英國人那里打聽法國艦隊的動向）。

可惜的是，為求速度，魏瀚坐的是一艘小火輪。而法國艦隊旗艦“窩爾達”號看見中國方面駛來的這艘船， 誤以為是中國軍艦提前來襲。孤拔隨即下令：

向中國艦隊開火！

一聲炮響，驚醒了午睡中的張佩綸，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逃跑。作為最高指揮，他在海戰(zhàn)爆發(fā)之初，就已臨陣脫逃。

6

1884年8月23日下午1時45分，“馬尾海戰(zhàn)”正式爆發(fā)。

擁有優(yōu)勢裝備和火力的法國艦隊，早已準備好進行一場“虐殺”，但之后的戰(zhàn)斗，卻超出了他們的預(yù)料。

法國艦隊一上來就把所有火力集中，圍攻福建水師的旗艦“揚武”號。

“揚武”號根本來不及調(diào)轉(zhuǎn)船頭，只能一邊砍斷錨鏈，一邊開炮還擊。第一炮，就擊中了法軍旗艦“窩爾達”號的艦橋，炸死法軍5人——雖然福建水師的水兵們屢屢請戰(zhàn)被張佩綸拒絕，但他們也早就將炮口瞄好了法國艦隊。

但法國人有魚雷。

法軍的46號桿雷艇一顆魚雷擊中了“揚武”號的右舷，而上層建筑也開始起火。這時候，管帶張成棄艦逃走。在猛烈的炮火攻擊下，“揚武”號開始下沉，但全艦官兵很少有率先棄艦的。

有一位水兵，在“揚威”號著火沉入水中的最后一剎那，才跳水逃生。他是清朝第一批留美學(xué)童中的一員，后來自主設(shè)計了中國第一條鐵路，他的名字，叫詹天佑。

福建水師旗艦“揚武”號

福建水師的 “福星”艦沒有機關(guān)炮，近距離時，全艦官兵只能用步槍射擊敵艦?！案Ｐ恰迸灩軒ш愑⒑韧俗屗睍罕茕h芒”的隨從，下令拔錨起航，調(diào)轉(zhuǎn)船頭直接沖入法國艦隊陣中——

“此吾報國日矣!吾船與炮俱小，非深入不及敵船”。

孤拔指揮3艘軍艦圍攻“福星”。陳英大喊：“大丈夫食君之祿，當(dāng)以死報！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指揮所有火力猛擊法軍旗艦，但因炮小未能擊中敵軍要害，自己卻在瞭望臺中炮身亡。

“福星”號在法國艦隊火炮和魚雷的圍攻下，最終爆炸下沉，全艦官兵95人，僅幸存20余人。

“福星”號（右）和“福勝”號（左）

“福星”不是唯一一艘沖向法國艦隊的中國艦船。

跟在“福星”之后的，是“福勝”、“建勝”兩艘“蚊子船”。

所謂“蚊子船”，只能稱為“水上炮臺”，艦船只是在艦首裝備有一尊不能轉(zhuǎn)動的前膛阿姆斯特朗16噸大炮，火力很弱，而且馬力小、笨重遲緩。但這兩艘艦船還是毫不猶豫沖了上去，“建勝”號還命中了孤拔的旗艦“窩爾達”號，只是因為火力實在太弱，沒造成多大破壞。

“建勝”號的管帶呂瀚，戰(zhàn)前就給母親和妻子寫了遺書：“見危授命，絕不茍且！”，中炮犧牲時才32歲?！案佟迸灩軒~琛，重傷不下火線，最終飲彈身亡。

法國艦隊的旗艦“窩爾達”號

福建水師的“永?！焙汀拌『健眱伤掖沁\輸船。

按理說，炮火一開，他們應(yīng)該退出戰(zhàn)場。

但是他們沒有撤退，而是同樣掉頭，直接沖向法國艦隊，試圖撞擊敵艦。但因為速度慢，最終被相繼擊沉，艦上官兵全部殉難。

福建水師的炮艦“飛云”和“濟安”還沒來得及起錨，就被炮火擊沉。但另一艘炮艦“振威”號卻是最先做出反應(yīng)的——法國艦隊一開炮，就立即轟擊了附近的法艦“德斯丹”號。

隨后，”振威“號管帶許壽山下令砍斷錨鏈，迅速迎敵。法軍集中三艘軍艦猛轟“振威”號，”振威“號全艦多處中彈，眼看不濟。此時，許壽山下令：開足馬力！去撞沉”德斯丹“號！

人們知道后來北洋艦隊鄧世昌的“撞沉吉野”，卻很少有人知道之前福建水師許壽山的“撞沉德斯丹”。

法國艦隊的“德斯丹”號

不幸的是，在法艦的炮火攔截之下，“振威”號鍋爐中炮爆炸，船身終于開始下沉。但這個時候，許壽山并沒有棄船，而是站在一樽大炮旁，那門大炮，還有最后一顆炮彈，是許壽山專門留下的。

在船身下沉的最后時刻，許壽山拉響了引繩，一炮轟中“德斯丹”號。當(dāng)時有在場的外國人留下現(xiàn)場描述：

“這一事件在世界最古老的海軍紀錄上均無先例”。

32歲的許壽山與大副梁祖勛最終被敵艦機關(guān)炮擊中，壯烈犧牲。

到了下午2點25分，慘烈的“馬尾海戰(zhàn)”進入尾聲——11艘中國軍艦，全部被擊沉。

但更令人難忘的，是那一夜的晚上。

那一夜，沿江的居民自發(fā)駕駛漁船、鹽船，對法國艦隊發(fā)起火攻。

那是怎樣一幕悲壯的景象：

一艘艘民用船只，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撲向法國艦隊，然后被軍艦的炮火摧毀。

“馬尾海戰(zhàn)”之后，清政府退無可退，最終對法宣戰(zhàn)。

【饅頭說】

2014年，在“馬尾海戰(zhàn)”130周年之際，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稱收到103份來自法國國家檔案館的“馬尾海戰(zhàn)”史料，其中有一張當(dāng)年《申報》刊登的《福州地理形圖》。

根據(jù)當(dāng)年刊登的內(nèi)容，福建水師其實和法國艦隊鏖戰(zhàn)兩天，擊沉4艘法艦，擊斃數(shù)百名法軍，最后法國艦隊是敗退的，“馬尾海戰(zhàn)”其實是我們獲勝的。

有些專家說這將顛覆歷史，但說實話，我是不信的。

從當(dāng)時的信息不暢，以及民眾的愛國情懷角度考慮，我個人更愿意把這理解為是一種美好的寄托。畢竟，我們的11艘沉船歷歷在目，而法國海軍經(jīng)此一役，完全控制我國東南沿海和臺灣海峽的制海權(quán)。

誰勝誰負，大家其實一目了然。

但那一場海戰(zhàn)的失敗之所以值得銘記，不僅僅是提醒我們要“知恥后勇”，更是要銘記一種精神。

“馬尾海戰(zhàn)”，是中國組建近代海軍以來，第一場正式的戰(zhàn)斗，比讓我們刻骨銘心的“甲午海戰(zhàn)”，還要早了10年。

在這場我們?nèi)姼矝]的海戰(zhàn)中，中國軍人表現(xiàn)出的那種氣勢和魄力，才是我們這個民族在后來的各種逆境甚至遭遇滅國危險時，一直堅持到底贏得最后勝利的底氣和基石。

在“馬尾海戰(zhàn)”中，有一幕讓人印象深刻：

在旗艦“揚武”號沉沒的最后一刻，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水兵，爬上了主桅桿頂，在漫天炮火中，掛上了一面龍旗。

船雖沉，旗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