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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紅樓夢14

 老鄧子 2017-08-11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jìn)園來看寶玉。

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母女兩個進(jìn)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


寶玉忙欲欠身,口里答應(yīng)著:“好些?!?/p>

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dāng)不起?!?/p>

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么,只管告訴我?!?/p>


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p>

王夫人又問:“你想什么吃?回來好給你送來?!?/p>

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


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


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


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p>


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庇智踩巳柟懿璺康?,也不曾收。


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


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rèn)得是做什么用的?!?/p>


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

“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么面印出來,借點(diǎn)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么意思。誰家長吃他?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么想起來了!”說著,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


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么?”

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著連我也嘗個新兒?!?/p>


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


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bǔ)著做了,在我賬上領(lǐng)銀子?!?/p>


婆子答應(yīng)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


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

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dāng)日我象鳳丫頭這么大年紀(jì),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qiáng)遠(yuǎn)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xiàn)好兒。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p>


寶玉笑道:“要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

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p>


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里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dāng)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里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p>


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p>

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說。”


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yǎng)著罷?!卑蜒绢^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


猶問:“湯好了不曾?”

又問薛姨媽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p>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時常他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p>


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么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


寶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

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币幻嬲f,一面拉他身旁坐下。


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絳子?!?/p>


寶玉笑道:“虧了你提起來?!闭f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絳子,可得閑兒?”


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他來。”

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里閑的丫頭多著的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p>


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p>


大家說著,往前正走,忽見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nèi)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diǎn)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shè)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


賈母扶著鳳姐兒進(jìn)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罷,你在那里坐下,好說話兒。”


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里,添了東西來?!?/p>


鳳姐兒答應(yīng)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


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nèi)ァ!?/p>

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diào)放了桌子。

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p>


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p>

薛姨媽笑著應(yīng)了。于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云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凈家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里,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難拿。”


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絳子,你們兩個同去罷。”


鶯兒答應(yīng)著,和玉釧兒出來。

鶯兒道:“這么遠(yuǎn),怪熱的,那可怎么端呢?”

玉釧兒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p>

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里,命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jìn)入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們兩個來的?怎么碰巧一齊來了?!币幻嬲f,一面接過來。


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


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里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里麝月等預(yù)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上好?”


玉釧兒滿臉?gòu)舌?,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


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

寶玉見他還是哭喪著臉,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


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么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p>


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p>


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yàn)樽卟粍樱氵f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闭f著,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


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那世里造的孽,這會子現(xiàn)世現(xiàn)報(bào),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


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里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挨罵了。”


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


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


寶玉道:“一點(diǎn)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p>


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

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

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p>


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fā)吃飯。丫頭方進(jìn)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p>


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

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shí)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jìn)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


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jìn)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jìn)來。


那傅試原是暴發(fā)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jié)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


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jìn)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里端著湯,卻只顧聽。


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嚇了一跳,忙笑著:“這是怎么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


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里了?疼不疼?”


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

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

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后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wù)摗?/p>


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


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里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阏f可笑不可笑?


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


且一點(diǎn)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


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么絳子?”


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luò)子?!?/p>


鶯兒道:“裝什么的絡(luò)子?”

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么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


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p>


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閑著也沒事,就替我打了罷。”


襲人笑道:“那里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


鶯兒道:“什么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p>


寶玉道:“汗巾子就好?!?/p>

鶯兒道:“汗巾子是什么顏色?”

寶玉道:“大紅的?!?/p>

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luò)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p>


寶玉道:“松花色配什么?”

鶯兒道:“松花配桃紅?!?/p>

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


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

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p>


鶯兒道:“什么花樣呢?”

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

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huán)’,‘梅花’,‘柳葉’。”


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么?”


鶯兒道:“是‘?dāng)€心梅花’?!?/p>

寶玉道:“就是那樣好?!?/p>

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

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p>

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p>

襲人笑道:“有客在這里。我們怎么好意思去呢?”


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那里說起?正經(jīng)快吃去罷?!?/p>


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luò)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


鶯兒手里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

寶玉道:“你本姓什么?”

鶯兒道:“姓黃?!?/p>

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p>


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p>


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


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p>


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p>


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zhuǎn),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么好處?你細(xì)細(xì)兒的告訴我聽?!?/p>


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p>

寶玉笑道:“這個自然?!闭f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么這么靜悄悄的?”


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

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么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兒。


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兒,倒不如打個絡(luò)子把玉絡(luò)上呢?!?/p>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么顏色才好?”


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luò)子,那才好看?!?/p>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jìn)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fā)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p>


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你們大家吃的?!?/p>


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p>


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去,這有什么猜疑的?!?/p>


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p>

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襲人聽了話內(nèi)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


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闭f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jìn)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luò)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里寶玉正看著打絡(luò)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shí)惦記著呢?!?/p>


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zhí)陌踩?。疼的比先好些,請?zhí)判牧T。”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p>


秋紋答應(yīng)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nèi)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


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shí)將養(yǎng)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p>


那小廝頭兒聽了領(lǐng)命而去。

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fā)都隨他的便了。


日日只在園中游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閑日月。


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jī)勸導(dǎo),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子,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y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dǎo)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fēng),真真有負(fù)天地鐘靈毓秀之德了!”


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jīng)話了。獨(dú)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yáng)名,所以深敬黛玉。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后,忽見幾家仆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


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頭,如今太太屋里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


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jǐn)偛恢麄儯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橫豎我有主意。”


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zhǔn)了那個丫頭,就吩咐了,下月好發(fā)放月錢?!?/p>


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么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p>


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只是原是舊例。別人屋里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的?!?/p>


王夫人聽了,又想了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guān)了來,不用補(bǔ)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jié)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兒也不為過?!?/p>


鳳姐答應(yīng)著,回頭望著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


玉釧兒過來磕了頭。

王夫人又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huán)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p>


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數(shù)給他們?”

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數(shù)給呢!”

王夫人道:“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串錢,什么原故?”


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


這事其實(shí)不在我手里,我倒樂得給他們呢,只是外頭扣著,這里我不過是接手兒,怎么來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他們說了‘只有這個數(shù)兒’,叫我也難再說了。


如今我手里給他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guān),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


王夫人聽說,就停了半晌,又問:“老太太屋里幾個一兩的?”


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p>


王夫人說:“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并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老太太房里的人?!?/p>


鳳姐笑道:“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lǐng)。如今說因?yàn)橐u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


若不裁他,須得環(huán)兄弟屋里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睛雯、麝月他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他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


薛姨媽笑道:“你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車子似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


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嗎?”

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你慢著些兒說不省力些?”


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道:“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bǔ)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鳳姐一一的答應(yīng)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yīng)了?!?/p>


薛姨媽道:“早就該這么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他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qiáng),倒實(shí)在難得的。”


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qiáng)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他長長遠(yuǎn)遠(yuǎn)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p>


鳳姐道:“既這么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里不好?”


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闭f畢,鳳姐見無話,便轉(zhuǎn)身出來。


剛至廊檐下,只見有幾個執(zhí)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么事,說了這半天?可別熱著罷?!?/p>


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里過堂風(fēng),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庇指嬖V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


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已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薛姨媽等這里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閑話兒,各自散去。寶釵與黛玉回至園中,寶釵要約著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還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dú)自行來,順路進(jìn)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去說話兒,以解午倦。


不想步入院中,鴉雀無聞,一并連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寶釵便順著游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zhuǎn)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nèi),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針線,傍邊放著一柄白犀麈。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于小心了。這個屋里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么?”


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里鉆進(jìn)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象螞蟻叮的。”


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后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里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里長的,聞香就撲。”說著,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針線。


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jì)。這是誰的,也值的費(fèi)這么大工夫?”


襲人向床上嘴兒。

寶釵笑道:“這么大了,還帶這個?”

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就是夜里縱蓋不嚴(yán)些兒,也就罷了?!阏f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的那一個呢!”


寶釵笑道:“也虧你耐煩。”

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闭f著就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jì)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個活計(jì)實(shí)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zhuǎn)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去了。


那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窗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傍邊放著蠅刷子。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便招手兒叫湘云。


湘云見他這般,只當(dāng)有什么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找他去罷。”


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這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忽見襲人走進(jìn)來,笑道:“還沒醒呢嗎?”

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進(jìn)來了么?”


寶釵道:“沒見他們進(jìn)來?!?/p>

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么?”

襲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么正經(jīng)說的?!?/p>


寶釵笑道:“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币痪湓捨赐?,只見鳳姐打發(fā)人來叫襲人。


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p>

襲人只得叫起兩個丫頭來,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里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教他給王夫人磕頭,且不必去見賈母。


倒把襲人說的甚覺不好意思。

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yīng)。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里沒著落,終久算什么,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


襲人聽了,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


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


襲人笑道:“有什么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p>


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你別說這些話了?!?/p>


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shí),聽了這些近情的實(shí)話,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說些春風(fēng)秋月,粉淡脂紅,然后又說到女兒如何好?!?/p>


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

寶玉聽至濃快處,見他不說了,便笑道:

“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須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jié),便只管胡鬧起來。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zhàn),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xiàng)墖诤蔚???/p>


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p>


寶玉道:“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


倘有不合,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芍切┧赖?,都是沽名釣譽(yù),并不知君臣的大義。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p>


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辈辉俅鹧?。那寶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


一日,寶玉因各處游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門來找時,只見葵官藥官都在院內(nèi),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


寶玉因問:“齡官在那面?”

都告訴他說:“在他屋里呢。”

寶玉忙至他屋內(nèi),只見齡官獨(dú)自躺在枕上,見他進(jìn)來,動也不動。寶玉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dāng)齡官也和別人一樣,遂近前陪笑,央他起來唱一套“裊晴絲”。


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ィ疫€沒有唱呢。”


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xì)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jīng)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藥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他。


寶官笑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他叫唱是必唱的?!?/p>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里去了?”

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兒要什么,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里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小戲臺,并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里來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么雀兒?”


賈薔笑道:”

是個玉頂兒,還會銜旗串戲?!?/p>

寶玉道:”多少錢買的?”

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币幻嬲f,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屋里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么樣。只見賈薔進(jìn)去,笑道:“你來瞧這個玩意兒?!?/p>


齡官起身問:“是什么?”

賈薔道:“買了個雀兒給你玩,省了你天天兒發(fā)悶。我先玩?zhèn)€你瞧瞧?!?/p>


說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臺上銜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了,獨(dú)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


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干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


賈薔聽了,不覺站起來,連忙賭神起誓,又道:“今兒我那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費(fèi)一二兩銀子買他,原說解悶兒,就沒想到這上頭。罷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災(zāi)?!闭f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那籠子拆了。


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fā)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xì)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 ?/p>


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后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闭f著便要請去。


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lǐng)會過畫“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子送出來了。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


寶玉一進(jìn)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磥砦揖共荒苋?。從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p>


襲人只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jīng)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個瘋了!”


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且說黛玉當(dāng)下見寶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從那里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fā)人前頭說一聲去。”


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shù)纳瘴乙矝]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么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p>


襲人忙道:“這是什么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里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里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


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p>


寶玉不解,忙問:“怎么趕蚊子?”

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么睡著了?就褻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云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里打發(fā)人來接他。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云也不坐,寶黛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


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

還是寶釵心內(nèi)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氣,因此倒催著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攔住了。


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fā)人接我去。”


寶玉連連答應(yīng)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jìn)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話說史湘云回家后,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游吟詠不提。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噬弦娝似范朔剑L(fēng)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diǎn)了學(xué)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


這賈政只得奉了旨,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

是日拜別過宗祠及賈母,便起身而去。寶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賈政出差外面諸事,不及細(xì)述。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游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舊進(jìn)園來了。剛換了衣裳,只見翠墨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幅花箋,送與他看。


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來的正好??珊眯┝耍俊?/p>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冷著一點(diǎn)兒?!?/p>


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jǐn)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zhuǎn),猶徘徊于桐檻之下。未防風(fēng)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fù)又?jǐn)?shù)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


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qū),遠(yuǎn)招近揖,投轄攀轅,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蜇Q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


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fēng)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dú)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jǐn)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币幻嬲f,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


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后門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著一個字帖兒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nèi)說道:“蕓哥兒請安,在后門等著呢。這是叫我送來的?!?/p>


寶玉打開看時,寫道:

不肖男蕓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rèn)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rèn)得許多花兒匠,并認(rèn)得許多名園。


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面見。謹(jǐn)奉書恭啟,并叩臺安。男蕓跪書。


寶玉看了。

笑問道:“他獨(dú)來了,還有什么人?”

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

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就把花兒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币幻嬲f,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眾人見他進(jìn)來,都大笑說:“又來了一個。”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p>


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

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么可惜;但只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是不敢的?!?/p>


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

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jīng)大事,大家鼓舞起來,別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論。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p>


寶釵道:“你忙什么!人還不全呢。”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jìn)門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做詩,瞎鬧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著你作興起來?!?/p>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


李紈道:“極是。何不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nóng)’,再無人占的?!?/p>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p>

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贅。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p>


探春笑道:“有了,我卻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


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來,燉了肉脯子來吃酒?!?/p>


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來?!?/p>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話來罵人!你別忙,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dāng)?shù)拿捞柫?。?/p>


又向眾人道:“當(dāng)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瀟湘妃子’就完了?!?/p>


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p>


眾人忙問是什么,李紈道:“我是封他為‘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探春道:“這個封號極好?!?/p>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p>

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dāng)?shù)煤埽 ?/p>


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是了。”

寶玉笑道:“小時候干的營生,還提他做什么?!?/p>

寶釵道:“還是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dāng):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p>


寶玉笑道:“當(dāng)不起,當(dāng)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


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不好?”


眾人道:“也好。”

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么?”

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么!”

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p>

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住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p>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做詩,須得讓出我們?nèi)齻€人去。我們?nèi)齻€人各分一件事。”


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p>


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

我那里地方兒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雖不能做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還要推我做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xué)究來:


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jiān)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nèi)齻€不做,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做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是這么著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懶于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是極?!?/p>


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相強(qiáng),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兒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nèi)齻€管起我來了。”


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p>

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p>


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p>

探春道:“若只管會多了,又沒趣兒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


寶釵說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fēng)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請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來,也使得。豈不活潑有趣?”


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p>

探春道:“這原是我起的意,我須得先做個東道,方不負(fù)我這番高興?!?/p>


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不好嗎?”


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jiān)場?!?/p>


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兒公道?!?/p>


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jìn)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呢?”


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做詩?”

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做。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要等見了做,如今也沒這些詩了?!?/p>


迎春道:“這么著,我就限韻了?!闭f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詩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做七言律。


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個字來。”


那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起頭一個韻定要‘門’字?!闭f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


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

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做呢!”

侍書一樣預(yù)備下四分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dú)黛玉或撫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命丫鬟點(diǎn)了一枝夢甜香。


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xì),以其易燼,故以此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受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已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


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

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


黛玉道:“你別管我?!?/p>

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庇窒蝼煊竦溃骸跋阋炅?,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


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寫出來罷?!闭f著,走到案前寫了。


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p>


寶玉道:“稻香老農(nóng)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評閱,我們是都服的?!北娙它c(diǎn)頭。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

詠白海棠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diǎn)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大家看了,稱常一回,又看寶釵的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

說著,又看寶玉的道: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fēng)不散愁千點(diǎn),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dú)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币蛴执喵煊?。


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


李紈等看他寫的道: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


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


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p>

李紈道:“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p>


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dāng)居第二?!?/p>

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

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p>

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p>

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p>


寶玉聽說,只得罷了。

李紈道:“從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只管另擇日子補(bǔ)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里去。”


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p>

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鉆古怪也不好??汕刹攀呛L脑婇_端,就叫個‘海棠詩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p>


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dāng)下無話。(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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