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電影《在路上》劇照 一天,張宇拿著爸爸媽媽給他帶回來的玩具去路對面找堂哥玩,他已經(jīng)過到馬路那邊去了,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撞上了他!! 那天晚上,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二舅發(fā)瘋似的要去看孫子,媽媽只好讓在荊州醫(yī)院的大表姐給他打電話,說情況很好,沒什么事,反正,雨很大,二舅的耳朵也不好。 一個家族,到底要承受多少次的劫難,才算渡劫成功? >>>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953個作品 作者:綠末藍軒 原標題:《那一條催命路啊》 1. 我的老家,叫管家鋪村,外婆他們是五組,我們是四組,都在一條公路邊,很近。現(xiàn)在外地的女婿多起來了,第一次到我們那,會開玩笑的對他們的新娘說:“哦,我說呢,原來我娶了個管家鋪里的管家婆。”外婆生下了三男一女:我的大舅、二舅、幺舅和媽媽。 外婆,這個很溫暖的稱呼,我卻只叫過一聲,僅有的一聲。 我七歲時,有次家里人都不在,外婆過來和我作伴,是冬天,我倆睡一頭,枕在外婆的臂彎里,覺得她的手臂特別柔軟,我就一直捏著,后來覺得口渴了,家里沒熱水,外婆哄著我說:你就使勁地咽口水,多咽幾回,口就不渴了。我就伴著口水入眠了。 就是那個夜晚后不久,有天我在公路這邊走,看見迎面過來的外婆,情不自禁地脫口叫了聲:gaga(我們那的方音),記不得外婆的表情了,我感到了不好意思:第一次叫認識許久的人,在此之前,我只叫過爸爸、媽媽、哥哥和奶奶。 她唯一的外孫女第一次的叫聲,估計讓她非常興奮,親戚們都知道了,以至于他們說到不久后便去世的外婆時,會這樣感慨:這璀璀,難道知道她外婆要走了? 我第一次,讓人覺得冥冥中我有神秘的預感能力,我有點愧疚,仿佛外婆是我喊死的。 三個舅舅,分住在公路的兩邊,大舅一家住在南邊,二舅幺舅兩家住北邊,那條公路,是國道,但很窄,僅夠兩輛大汽車并排行駛,路上車輛日夜川流不息,卡車、轎車、拖拉機、摩托車、自行車,還有行人,我給它命名為“催命路”。小時候,隔段時間,就能聽到誰誰家的人在那條路上出車禍了,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從來沒想過,會和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關(guān)系。 適時,幺舅家的小表弟兩歲了,外公外婆開始頤養(yǎng)天年,和幺舅住在一起,順便幫忙照看小表弟,那天,外婆決定背著小孫子去大兒子那邊看看,走到路邊,朝兩邊望了望,外婆渾濁的眼睛瞥見了東頭有輛卡車正駛過來,她思忖著:車還這么遠,足夠我走過去了。一生好強的外婆忘記了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忘記了她是一雙行動不便的小腳,忘記了背上還背著日漸沉甸甸的孫子。 碩大的卡車撞到了瘦小的外婆,這個精明了一輩子的老太太算錯了人生最后的一道算術(shù)題,卻做對了最后一件令人稱快的偉大之舉,在那個龐然大物近身前的一剎那,外婆用盡一生的力氣將表弟拋到了路邊,她的錯誤,她用她的生命做了補償;她的正確,小表弟得以延續(xù)她的生命而活著。我猜想:躺在車輪下汩汩流血的外婆,看見同樣躺在路邊發(fā)出清脆哭聲、向他伸出雙手的表弟時,會是怎樣的心情呢?惋惜、后悔、欣慰、不舍、無奈? 那天天氣陰冷,我中午放學回家,奶奶意外地不在家,也沒給我做飯,我正生著氣,奶奶夾著棉衣回來了,說:你外婆被車撞了,我去看了看,不然你媽媽會有想法的。那時,是沒有多大悲傷的,還太小了,不懂得死亡。看見外婆躺在大舅家堂屋的水泥地上,腦袋里還不停地往外流血,媽媽拿著厚厚的紙巾不停地擦著,我很害怕,都不敢往外婆那邊看。媽媽、抱著小表弟的幺舅媽,表姐們都哭得很傷心,媽媽幾次跟親戚們說:娘這把年紀了,走也可以走了,不然老兩口在一起還老吵架,可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走啊。媽媽不是傷心外婆的死,而是心疼外婆走的方式,太慘了,竟流盡了體內(nèi)所有的血。 誰會想到,在往后的歲月中,這樣的心疼還會屢屢發(fā)生呢? 2. 大舅祖新,曾做過生產(chǎn)隊的隊長,辦過磚窯廠,也算是那一方小有名氣之人。他高高的個子,性格爽朗、大方、仗義,愛交朋友,在他去世后近二十年的今天,他曾經(jīng)的友人,還和大舅媽、表哥們有往來。 那年,外婆還在世,攢了五百塊的私房錢,放哪呢?老太太瞧了又瞧,被褥里?床底下?縫在衣服里?萬一被老頭子發(fā)現(xiàn)了呢?萬一被那不爭氣的小兒子看見了呢?想來想去,老太太揣上厚厚一疊錢,來到不遠處的女兒家,是星期天,在學校當校長的女婿正好在家,外婆看著出息的女婿,親熱地叫著:“天佑啊,有個事,找你幫幫忙。”女婿遞給老太太一杯茶,笑著說:“什么事啊?”“我啊,存了點私房錢,想放在你這里?!闭f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從懷里拿出錢來。天佑雖說年輕,才三十出頭,可經(jīng)事不少,看多了因錢惹起的親戚紛爭,于是,認真地對老太太說:“媽啊,您這么大年紀了。說句不該我說的話,說不定哪天突然就走了,到時候,我說您放了五百塊錢,萬一他舅舅他們不信,說不止這么多,我也說不清楚啊,最后弄得心里都有隔閡,不好?!币贿叺呐畠阂哺胶椭骸笆前。?。”老太太很欣慰女兒女婿的明事理,卻也感到了孤立無援。 女人無助時,最易想到娘家人,她想起了娘家侄兒牟山,這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老太太踮著雙小腳,回了趟娘家,把錢放在了侄兒手里,安心地回去了。 村上的磚窯廠,倒閉了。村里決定承包給私人,大舅心里癢癢的,想著家里還有待嫁的女兒,待娶的兒子,讀書的小兒,要是能把這磚窯廠辦好了,眼前的一切難題都能解決了。最大的難題是:沒錢! 他想到了表哥牟山,哥倆一陣寒暄后,大舅說明了來意,令大舅意外的是:牟山哥很爽快地答應(yīng)借他五百塊錢,牟山給他錢后,說:“這本來也是姑媽放在我這里的,我當時也不愿意,但架不住老太太,就收下了,既然你今天來了,就拿回去吧?!贝缶四莻€氣啊,回來,沖著他娘喊:“您這么多兒子女兒,都靠不住是吧?還是娘家人親,一點錢,還跑那么遠放您侄子那。”老太太也是理虧,嘟嚷著:你不是也拿回來了嗎? 老太太的五百塊錢,磚窯廠的起死回生,大舅的希望,卻,很快破滅了。承包磚窯廠,大舅虧了,那兩年,大舅媽每次殺年豬,債主就一窩蜂地來搶肉,瞬間皮毛不剩。 可大舅不灰心,雙眼一刻不停地尋覓著生財?shù)拈T道,他也相信,他可以! 幾年后,二女兒出嫁了,大兒子娶媳婦了,孫子也會喊“爺爺”了,日子好過多了??墒?,看著兩個兒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集市上販菜,趕在城里人趕早市時再轉(zhuǎn)手賣給他們,每天回來,累得動彈不得,媳婦想做房子另立門戶的愿望也日漸強烈,他,很想幫他們一把。 終于,機會來了!?。?/p> 村里方圓很廣只有一個小賣部,村民們買東西很不方便。祖上正好有塊地兒臨近路邊,“真是天助我也!”大舅這樣想著。 說干就干,大舅很快買好了磚、水泥、粗砂之類,開始打地基。憧憬的笑容掛在大舅的臉上:以后大兒子負責進貨,媳婦負責賣東西,等哥哥做好了,再幫襯弟弟,我和老婆子就等著享福吧。笑容在一輛寫著“XXX執(zhí)法”的車子停在自己面前時,頓時凝固了。 很簡單:你在這里建房子是不允許的,趕緊拆掉!大舅,怎么容許眼前的幸福,這么快就成影子?他不甘心! 做過生產(chǎn)隊長的大舅,有口才,有氣魄,有膽識。大舅托朋友輾轉(zhuǎn)又輾轉(zhuǎn),和一兩個重要的人物會了面,吃了飯,送了禮,也得到了安心的承諾。 大舅領(lǐng)著表哥繼續(xù)蓋著房子,墻已砌了三米多。大舅的朋友急匆匆地趕來,說:老哥,對不起,這房子,上頭還是不讓蓋,你還是先拆了,等風聲過后再說,啊,這也實在是沒辦法。大舅沉默了,艱難地從椅子上立起來,他或許感到了無力回天,感到了他叱咤風云的年代,真的,遠了。 第二天,大舅和表哥默默地拆了剛建好的墻,只剩下些斷垣殘壁在風中瑟縮。大舅點了根煙,嘆了口氣,對大表哥說:看來,我?guī)筒涣四銈兞?,以后,只能靠你們自己了?/p> 幾天后,大舅在屋后的田里犁地,又是那輛車,還加了輛貨車,停在了他們屋前的公路上,不由分說,將大表哥五花大綁,架上了他們威嚴的車,年輕的表嫂急得哭了,急急地去叫她的公公:“爸爸,快點,他們把凡平抓去了!”,大舅只覺一陣發(fā)昏,跟在那輛載著他兒子的車后面,終于跟上了,兩手緊緊抓住車的后沿,嘶聲裂肺地喊著:要抓,來抓我,放了我兒子,放了他!大舅就這樣抓著行駛的貨車跟了三十多米,實在,沒有力氣了,他累了,他迷惑了,他看不懂這個世界了:房子都已經(jīng)拆了??!他手松了,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后面的車,撞上了他。貨車上的表哥叫了他平生最動情的一聲“爸爸”,大舅應(yīng)該聽到了。 大舅送到醫(yī)院,醫(yī)生都沒有搶救,已經(jīng)沒用了。那些人面獸心的人,竟直接把大舅拉到了殯儀館,那時,農(nóng)村雖說提倡火化,但并不是強制性的,他們,竟讓親朋好友見大舅最后一面的機會也不給!我和哥哥去時,只見到了合上的棺材和還年輕的大舅的遺像,那年,大舅五十三歲,小表哥才十六歲,外公還在人世,竟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荒旰?,外公在“一代不如一代”的哀嘆聲中,過世了。 最后,就是,兩萬塊錢的賠償,表哥表姐們沒了爸爸,大舅媽沒了丈夫,媽媽覺得:娘家,不成其為娘家了,因為,主心骨的大哥不在了,二哥又是有缺陷的,而弟弟,媽媽在若干年后,依舊是搖頭,怨恨:外婆怎么會在四十七歲時,還生下幺舅舅,他不是弟弟,是債! 3. 外婆四十七歲生下的幺舅祖安。 “水缸沒水了,外婆從門背后拿過扁擔、木桶,踮著雙小腳,去屋后的溝里顫巍巍地挑水,十五六歲的幺舅口里吹著曲兒,坐在門口望景。”這是爸爸還未成為外婆的正式女婿時,看到的一幕,爸爸慌忙接過外婆手中的擔子,想說說幺舅,終于沒說出口。 幺舅離開學校后,跟著外公一起學木匠,逢人就介紹:這是我的幺兒子,也是個木匠,以后我做不動了,就找他。人都會嘖嘖地稱贊:老張好福氣,這么帥氣的小子!幺舅生得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皮膚白皙,用他們的話說:小伙子長得還是很不錯地! 那時,誰家有個婚喪嫁娶,都是自家備好木料,請木匠上門打家具、棺木,包吃飯,也可以住主家,最后給工錢。幺舅漸漸地,能離開外公,自己接活兒了。幺舅十七歲那年,接近年關(guān),給鄰村一家做工,天黑得早,幺舅打算不回去了,可同做工的趙叔想回家,磨著幺舅說:回去吧,跟叔做個伴,你娘肯定也想你這寶貝兒子了,啊,回去吧。幺舅收拾好東西,就跟著趙叔回去了。 兩人邊走邊說著話兒,幺舅年輕,聽個聲兒,也停下來聽會兒:哪來的呢?什么聲呢?兩眼不住地亂看,突然,幺舅停住了,渾身打著哆嗦,恐怖地叫了一聲:趙叔!趙叔回過頭來:祖安,怎么了。幺舅抖著,指著不遠的一個黑堆:鬼,鬼,還在動呢,鬼…… 趙叔安慰著,可幺舅滿臉大汗,不像惡作劇,他急了,慌忙把幺舅弄回家。幺舅躺在床上,不住地叫著:鬼,鬼,冷,冷,死死地抱著外公,滿頭大汗。外婆拿著毛巾,一直不停地給幺舅擦汗。 外婆尋遍了醫(yī)生,幺舅依舊未見好轉(zhuǎn)。時而清醒,時而“鬼、鬼”地叫著,發(fā)起病來。媽媽那時在臨鎮(zhèn)的醫(yī)院實習,臨走前,奶奶賣掉了一頭豬,讓爸爸給媽媽買了一塊時興的蝴蝶牌手表,作為定情信物。媽媽戴著自己最心愛的手表回來探望病重的幺舅,幺舅一眼就看中了那塊表,死命地要,媽媽無奈,給了他。他玩著玩著,一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秋收季節(jié),外婆無奈,自己去田里挑谷子,幺舅沖進田里,一把將外婆推出幾米遠,倒在收割后的瑟瑟的地里。 全家都感到了絕望,村里人也可惜著:長得這么好看的小伙子! 外婆不認命,聽說哪兒有神、菩薩很靈,她便去燒香,去拜,或許,一個小腳老太太的虔誠的救子之心被感動了。一個白須老頭,在外婆房子里焚香灑水一番之后,說幺舅的魂魄被什么妖怪勾走了,需要“定心”,于是,在屋子的正中,釘了一個大大的木樁。說也奇怪,幺舅還真的定心了,不再胡鬧了。 外婆于是開始張羅幺舅的婚事。最后,說定了臨鎮(zhèn)一家姓陳的姑娘,可是,幺舅怎么也不喜歡這個姑娘,硬是不從,外婆慌極了,害怕激起幺舅的舊病,只能好話說盡,退了。還是在那個村子里,找了個姓郭的姑娘:瘦瘦的,個子不高,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總算,幺舅,成家了。 一年后,幺舅媽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張赫。 幺舅媽年玉很能干,家里沒米了,瘦小的幺舅媽挑著稻谷去舂米;沒水了,幺舅媽挑著木桶去河邊挑水;家里的糞池滿了。幺舅媽挑著滿滿的兩擔糞澆在菜園里。幺舅做工回來,喊著:年玉,盛飯!年玉,倒茶!年玉,端洗腳水!夏夜,在屋門前乘涼時,幺舅看著村里越來越多新建的樓房,也會大口一開,大手一揮,說:年玉,頂多,兩年,兩年,我就把我們這房子換個樣!幺舅媽附和著:是啊,你好好做! 可是,幺舅媽終究沒看到改換門庭的那一天,而,幺舅,似乎也忘記了這個愿望。 日子悠悠地往前走,張赫讀初二了。 2004年的臘月,那時,燙直發(fā)也流行到了農(nóng)村,張赫的遠房堂姐運香,水紅膚色,打小就愛漂亮,正和丈夫為“第三者”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女人一生氣,就花錢。運香跑到不遠的臨鎮(zhèn)上,找了家理發(fā)店,燙直發(fā)。 頭發(fā)弄到一半,突然停電了,一問理發(fā)師,一時半會還不會來電。運香覺得格外掃興,真是人倒霉,什么都不順。看著還上著藥水的頭發(fā),她靈機一動,和理發(fā)師說:我有一嬸娘,就在大橋下面的管家鋪村,要不你帶著工具去她家,給我把這頭發(fā)弄完。理發(fā)師本覺理虧,便跟著她來了幺舅媽家。 運香邊等著頭發(fā)弄好,邊和幺舅媽訴苦,說她丈夫在外面和一女的如何如何,不要家了,就連她女兒也不站在自己一邊,還拿那個女人的錢,真是覺得人活一世,沒什么意思。幺舅媽在一邊勸著:不管怎樣,對孩子看,你幺叔叔還不是,脾氣暴的很,脫女人身了,沒辦法,還不得忍忍。 說著說著,到吃飯的點了,臘月,其實,幺舅媽家有腌制的臘肉、臘魚、香腸之類,菜園里也有青菜,再說,本家人,也用不著太客氣,何況,幺舅媽一向?qū)θ藢憾己芄?jié)儉,甚至于苛刻??墒?,幺舅媽還是決定去附近的商店買點新鮮菜,來款待她這位外侄女,或許,是她的哭訴,令她有同病相憐之感,想用好的飯菜來彌補一下她那刻心上的難過。幺舅媽挑了一斤鹵菜,幾塊豆腐,一把芹菜,幾個青椒,掏遍口袋,零錢不夠,只好給了張一百塊的,老板找不開,笑著說:嗨,先拿回去吧,你們家祖安晚上常來這打牌,跑不了的。 夜幕降臨了,幺舅媽給幺舅打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讓他解解乏,在臨鎮(zhèn)的棺材鋪里干一天活了。兩人說著話,舅媽突然說:你手里有零錢不?今天買菜。還沒給老趙錢呢。幺舅從兜里掏出零錢給她,舅媽披了件舊棉襖,換上棉鞋,走前,回身對幺舅說:你也洗完了,不是每天都要去老趙的茶館里坐坐的嗎?我們一起去吧。幺舅伸了個懶腰:我有點累了,看看電視就睡了,不出去了。 幺舅,回想起那個夜晚,那個黑漆漆的夜,應(yīng)是會帶著悔意的: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呢?每天都會去的,為什么偏偏那天,讓她一個人去了呢?? 幺舅躺在床上,看了不到半集電視劇,就有人急急地在門外叫:祖安、祖安,快,快,年玉被車撞了。 年玉還了錢,拽了拽衣服,感到了冷意,就往回走了。迎面來了倆大卡車,打著很強的前燈,年玉往路邊讓了讓,可,卡車里的人,只看見了遠處有輛迎面而來,也開著強燈的摩托車,卻忽視了燈影下站著的矮小的身軀。它,毫不留情地撞向了她! 幺舅媽送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院沒有收,做過醫(yī)生的媽媽明白:已經(jīng)沒救了,幺舅媽還有氣,她的哥哥姐姐妹妹,幺舅,媽媽,看著瘦小的年玉,她身上寒酸的衣衫,和她最后求生的掙扎,一瞬間,心都疼極了!不約而同地決定把她送到了縣醫(yī)院,不為她,就為緩解緩解那刻的心疼。 年玉平靜地離開了,幺舅三十九歲,張赫只有十四歲。 幺舅媽去世時,我在外地,家里沒告訴我。那年寒假回家,才知道,我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第二反應(yīng)是:害怕。老天爺,你手里握的那把利劍,非得要向那個家族揮舞嗎?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房的,三房的,求求你,就算你想要報復什么,也差不多了,他們、我們,都再也經(jīng)不起了! 4. 二舅祖兵的耳朵有點背,腦子也不太清楚。和他說話,要很大聲,近乎于喊。手機普遍后,鈴聲響起,他很大聲地對著手機“喂、喂、喂”,對方亦是很大聲地“喂”,可最終他依舊弄不清是誰給他打的電話,雙方都很沮喪地掛掉電話。 以二舅的條件,只能找一個也有缺陷的人。二舅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二舅和幺舅一樣,怎么也不喜歡那個二舅媽,只好退婚?,F(xiàn)在的二舅媽,剛剛嫁過來時,她的右腳走路一踮一踮的,但樣貌姣好,還是個裁縫。令媽媽他們意外的是:二舅媽的腳,后來走著走著,竟看不出缺陷了。 二舅媽生了一兒一女,表姐張麗,表哥我未見過,因為在他九歲那年,他家后面的河里發(fā)大水,掉進河里淹死了。 二舅媽沒有再生育,張麗姐變成了獨生女。她讀初三那年,也是因為家里經(jīng)濟緊張,她堅決不去參加中考,就輟學了,學了一段時間的裁縫,后來在當?shù)氐穆榧弿S做工。兒時,我很喜歡到二舅家玩,因為二舅媽對我很好,更主要的是我可以和張麗姐一起,她滿足了我對姐姐的渴望。每次發(fā)工資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騎車到街上扯上幾尺新布,自己做新衣服。她有各類漂亮的衣服,我很是艷羨。那時,我就想:等掙錢了,我也一定給自己買很多很多花衣服。二舅家的菜也很好吃,盡管只是從自家菜園里摘的黃瓜、西紅柿、豇豆之類。 雖說是農(nóng)村的孩子,二舅家種很多的地,但張麗姐很少去田里干活,頂多,在家里做做飯。轉(zhuǎn)眼到了她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表姐圓圓的臉,白皙的皮膚,如花似玉,那時我覺得,只有一個英俊瀟灑、浪漫多情的王子才配得上天仙般的表姐。我想:表姐,應(yīng)該也是這樣憧憬的。 可是,二舅媽打破了表姐的幻想。 記得有次,我在表姐家玩兒,是個清冷的午后,窗外下著雨,我、二舅媽、張麗姐在房間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電視也開著。突然,一向溫和的二舅媽哭著向王麗姐喊道:“別人都會笑我們在家里做‘孤老’的,我是沒有小的了啊,要是我兒沒有丟掉,也不會把你強留在家里?!保ㄎ覀兡堑牧曀祝簺]有兒子的家里,女兒全嫁出去后,只剩兩個老的在家養(yǎng)老,沒有兒孫環(huán)繞,被稱為“孤老”,是會被人瞧不起的)張麗姐好像也哭了。 二舅媽要留張麗姐在家里“招女婿”,很多人都知道了。很快,一個遠房姨夫給張麗姐介紹了一個對象:沈宏,鄰縣人,家里有四兄弟,他是最小的,沒有父母,愿意到別人家里當上門女婿。沒多久,沈宏就來到二舅家,最高興的是二舅媽:小伙子很勤快,幫著舅舅舅媽在田里死命地做,舍得下力氣,嘴巴也算會說。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他帶著小表弟張赫來我家。個子不高,一張油黑臉,還裝模作樣地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特別是吃飯時,他教訓張赫:吃飯,就坐著好好吃,你看你,沒個樣子。我很反感,打心眼里覺得他配不上我的張麗姐。大概張麗姐也是不滿意他的,因為,大表嫂后來說二舅媽對著她和大表哥又是哭又是求地說:你們以后不要在張麗面前,說沈宏的不是。 張麗姐是善良的,孝順的,做女兒的終于還是沒有拗過母親的苦心和眼淚,還是心疼媽媽,而答應(yīng)了那門婚事。 因為經(jīng)濟原因,表姐沒有寬敞明亮的新房,沒有披圣潔的婚紗,沒有華麗高檔的家具電器。就在二舅媽心愿滿足后的愉悅笑容中嫁給了那個叫沈宏的男人。那年,張麗姐二十一歲。 此后,我和張麗姐也疏遠了,一是她結(jié)婚了,一是,潛意識里,我不喜歡她嫁給他,這不僅打碎了她少女時代的夢,也擊碎了我最早的關(guān)于男女的幻境。 在“空巢”普遍的今天,二舅媽當年的邏輯,表姐的犧牲,不是一種巨大的嘲諷嗎? 張麗姐結(jié)婚后,很快生下了個兒子,取名張宇,宇宙的宇,雖然孩子早產(chǎn)廢了不少周折,二舅媽很滿足。二舅家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就連生張宇時的住院費,還是大表嫂先墊付的,二舅家的廚房經(jīng)常漏雨,每次媽媽過年去他們家,都覺得有點心涼,總是勸說他們在外面打工節(jié)約一點,快點攢錢回來把房子蓋一下,直到張宇十歲時,他們才攢下一筆錢準備做新房子,把家里的東西都搬到了馬路對面大舅媽家里。多年的愿望,終于要實現(xiàn)了?。?/p> 最終,愿望是實現(xiàn)了,可惜,張宇卻沒在新房子里住過,或許,他一直就住在里面了,因為房子的一部分,是用他的命換來的。 一天,張宇拿著爸爸媽媽給他帶回來的玩具去路對面找堂哥玩,他已經(jīng)過到馬路那邊去了,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撞上了他??! 那天晚上,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二舅發(fā)瘋似的要去看孫子,媽媽只好讓在荊州醫(yī)院的大表姐給他打電話,說情況很好,沒什么事,反正,雨很大,二舅的耳朵也不好。 一個家族,到底要承受多少次的劫難,才算渡劫成功? 張赫說:我們家怎么這么命苦?表侄女歡歡聽著哇啦哇啦地哭。我聽到消息,手機都差點掉在了地上,我想起了一個畫面,幺舅媽剛?cè)ナ滥悄?,我們?nèi)グ菽?,幺舅和張赫父子兩又干上了,我們都過去勸架了,二舅媽沒去,她貼著墻根坐著,太陽暖烘烘地照在她臉上,我一直覺得她很慈祥的,可是,那一刻,我卻在她胖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邪惡,我瞬間讀懂了她的心理:“我家是窮,可是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們呢,一家死了男人,一家死了女人”我覺得那張臉上的表情是那么恐怖,我也惡狠狠地想:“時間還長得很,你別在這幸災樂禍。”我就不應(yīng)該看那一眼的,她忠厚老實,我為什么要那么想她?是我詛咒的嗎?是我有這種連接天地的本領(lǐng)嗎?我寧愿不要! 交警判定肇事人賠償11萬塊錢,但是,那也是個苦命人,他開得那么快,是因為妻子在醫(yī)院里等著,他是去送救命錢的!看著自己一身債,錢債,命債,情債,他在家中自殺了?。?/p> 人世間,怎么有這么讓人難以承受的苦痛。仇恨與悲憫交織,死亡與死亡相連?心中豎起的利劍不知道該指向何方,指向自己,還是哀嘆命運? 活著的人們,還是得往前走,一年后,張麗姐生下了一個女孩,過了兩年,大概是二舅媽特別想要孫子,張麗姐又生了個孩子,還是個女孩,為了緩解他們盼子心切的愿望,我給她取名張子君。 兩個模樣一樣的孩子,經(jīng)常穿著同樣的衣服,手拉著手,坐在屋前的土堆上玩泥巴,大家都覺得她們特別像一個人,對,像死去的張宇。 但,沒有人提。 我們看到的是新鮮的希望。有希望,才能活著。 張麗姐家的房子蓋起來了,兩層樓房,很寬敞,房子前后轉(zhuǎn)了個向,希望能把霉運轉(zhuǎn)走。 后記.悼 悼我那些無辜喪生在無情車輪下的親戚們! 表弟說:我們家命怎么這么苦? 表侄女聽到消息放聲大哭。 媽媽聲音嘶啞,話難成句。 我握著手機,全身打顫。 難道真的有所謂宿命? 某個如此的深夜, 我寫著日記,流著淚, 向上蒼祈禱: 惡魔永遠——遠離我們。 是我不夠虔誠, 還是它生性欺善怕惡? 千瘡百孔的心, 再經(jīng)不起殺戮。 無助的我, 唯有再次祈求; 放了我們吧! 善良仁厚的家族, 不該被這樣對待, 不該??! 責編:萬虛舟 本文版權(quán)歸屬有故事的人,轉(zhuǎn)載請與后臺聯(lián)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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