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第一 【1.10】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孔子的恭,是對制度的恭(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不是個人氣節(jié)的委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儉,是個人的儉,不是禮儀的儉,文化的儉(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孔子的讓,讓的是表現(xiàn)(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不讓的是原則(當仁,不讓于師);把人之所求讓出去,把內(nèi)心所存留下來??鬃拥墓c不恭,儉與不儉,讓與不讓,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人物,留下的是千古的精神,千古的操守。儒家講有經(jīng)有權(quán),守有原則,而又能通融于事,才是中庸。 【1.15】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疲骸缜腥绱?,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br> 這里讀者千萬別被這對師生騙了去,他們可是能夠用伯夷叔齊的典故來表明關(guān)于任官于衛(wèi)君的態(tài)度與可能的人,此一點冉求也不如他們。因為子貢經(jīng)常問老師自己是什么人(孔子回答是器具,而且是廟堂之器),也經(jīng)常問同學怎樣(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保┪翌H懷疑子貢是通過人生態(tài)度來詢問老師對于門下眾人的看法。因為子貢因“方人”而受到過孔子的批判,所以這里用另一種方式來向老師提問。所謂“貧而無諂”我覺得指的是原憲,“富而無驕”指的是自己??桌蠋煹拇鸢甘?,他們兩個比不過另兩個同窗的朋友,那就是“貧而樂”的顏回,和“富而好禮”的南宮適。原憲,字子思。曾向孔子問仁、問恥。家貧,卻不靠諂媚獲得富貴。南宮適(讀kuò),一名南宮閱,是孟僖子的兒子、孟懿子(仲孫何忌)的兄弟。家富庶,頌《白圭》之章自勉??鬃淤澰唬骸鞍钣械啦粡U;邦無道免于刑戮?!薄熬釉杖羧?!尚德哉若人!” 為政第二 【2.12】子曰:君子不器。 孔子說的“君子不器”,朱熹解釋說:“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但是,按照這種解釋,冉求是當之無愧的君子,可孔子卻“鳴鼓而攻之”,可見不能是君子的唯一標準??墒强鬃右舱f過,吾不試,故藝。“藝”是以不被任用為代價取得的,孔子雖然提倡于“藝”,卻也不應(yīng)該作為君子衡量的條件。我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應(yīng)該有獨立的人格和獨立的權(quán)利,而不是像一件器物,被外界所謂的責任和意識左右。君子應(yīng)該有自己的判斷,也有自己的選擇,自己能做自己想做并認為正確有價值的事情。所以孔子說子貢是胡璉,并不是說他只具被一種才能,而是說他具有廟堂之才,能夠擔任自己在廟堂的責任,卻還是身不由己,不能在職責和道義之間從心所欲。 公冶長第五 【5.24】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br> 孔子提到的“直”是與“曲”或“屈”相對的,就是不矯作,不委飾,不做作??鬃诱J為微生高不正直,是因為別人向他借醋他不能坦言沒有,也就等于沒有直面沒有醋的窘境。推而廣之,微生高也就可能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錯誤。道德的虧損,只是一味的逃避,達不到過而能改,當然失掉了君子的可能。 子罕第九 【9.1】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歷來這句話的斷句為:“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翻譯為:“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錢穆譯法)或者“孔子很少(主動)談到功利、命運和仁德?!保畈g法)但在《儒家哲學》中,梁啟超,把此句話作為“孔子很少說命”的例證(見《儒家哲學·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二 天命的問題》)。子貢說過,“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碧斓谰褪敲牧硪环N反應(yīng)。而同時又說“孔子學說,最主要者為‘仁’。仁之一字,孔子以前,無人道及……以仁為人生觀的中心,這是孔子最大發(fā)明??鬃铀詡ゴ螅嗳诖??!独献印窌?,講仁的地方就很多……假使孔子不先講仁,老子亦用不著破他了……可知老子之作實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后?!币簿褪钦f,孔子不但談仁,而且談的最早,談的也多。而在《論語》的原文里,我們確實知道,孔子漫書都是“仁”字,很少說“命”。所以我主張斷句為:“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辈⑶野训谝粋€“與”字認作連詞,就相當于今天的“和”字;把第二個“與”字當做動詞,是表示贊同的意思。所以,本句話的意思,我覺得應(yīng)該是:孔子很少說利益和命理,卻贊同仁愛。 先進第十一 【11.11】季路問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之所以以鬼神之事問孔子,是因為孔子乃是商王的后代,而商王朝,是以鬼神為上的王朝?!抖Y記·表記》說:“殷人尚神”,正是這個意思??鬃幼约赫f:“殷禮,吾能言之?!奔韭分畣柺鹿砩?,實則是以殷禮問于孔子。而孔子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回應(yīng),證明他已經(jīng)被周文明同化,不再以商朝文化為宗。面對禮,他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子路第十三 【13.4】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闭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狈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這個文段歷來被罵成孔子對勞動人民的輕視——那可真算是沒能理解文段的中心。中心在于孔子的解釋:“君子在上位,只要能好禮,民眾便莫敢不敬。只要能好義,民眾便莫敢不服。能好信,民眾便莫敢不用他們的真心和實情來對上。政治能做到這地步,四方民眾都會背負了他們的孩子來請入籍,那就耕戶日增,耕地日辟,何必自己學稼穡之事呀!”(錢穆譯本)實際上孔子的解釋是告訴樊遲要從政而不是“稼穡”,這樣一來,“稼穡”就是和從政相對的一種生活方式和作風態(tài)度。那么我們認為,自然只有隱逸。事實上,樊遲問稼,可能是有隱逸的打算,如長沮和桀溺同,隱逸之后去種地謀生,所以孔子認為他不能“知其不可而為”,罵他為“小人”,絕不能像某些人從字面上理解的一樣,是輕視勞動者的表現(xiàn)。 憲問第十四 【14.17】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br> 管仲凡會盟者八次,不以兵車的會盟,事實上只有葵丘的一次。這里的“九”應(yīng)該作“糾”字解,之所以不用“糾”字,大約也是春秋筆法。管仲是公子糾的臣,不為公子糾而死,反身侍奉姜小白,這也是子路懷疑管仲“未仁”的原因。隱去“糾”字,大約是有替管仲開脫的意思。又忽然想到避諱的事:中國人避諱的無趣,于孔丘和嬴子楚先生身上至為明顯??浊鹨陨綖槊?,結(jié)果成為圣人,尼丘山遂改名尼山。嬴子楚為取悅?cè)A陽夫人,以楚為名,始皇登基,于是楚國改稱荊國。因之為名的事物反而因被命名人的名字失去了意義,真是一大無聊處! 陽貨第十七 【17.24】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痹唬骸百n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br> “徼”字可以有幾種理解,比如僥幸,比如邊界,比如通“剿”,抄襲的意思。這里我還是認同錢穆的觀點,主張最后一種,是對學習并宣傳別人思想而缺乏主觀意見的人的一種蔑視,所以我覺得第一個分句的對象是顏回,因為顏回好學,卻缺乏自己的建樹(他甚至連思考和建設(shè)性的提問都沒有,不如子貢和子夏,孔子還說“起予者商也”,還說子貢可以與之言詩)。第二句的對象是子路,因為子路好勇,敢于沖撞孔子。敢直接上對孔子進行事件上的頂撞的,只有一個子路??鬃尤ヒ娔献樱ǜ蹬鍢s認為“南子”是“子南”之誤,這一點此處暫不討論),子路就敢和他發(fā)生沖撞,弄得孔子指天發(fā)誓。而事實上,指天發(fā)誓勢必已經(jīng)把人逼迫到一個界限上,對于長輩的逼迫,自然是不遜。第三句則直指宰我。訐,朱熹的解釋是“謂攻發(fā)人之陰私?!卞X穆進一步解釋說是“非直而以為直?!睏畈忉屢膊畈欢?,是“揭發(fā)別人陰私”的意思。楊樹達的解釋:“遇人之是而不止”。李零解釋:“當面攻擊,攻人之短,揭人隱私,讓對方下不來臺,漢代也叫‘面折’”。南懷瑾的解釋則是“口頭上尖酸刻薄攻擊人家”。我認同楊樹達先生的觀點,并且認為遇到正確之后的強辯,并且以別人的道理來做強辯的反擊,用尖酸的語言來反駁對手。這樣的人物,正是宰我之儔。 【17.25】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br> “小人”在這里有可能指的是百姓——我們知道“君子”和“小人”在《論語》中有兩種含義,一種是道德含義上的,一種是社會地位上的,我們這里理解為后者,也無可厚非——作為一個封建時代(此處沒有含義上的錯誤,周朝的確是封建時代)的為官者來說,最難相處的就是與百姓之間的關(guān)系:親近百姓,就容易沒有威儀,失去當官者的可信;遠離百姓,有可能讓百姓抱怨,不能配合政府官員的工作。正如同處理和家中女子的關(guān)系一樣,近則猥褻,遠則抱怨。不過現(xiàn)在不同,因為女子解放,因為追求民主。沒有民主的時代,總是把百姓當成一種復雜的生靈,沒有自由還要其合作,我們悲憫那時的官員,同情那時的百姓,同時也厭惡那樣一種制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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