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老方氣樂了。心想，難怪老馬和你老方處處唱反調(diào)的，看來都不是善茬。又想起杜婆雞的話，心想只要海棠跟我一條心，你老方再怎么混賬，諒你也屙不起三尺高的尿，我怕你個逑呀！

老方出門玩去了，方媽倒是蠻熱情，留我吃飯。我哪有心思吃飯，找了個借口就要走。海棠不好意思和我一起走，送我出門的時候，叫我不要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還說她爹老方就那古怪脾氣，過幾天就好了。

我一個人回家，躺在床上，想起老方的說法，心里也不舒服。我也看出來了，明里是說媒人問題，其實也就是嫌棄我曾光沒出息。換位一想，如果我是老方，想法肯定一樣。想想自己，這么多年來，確實沒有混出名堂來。想想以前的小伙伴高成和秦學(xué)，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白天還好過點，到了晚上，那才叫難熬。這幾晚和海棠在一起習(xí)慣了，現(xiàn)在一個人還睡不著。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老馬來找我了。我昨晚上沒睡好，起得就晚。老馬進門的時候，我還在洗臉。老馬搖著頭說：

“曾光啊曾光，就你這個懶散樣，你還想當(dāng)老方家的女婿？”

又說：

“要是從解放前算起，他們老方家起碼是五代貧農(nóng)。記得老方他爹，搞大集體的時候，天不亮就起床撿狗屎。那可都是勤快人?！?/p>

又說：“和狗屎打交道多了，人也成了狗屎。狗屎不肥田，撩死萬人嫌?！?/p>

我沒心思跟他瞎扯。對老馬，我打心底在提防他，一直覺得他不是好人。我給他一只煙。昨天的黃鶴樓，一只也沒有送出去，方老爹不買我的帳。

我問老馬：“今天來，有什么好事沒？海棠以前是你兒媳婦，現(xiàn)在不是了?！?/p>

這意思是叫老馬不要不識好歹。其實現(xiàn)在我擔(dān)心的是老方家，我不希望因為我，讓海棠和家里人把關(guān)系弄僵。

老馬嘿嘿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老馬說：“曾光，我今天來，是想幫你?！?/p>

我：“咋幫？”

老馬：“反正你和海棠已經(jīng)睡到一個床上了。只要你們有真感情，不管是我，還是老方，還是其他人，想在中間把你們拆開那是不可能的?！?/p>

吐了口煙：“但在中間搞些小破壞，這樣的機會還是很多的。真要這樣，你曾光也難受?！?/p>

這是實話。我點點頭，算是默認。老馬問：

“曾光，要是你和海棠結(jié)婚，你打算住哪里？”

我說：“不管住哪里，就算是睡馬路，你也盡管放心，我不會到你家二樓去住的?！?/p>

這是我的心里話，是大實話。就我去馬家二樓去住，那還不如回楓香坪，我可不想占便宜。

老馬一拍手：

“曾光，就沖你這句話，我老馬也要幫你?！?/p>

我以為老馬是來煽風(fēng)點火的，沒想到他說要幫我。其實我也明白，老馬是在想我表明姿態(tài)，并不一定要真的幫我。這樣做的目的，也是以防萬一，拉拉關(guān)系。怕我和海棠結(jié)婚后，打他房子的主意，怕將來我會為難他老馬。房子的事情，老馬一直惦記著呢。海棠嫁給我曾光，比嫁給其他人好。我在金子山是外來戶，沒有根基。老方家也沒有什么靠山，就是要扯皮，老馬也不怕。這兩年，老馬和老方也沒少扯皮。

老馬說話算數(shù)，回去后就造謠。逢人就講，說老方想把女兒海棠嫁到北京去。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北京的大老劉信迷信。大老劉自己是個八敗命，是青龍，克妻。要找尋常女子，命都沒有大老劉的硬。這就需要找一個命硬的女人。八敗命對八敗命，青龍配上白虎，算是負負得正。大老劉是數(shù)學(xué)老師，專門研究這個。

老馬又說，其實老方要把女兒嫁給大老劉，背后還是有條件的。大老劉在北京有關(guān)系，方小海想給老婆小青在北京找個工作。小青以前是護士，但責(zé)任心不強，有一次給人打針，該扎屁股的，她給扎到腰上。還不是一次兩次了，后來小青被人開除。為這事，小青在家沒少數(shù)落方小海。小青不認為自己的失誤有多嚴重，反而認為是老方家沒有關(guān)系，那些有背景的女護士，扎針把人扎死了的也有，還不是在醫(yī)院里上班？

老馬還說，老方這人不地道，明明曾光和海棠般配，他老方硬是在中間攪合，說曾光太窮了，不想讓海棠嫁給他。說到這里的時候，老馬很來勁，把袖子一挽，對周圍聽故事的人說：

“媽個比！大家就知道我老馬貪錢，其實和老方比起來，我算個屁呀！一把舊夜壺，他還當(dāng)金砂罐了！”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老馬理直氣壯的說：“我真是看不下去了。知道他老方不是東西，沒想到這么不是東西?！?/p>

吐了一口痰在地上：“他就是一坨臭狗屎?！?/p>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在大家的笑聲中，老馬倒背雙手，嘿嘿笑著走了，接著到下一處地方繼續(xù)造謠。聽眾中有和老方關(guān)系好的人，或者看戲不怕臺高的人，背地里跑去告訴了老方。有些地方，還特意添油加醋渲染一番，老方聽后，氣得暴跳如雷。

老方之所以這樣氣，不是因為老馬說了那些關(guān)于海棠和我，以及小青失業(yè)的事。而是因為老馬不該翻出老方五代貧農(nóng)的舊事。說是老方家五代貧農(nóng)也無所謂，但不該說老方他爹清早八早就出門撿狗屎。

老方還是小方的時候，因為調(diào)皮搗蛋或者偷懶貪玩，沒少被他爹打過。老方他爹打他的時候，就是用扒拉狗屎的耙子。那耙子一米長，竹子做的，前端口用刀破開，在火里一烤，彎成一個爪形。老方他爹打他的時候，手上沒有輕重，一耙子下來，老方身上就開一朵喇叭花，還帶有狗屎的腥味。

挨打還不要緊，關(guān)鍵是有不少的小伙伴笑話自己，其中就有當(dāng)年的小馬，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馬，老方對此深惡痛絕。

今天被老馬揭了當(dāng)年的傷疤，有些惱羞成怒，提起菜刀就要去找老馬理論。還是方媽反應(yīng)快，一把把老方的菜刀奪下來。老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去砍老馬。為了撿狗屎這一句話就去殺人，那世界還不早亂套了？無非是在眾人面前，擺出一個跟老馬勢不兩立的姿態(tài)。也是想讓老馬知道，你把我惹急了，我真的敢動手。見自己的菜刀被奪下，老方就把老伴罵了一氣。

老馬造謠沒有讓老方真的動氣。但晚上海棠下班后，沒有回家，又直接和我住到一起，這讓老方很生氣。

我前一晚上沒有和海棠在一起，備受煎熬。老馬在村里造謠的時候，我就溜到茶葉店去了。一看海棠，也是兩個黑眼圈。一看就是沒睡好。在店里不好親熱，海棠就讓我先回去，晚上再去接她。我一看海棠這樣向著我，高興的把她抱起來轉(zhuǎn)了三個圈。本來可以轉(zhuǎn)四個圈的，最近力氣有點虧，腿還是軟了些。

晚上我倆躺在小床上，有無數(shù)的話說不完。我還是忍不住問海棠，她爹對我倆的婚事倒底是什么態(tài)度。海棠說：

“我現(xiàn)在跟你睡一個床上，就是我的態(tài)度。你說是我的態(tài)度重要，還是我爹的態(tài)度重要？”

我說：“我也是怕影響你和你家里人關(guān)系?！?/p>

海棠：“我倆好就行了?！?/p>

又說：“我爹也是擔(dān)心，怕我跟著你受苦。為人父母，為兒女都有這個想法。”

我說：“海棠你放心，我會努力賺錢的?！?/p>

海棠問：“你想怎么做？”

我說：“我還是下井去挖礦吧！”

我其實是不愿意下井的。這一行風(fēng)險太大。但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賺錢手段。我當(dāng)時想，別人能撿到金子，我也能撿到。真要是撞到機會，說不定也能賺點小錢。至少不然老方一家人小瞧我。

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我是不會說出來的。我想就算我運氣不好，真的遇上礦難，我要死了，海棠也能得到一筆賠償款。和馬家不一樣，我爹我媽是沒有機會來金子山爭財產(chǎn)的。只要能讓海棠過得好一些，我就算是死也值得呀！

海棠聽我說要下井挖礦，把臉一黑，側(cè)過身去，把一個冷冰冰的屁股對著我。我有些慌，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忙問這是怎么了。

海棠扭過頭來：“我要是嫌你窮，今晚上還會和你睡一張床？“

又說：“你要是還去井下討生活，擺明了是想讓我再當(dāng)寡婦呀！”

還哭了起來：“我倆要是在一起，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后面。你要死我前面，我也不活了?！?/p>

我心里沸騰翻滾。海棠的話不那么好聽，但實在。我從后面抱住她，說：
“放心，為了你，我不僅要活著，還要好好的活著！”

這是我這輩子說得最肉麻，最動聽，也最有意義的一句話。這一句話就讓海棠軟了身子。那晚上我來了三次。其實還可以再來，海棠心疼我，怕我用力過猛，不準。我硬還要，她只好求饒。

我倆打鬧一番，才相擁睡去。

062

這天晚上，老方見海棠不回家，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拿上手電筒就要來找我要人，被他老伴攔住了。老方人前愛教訓(xùn)老伴，背下里，其實很聽老伴的話。老伴見老方要出門，一把把手電筒奪下來，埋怨道：
“都這大一把年紀了，也不嫌丟人。兒女自有兒女福，你還能操心她一輩子？”

又說：“海棠不是三歲小孩，她決定的事，你還想改？也不想想她的脾氣。以前沒見你這么糊涂了，真是人老多怪！”

罵得老方不做聲。老方就這樣，好個面子，其實還是講理的人。也是最近，小青被醫(yī)院開除了，天天在家埋怨小海，還捎帶上了老方老兩口。老方聽的多了，也氣，有氣又沒地方撒。唉！男人這一輩子，咋就操不完的心呢！

方媽接著說：

“要是依著金子山的老規(guī)矩，現(xiàn)在的海棠，還算是馬家的媳婦。雖說死了男人，也算馬家的半個女兒。真要是把曾光逼急了，他可以去找馬家商量婚事！真要是這樣，老馬又可以講你的笑話了?！?/p>

又說：“別給臉不要臉，好好想想以后咋辦?！?/p>

又推了老方一把：“老東西，還不快洗了睡去？”

老方有些不服氣，邊走邊嘟嚕。倒底說了些什么，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老兩口上了床，開始認真討論海棠和我的事情。總不能這樣拖著吧！老方一旦接受了事實，做事還是很有分寸的。最后老兩口達成三點共識：

第一：海棠和曾光是自由戀愛，雙方父母不參與，也不需要媒人。這樣做省事，主要是不用得罪杜婆雞。

第二：禮可以免，但不能少。要是兩人結(jié)婚，方家可以不要彩禮，但也沒有陪嫁。不過認親這個程序還是必須走，反正親戚也不是很多，只有十多家。

第三：兩人要是結(jié)婚，不能在娘家住，免得和小海兩口子引起一些矛盾。曾光要想辦法在鎮(zhèn)上買房子。

老兩口商量好，也是后半夜了。老馬一條腿擱在老伴的身上，忍不住感慨：

“想當(dāng)年，我倆那時候結(jié)婚，多省事呀！”

老伴說：“呸！讓你狗日的占了便宜。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壞呀！先斬后奏，先把我肚子搞大了?！?/p>

還說：“我爹我媽沒少罵你！把你們方家祖宗十八代都罵光了?！?/p>

一想到自己年輕時的英雄壯舉，老方忍不住嘿嘿的笑了。笑得志得意滿。笑完了，又有了想法。這想法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日趨減少，今天算是碰上了，就伸手去摸老伴。老伴開始還不肯，后來沒辦法，半推半就的過了大半輩子，也習(xí)慣了，只好把身子平躺下來。老方上去的時候，她在下面罵：
“老不正經(jīng)。虧你還想，真不要臉！”

過一會兒又喊：“輕點，輕點！”

第二天我先送海棠上班，自己再去礦井。因為有了牽掛，現(xiàn)在上班就覺得時間太漫長。我雖然跟海棠保證，不在去井下做事，但這怎么可能呢？我無一技之長，手頭也沒有資金來做生意，只能靠下苦力來掙錢。下井前，不忘了跟時遷講，叫他不要告訴海棠，我又下了井。如果海棠要問，就說我在上面配電房值班。

這天中午，方媽去茶葉店看海棠。海棠一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和她手上的那鍋雞湯，就知道有好事。也不客氣，吃過飯，喝光雞湯，就問方媽來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方媽還繞圈子：“沒啥事，就是見你前一陣子?xùn)|奔西跑的，殺只雞給你燉湯喝！”

又說：“本來想叫你和曾光一起去回家吃的。你們昨天沒回去，就知道你們忙！干脆今天我給你送過來?！?/p>

海棠故意說：“給我和曾光就送這一點？我一個人都喝光了。曾光飯量大，你讓他啃骨頭去？”

方媽笑著說：“你們天天回去，我天天給你們燉?！?/p>

海棠：“我爹他想通了？“

方媽：“傻丫頭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你爹還不是想你找個好點的人家。還不是怕你吃苦?！?/p>

又說：“我給你爹做了不少的工作，他也想通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其他的，我們都不干涉。你個人的事情，自己拿主意?！?/p>

海棠說：“曾光這人實在。”

又說：“我自己也就這條件，還想指望別人怎么樣？”

方媽說：“晚上回家吧！和曾光一起回去，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爹媽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這么快，連海棠自己都有些意外。她想和我下班后，一起回娘家。有些事是需要商量一下了。

可是那天我沒有去成老方家，不是因為我在賭氣，而是那天，我在井下跟別人打了架。

井下的十來個人中，有一個綽號叫和尚的家伙。這人長得人高馬大，一個大禿頭，腦門瓦亮瓦亮的。加上他自己吹牛說，小時候上過少林武校，所以大家就叫他和尚。

和尚每天早上起來還練功。練功的時候，裸著上身，腰里纏上三圈紅布頭。和尚自己說，這紅布頭是他師傅給他開過光的，能逢兇化吉，能增進功力。他走南闖北不少地方，錢財可以丟，衣服被褥可以丟，就這個紅布頭一直圍在腰里沒丟。以前是紅的，時間一長，現(xiàn)在半紅半黑。

我見過他練功。先是扎馬步，接著運氣，然后雙臂上下左右的比劃。拿拳頭擂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的響。這算是熱身，熱身完后就打一套長拳，猴跳虎躍的，打的虎虎生風(fēng)。整個過程要個把小時，練完，已是一身的大汗。和尚抹著身上的汗，得意的對我們說：
 “灑家閑得慌，有沒有人上來陪我練練？”

或者說：“你們一起上，灑家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功夫！”

我們都是來發(fā)財?shù)?，誰有心思和他斗狠呢！和尚見沒人迎戰(zhàn)，翹起自己的大拇指對著自己說：
 “灑家是生錯了時代。不是吹牛，要是我在宋朝，那也是一魯智深！”

從形體上，兩者倒有些像。但我看過小說，知道魯智深是不會欺負弱小的。但和尚不一樣，在我們這一群人里面。除了時遷，和尚誰都不放在眼里。有理無理，喜歡揮舞著他的大拳頭說：
“小心灑家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

我們都是小人物，哪是能和鎮(zhèn)關(guān)西比的？于是大家都有些怵他。什么事都讓著他。也不是真怕他，出門在外是求財，以和為貴，何必多事呢！我也這樣。平時在井下，和尚動不動就捉弄我，我也懶得和他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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