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摯友,畫壇上的活躍人士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南京,作為京都,稱得上是個名流薈萃,商賈云集,文化活躍,生活安定的城市。雖然在繁華程度上它不及燈紅酒綠的上海,但巍峨的城墻,滿眼的蔥綠,加上夫子廟的歌臺舞榭,秦淮河的漿聲燈影,使六朝古都的風(fēng)范仍依稀可見。也許正是因為這點,才吸引了大批文化藝術(shù)界的精英寓居此地。其中有三位青年畫家,他們既是同道摯友,又是畫壇上的活躍人士。這三個人便是徐悲鴻、張書旂、柳子谷。 在當(dāng)時書畫市場,他們?nèi)说淖髌纷钍芮嗖A。徐悲鴻因是美術(shù)界的“大腕”,聲名遠播,其繪畫藝術(shù)的“含金量”自不待言;張書旂乃學(xué)院派杰出代表,專攻花鳥,素有“任伯年第二”的美譽,更有“白粉專家”之雅號。呂風(fēng)子贊他“畫花似聞香,畫鳥若欲語,技法卓絕,當(dāng)代無與抗衡者?!保欢庸仁莻€全能型的畫家,山水、人物、花鳥皆長,尤精蘭竹。蔡元培稱他為“畫竹圣手”,坊間另有“板橋第二”的贊許;于右任稱其繪畫作品“可以起近代之衰!”。當(dāng)時有則報道頗能反映張、柳的藝術(shù)聲望:“五洲公園美術(shù)展覽會,原定星期六、星期日開放兩天,自得國畫名家張書旂、柳子谷加入最近杰作后,深得觀者歡迎,環(huán)立門外。圍而窺視者,爭先恐后,莫不以先睹為快。該會乃定今后每日開放云?!?/p> '畫'若投機合作多 與常人一樣,畫家之間的交往親疏,也多以品性、觀點、情趣為基礎(chǔ)。徐、張、柳三 他們合作繪畫,從不事先擬定主題,也不商量什么構(gòu)圖布局,每每是在吟詩論畫、相互切磋達到情酣意濃時,其中一人便會情不自禁地從案上信手捻下素紙,于談笑中淋漓落墨,筆到之處恰是作者的靈性所致,另兩人繼而再一一補筆。這種即興合作,看似輕松,實則不易,絕非通常的筆墨游戲可比。 書旂性豪放,自詡“拳棋煙牌酒,天下無敵手”。合作時,常是他先行弄墨開篇,第二個上陣的多是子谷。這時的柳子谷, 即要斟酌在“半成品”上如何延伸,又要推敲為后面的人作畫留有余地。第三個動筆的則更難,因為此時只可錦上添花,不能畫蛇添足。如果感覺再畫已屬多余,不如題字了結(jié)。否則,就有可能使整張畫成為敗筆。 三人中悲鴻年歲最大,他長書旂五歲,長子谷六歲,又比張、柳成名早,儼然是老大哥身份,每遇這種場合,由他殿后幾乎成了慣例。 在他們共寓南京的那些年,相約雅集是常事,不期而遇的聚會則更為多見。一次,三個朋友又在書旂家湊到一起,說到興濃處,靈感涌來,欲罷不能,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畫’若投機合作多?!?/p> “金陵三畫家”共畫“三友圖” 這一次,還是書旂打頭陣,他先在紙上畫了紅白相間的梅花,子谷順勢添了一組濃淡有致的竹子,悲鴻端詳片刻,聯(lián)想到松竹梅向有“歲寒三友”的寓意,恰是他們?nèi)饲檎x的象征,于是很快地補上一干勁松。畫完后三人反復(fù)細看,對畫面的構(gòu)圖、著色和意境都十分滿意,只待題款尚需思量。若以“歲寒三友”命題,則既落俗套又覺得意猶未盡,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湊成“竹翠梅香松傲雪,歲寒三友各千秋”的佳句,三人異口同聲叫好。因為詩句不僅概括了他們的人格特征,也隱喻了三人共性中的個性。由于三者都對這幅合作的畫愛不釋手,誰也不愿“拱手相讓”。最后還是悲鴻有“高招”:提議再復(fù)繪兩幅,每人一幅,永留紀念。他的這個主意正中張、柳下懷,頓時,畫室里傳出一片歡笑聲。 后來,凡是見過這幅“三友圖”的朋友,無不交口稱贊。他們合作的這段故事,遂也成了文化界的美談?!敖鹆耆嫾摇敝f,由此不脛而走。 金榜無名,決不再娶 柳子谷成家于1928年,妻子是他當(dāng)年參加北伐時的一個戰(zhàn)友。不幸,新妻分娩時身染重疾,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便撒手人寰了。子谷給孩子取名為“眉”,希望孩子長的能象她的母親一樣秀麗。喪事辦完后,子谷將孩子寄養(yǎng)在內(nèi)兄家,自己則強忍喪妻和骨肉分離之痛,一頭鉆進了繪事。 幾年下來,子谷畫藝大進。在于右任、陳樹人、葉楚傖等友人的提攜、幫助下漸有畫名。于是,登門求婚的,朋友介紹的,慕名而來的接踵不斷,可是子谷皆婉言拒之。對此,友人們不解,徐悲鴻和張書旂更為心急。他倆想:子谷這是怎么啦,幾年的單身日子還沒過夠?抑或另有意中人?其實,子谷的心思只是想趁著孑然一身、別無牽掛的時機,全身心地鉆研繪畫藝術(shù)罷了。如果再往深里說,那就是自妻子去世那天起,他就立下誓言:金榜無名,決不再娶。當(dāng)悲鴻和書旂了解了這些之后,也只好“悉聽尊便”了。 兩次畫展成功,結(jié)識大家閨秀 1934年子谷以十年磨一劍的精神終于舉辦了個人首展。這次畫展轟動了整個南京城。社會名流、藝術(shù)巨子紛紛前來觀展,大小報刊連篇累牘逐日報道,就連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財政部長孔祥熙也前來參觀購畫,一時子谷名聲大震。次年,他于上海舉辦第二次個展,其盛況更是空前,正如畫家胡藻斌在《藝風(fēng)》上所言:“我到上海兩年多,個人畫展看得不少,偉大者只是柳一人,作品之多量和整齊,亦只柳一人,在展覽中以定畫多,亦以柳一人”。 接連兩次畫展成功,對一個畫家而言無異于“金榜提名”。不久,子谷經(jīng)朋友介紹,結(jié)識了小他16歲的大家閨秀韋秀菁。這天,他邀請悲鴻、書旂去后湖游玩,借劃船之機將秀菁引見給二位朋友。徐、張見秀菁端莊秀麗,談吐得體,風(fēng)度氣質(zhì)果然不凡,深為子谷慶幸。進入歲末,三人商量婚禮一事,不愛張揚的子谷本想讓他倆當(dāng)證婚人,喜事也盡量從簡。可是兩位好友決意要認真操辦,原來他倆早有約定,連選日子、登報紙、發(fā)請柬等都考慮得十分周到;尤其對證婚人,悲鴻執(zhí)意選既是德高望重的社會名流,又是了解子谷、熱衷此任的人。面對兩位熱心好友,子谷只好聽之任之,最后確定經(jīng)亨頤、邵力子為最佳人選。經(jīng)、邵二人當(dāng)時皆為國民政府要員,前者還是著名教育家、書法家;弘一大師、豐子凱等均曾是其手下干才;后者乃老同盟會成員,國民黨元老中的著名左派,北伐時還是子谷的老上級;從年齡上看,二者也算得上是長輩級的人物。事情定下后,子谷便登門懇請,經(jīng)、邵果然欣然應(yīng)允?;閼c禮堂定在子谷第一次舉辦畫展的中央飯店,這樣,地點的選擇就具有了雙重意義。 “婚禮書畫展”,成美談 1936年元旦這天,天公作美,晴和明朗,清爽宜人。前來賀喜的人檫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大廳中張燈結(jié)彩,喜字耀目。悲鴻和書旂忙前忙后、幫著照應(yīng)。在鞭炮與音樂聲中,子谷與秀菁這對新婚夫婦緩步走進大廳。只見新郎西裝筆挺,新娘一襲婚紗,一對小儐相伴隨左右,別有情致。當(dāng)經(jīng)亨頤宣布婚禮開始時,全場掌聲雷動,人聲鼎沸。稍后,邵力子講話:“諸位都知道秀菁女士是大家風(fēng)范,子谷先生乃江南才俊,雙美結(jié)合,天賜良緣。佇望二位新人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琴瑟和諧,花好月圓?!彼囊环拰⒒槎Y的歡樂氣氛推向了高潮,其熱烈場面這里不必贅言,值得一書的倒是婚禮上自發(fā)形成的賀禮書畫展。 子谷向來不善言談,故素以書畫結(jié)緣、以書畫會友。鑒于此,在悲鴻和書旂的主意下,參加婚禮的賓客幾乎都帶來了自己的佳作以資相賀。即使空手而來的也當(dāng)場即興發(fā)揮,或題詞或繪畫,隨作隨掛,大廳四周很快就掛滿了名人之作。其中:徐悲鴻贈送的《雙駿圖》,題曰:山河無限好,雙駿任馳騁;張書旂贈送的《櫻花白頭》,題曰:白頭長春;經(jīng)亨頤畫的《水仙竹子》,題曰:堅貞風(fēng)格,神仙眷屬;陳樹人的《蘭石圖》,題曰:如石之固,似蘭斯馨,天長地久,結(jié)為同心。此外還有劉海粟的《荷花》,汪亞塵的《金魚》,張大千的《新荷》,吳青霞的《雙雁》,謝公展的《菊花》,胡藻斌的《鴛鴦》以及于右任、蔡元培、葉楚傖、柳亞子、何香凝、陳布雷等即興揮毫所作的賀詩書法,共計四十余幅。這些作品讓婚禮大廳的喜慶氣氛憑添了書香墨氣,加之作者們的大名,個個都是如雷貫耳,不但彰顯子谷婚禮規(guī)格之高,情趣之雅,而且也讓這個別開生面的“婚禮書畫展”,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美談,很快在文化圈傳將開去。 一曲感人肺腑的摯友之歌 歷史上,學(xué)界或史家常將一些風(fēng)格相似、成就相當(dāng),生卒年代相近的先賢以一簡稱概括之,如文壇上的“初唐四杰”“竹林七賢”;書畫界的“南宋四大家”“揚州八怪”等。同樣,柳子谷、徐悲鴻、張書旂在民國三十年代即為當(dāng)時畫界譽為“金陵三畫家”。 此三人,在共寓南京將近十年的期間,一方面活躍于畫壇書界,另一方面又以繪畫和友情相互往還,彼此影響。就品格情操而言,他們?nèi)私詾楦唢L(fēng)亮節(jié)、光明磊落;就繪畫藝術(shù)而論,都稱得上成就卓著,各領(lǐng)風(fēng)騷;而他們的私交,又情同手足,勝似管鮑;這種現(xiàn)象史上實不多見。雖然后來由于各種緣由三人“同名不同命”,但那種毫無功利色彩的君子之交,那種伴隨生命始終的一往情深,卻譜寫了一曲感人肺腑的摯友之歌。 為悼念悲鴻摹其畫馬 1953年深秋的大連,北風(fēng)陣陣,寒氣肅殺。柳子谷這位當(dāng)年馳譽江南的畫家,此時作為一名中學(xué)教員正急匆匆走在上班的路上。還有兩天就是“十一”了,國慶游行所必須的偉人像尚未完成,這可是“政治任務(wù)”啊。念及此,他欲加快步伐,可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因為昨天悲鴻去世的消息此刻仍在折磨著他?!安豢赡?,不可能,悲鴻才58歲,上個月還來過信,怎么說走就走了?”他喃喃自語著,步履顯得格外沉重,思緒也隨之回到那久遠的年代。 1926年初春,在上海老畫家汪仲山主辦的任伯年畫展的座談會上,他結(jié)識了徐悲鴻。剛從法國歸來的悲鴻那天身穿夾克,分外瀟灑。會上悲鴻的講話,觀點鮮明,分析透徹,令子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自此,兩人交往日多。翌年,徐、張、柳先后定居南京,三人過從甚密,牛首山麓、秦淮河畔、中大校園時有他們的身影。每有閑暇,他們或去夫子廟奎光閣品茗,或雅聚一室,吟詩作畫。1934年子谷首次個展,悲鴻率眾出席并在開幕式上慷慨陳詞:“何為上乘之作?無須我費口舌,子谷的作品已作回答!”寥寥數(shù)語,擲地有聲,讓子谷感懷不已。次日,悲鴻夫婦再次前來觀展并購畫多幅。這一切,如今回想起來猶如發(fā)生在昨天。 沉湎于追思中的子谷走進了學(xué)校。他打算今天完成馬、恩、列、斯的畫像。進了畫室,看見桌上的油畫工具和圖片資料,不禁睹物思人又勾起了往事:一年多前,在好友聶甘弩的幫助下他與已是中央美院院長的徐悲鴻取得了聯(lián)系。當(dāng)悲鴻得知他在中學(xué)任教,每年節(jié)慶還要負責(zé)繪制偉人的油畫像時,便立即寄來了許多蘇聯(lián)油畫資料以及顏料和畫筆。更讓子谷欣慰的是悲鴻正設(shè)法將他調(diào)往北京,商調(diào)函業(yè)已發(fā)出。為此,子谷一直在默默期待著與老友的重逢。然而,處于當(dāng)時那樣一個“非常時期”,他們都沒料到這種愿望只能以破滅而告終。 是日晚,子谷滿懷悲情撰寫了一篇悼念悲鴻的文章,然文章寄出月余卻杳無音訊,處在這種境地,子谷只好用畫馬來悼念亡友了。提起畫馬,他憶起有次與悲鴻、書旂小酌,席間因自己對悲鴻筆下的馬無比欽佩,曾笑言:只要悲鴻在,今生絕不畫馬。如今摯友已去,他可以不再遵守“諾言”了。頃刻間,一匹奔馬躍然紙上,畫面一旁子谷寫道“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為悼念悲鴻摹其畫馬”,落款為1953年11月。寫畢,子谷久久凝視著畫面,仿佛在心中燃起了一柱緬懷老友的心香。 一頭埋進悼念摯友的寫作中 與突然辭世的徐悲鴻不同,柳子谷同大洋彼岸的張書旂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五十年代初,作為中學(xué)教師要養(yǎng)活全家七口,生活之難可想而知。書旂當(dāng)時是美國加洲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得知子谷境況便時常寄來一些上好的宣紙,逢年過節(jié)還會寄來一點美元以表心意。對此,子谷多次謝絕,然無濟于事,只好銘記于心日后相報了??墒翘煊胁粶y風(fēng)云,書旂突然身染絕癥。消息傳來子谷震驚得有如晴天霹靂。1956年末,張書旂斷定自己已病入膏肓將不久于人世時,表現(xiàn)出了藝術(shù)巨子的博大胸懷。他以一種罕見的寧靜心態(tài),陸續(xù)整理出《翎毛集》《畫法入門》等專著,并囑托子谷代為作序。次年,57歲的書旂與世長辭。噩耗傳來子谷悲痛至極。面臨與悲鴻逝世時的相同處境,子谷只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來悼念摯友:他擬以書旂為研究對象,一頭埋進了《我對書旂花鳥畫藝術(shù)之認識》的寫作。 伴隨生命的追懷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間兩位友人相繼作古20余年了。在這漫長的歲月里,追思摯友的情愫始終縈繞在子谷心頭。慶幸的是子谷終于迎來了時代變革,他的境況日見好轉(zhuǎn),對友人的思念亦隨著環(huán)境的改善而愈加強烈。這天,他找出《鶴竹圖》照片,此圖乃三人多次合作中的一幅。他將照片“裱”在一張稍大些的宣紙上,于一側(cè)寫道:“三十年代,予與悲鴻、書旂都在南京生活,經(jīng)常談詩論畫合作譴興,是圖其一也,今二友去世已久,風(fēng)格猶存,每睹此圖,不勝神馳。辛酉子谷識?!?/p> 不久,他找出了保存20多年、始終舍不得用的書旂贈送的宣紙,繪就了一幅《竹雞圖》,畫上題詩:“四十年前畫竹枝,書旂為我補雛雞,啾啾欲活客驚座,復(fù)現(xiàn)舊圖慰夢思”。并補題:“此紙是書旂生前贈品,是由美洲寄來的子谷記葵亥春”。其追思亡友之情,篤且厚矣! 1985年歲末,已是耄耋之人的柳子谷一連幾天身體不適,此時他似乎感悟到什么,遂將《鶴竹圖》照片又翻了出來,決意復(fù)制成“原作”。經(jīng)他精心繪制的復(fù)制品幾能亂真。為別于真跡,子谷于圖的左下角寫道:“回憶三十年代在金陵三友合作畫譴興情景,復(fù)制是圖慰我神馳。乙亥冬八五老人柳子谷識于泉城”。 將三人的合作成功“復(fù)原”,讓子谷感到有如完成一項重大工程般的輕松和愜意。1986年1月12日,一代大師柳子谷走完了自己的藝術(shù)人生之旅,帶著對摯友的深情,騎鶴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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