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樂府》,元人左克明編撰;本文所引,亦見于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的,都進行了對照,并標明了不同之處(括號中的字詞)。 傷時嘆逝,傷秋嘆老,傷陵嘆死,傷壽嘆命,傷別嘆友,傷燭嘆花,傷遇嘆路,傷嘆情緒充斥《古樂府》的字里行間;相應的,行樂為樂之勸亦貫穿始終?!豆艠犯分皹贰保坪蹙褪恰凹皶r行樂”之“樂”。 為什么要及時行樂? 為什么要及時行樂?因為有那許多傷嘆。 傷時嘆逝 魏武帝《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以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边@是我們都熟悉的詩句。熟視無睹,熟讀無思,我們根本體諒不了曹操當時的心境,也到不了他之憂思的程度和高度;誦讀之,往往我們直奔“杜康”。 人生幾何,或謂人生能有多長,存在如霜露?。换蛑^這樣的縱情能有幾回,豪飲且歌詠吧!晉人陸機也同題作《短歌行》,調(diào)子一如魏武:“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生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揚?!瓉砣湛喽蹋ト湛嚅L。……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詠,長夜無荒。”旨,美味的。臧,美好的?!稑犯忸}》謂曹、陸二歌“皆言當及時為樂也”。朝露朝霜,苦多苦長,曹、陸的苦是一樣的。陸機無日不這樣感傷,于是,一縱一徹夜。來日并不短,只是屬于你的微乎其微、少之又少。 漢辭《善哉行》之五:“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睆木涫?、口氣、思想上看,曹、陸的《短歌行》與之差不多,二人或?qū)W襲之?!稌x白纻舞歌(詩)》之二:“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電,當是指閃電。人說,人生之不順十之八九——去日來日都是這比例??唷⒖?、苦,沒有喜么?如果你感到自己是去日喜少、來日喜多,那你得趕緊以曹、陸的短歌和這漢、晉二辭為訓,好好安排一下自己。 陸機又在《順東西門行》中“感朝露”,情緒和己、曹之《短歌行》一致:“出西門,望天庭,暘(陽)谷既虛崦嵫盈。感朝露,悲人生,游(逝)者若斯安得停?!だ实眩瑥棸Ч~,取樂今日盡歡情?!贬冕眩綦僮?,即崦嵫山,太陽所落之西山。“感朝露”之前,陸機先“感”了日出日落,都是感時之迅捷、逝之必然。隋人王胄《燉煌樂》同題作之二亦用到“崦嵫”:“極目眺修途,平原忽超遠。心期在何處,望望崦嵫晚?!毙蓿L也。期不期,都日落西。 以“朝露”為喻的還有許多,如漢辭《驅(qū)車上東門行》:“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鼻锒瑸殛帲合臑殛?。如晉人張華《輕薄篇》:“促促朝露期,榮樂遽幾何。”遽,遽然,急促也。又如漢辭《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睍劊?,曬干。啥不是“待日晞”的?晞的時間長短而已。《樂府解題》謂此詩“言芳華不久,當努力為樂,無至老大乃傷悲也”!原來,這“少壯”句所勵乃此志!這和老師當初教我們的大相徑庭。魏文帝《艷歌何嘗行》同題作之五中講男兒當努力,不知是否也是此意:“男兒居世,各當努力。蹙迫日暮,殊不久留。”從其之一和之《趨曲》尾句看,差不多應該也就是此意,其之一:“何嘗快,獨無憂,但當飲醇酒,炙肥羊(牛)?!逼洹囤吳肺簿洌骸澳魏螐屠闲幕驶剩毐l能知?!比死狭?,如果大小腦都尚未萎縮,便容易這樣惶惶不安。 陸機亦同題作了《長歌行》,“復言人運短促”(郭茂倩),什么“逝矣經(jīng)天日、寸陰無停晷、年往迅勁矢、容華夙夜零、吾壽安得延、俛仰逝將過、倏忽幾何間”等等,最后是“迨及歲未暮,長歌乘我閑”。俛,音義同俯。迨,趁也。這樣一而再、不厭其煩地傷嘆,說明陸真是“有閑”?。⊥卟豢勺?,來者或可待。趁健在,趁時閑,趁一定也有錢,趕緊“長歌”吧! 傷秋嘆老 憑一首《秋風詞(辭)》,我們就可美譽漢武帝為文藝(學)皇帝——史上能文能武的帝王不多。其詞曰:“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嵐镍Q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一個正常完整的人生,擁有少、青、壯、老4個階段——一年一年的春夏秋冬,最終是整個人生的春夏秋冬。 四季更迭,我們各有情懷,唯蕭瑟之秋會讓人生發(fā)感傷——卻也不是每個人逢秋即如此,這起碼有個年齡問題,也即當是在壯老之后,除非你太早熟。據(jù)查,作《秋風詞》時漢武帝43歲,年齡加經(jīng)歷,正當有此表達。冬的蒼涼,仿佛既成事實,不由追悔,不由復雜,只能任由摧殘、聽憑肆虐。這首詞還告訴我們:感哀而樂,樂極更哀。 以秋為背景的霜露(前有“朝露”)常被用來比喻衰逝,如后漢宋子侯《董嬌鐃(饒)》:“高秋八九月,白露變?yōu)樗=K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鼻迦松虻聺摗豆旁娫础返燃杏洖椤抖瓔蓩啤贰G迦藦堄駱b《古詩賞析》謂之“詩意只嘆花落尚可更開,盛年歡愛難再,勸人及時行樂也”。不是么?沒有“盛年”,我們還拿什么“歡愛”?酌酒挾瑟都難。 又如晉宋齊辭《子夜歌》之九(十六):“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弊右梗驎x女名?!凹皶r”什么,不言自明,少年不會也不該不知趣兒。又如《子夜四時歌·冬歌》之七(十二):“嚴霜白草木,寒風晝夜起。感時為歡嘆,霜鬢不可視?!睙o論是草木之霜,還是鬢發(fā)之霜,都耐不得陽光或時光——燦爛的陽光,美好的時光。 晉辭《來羅》之一:“郁金黃花標,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長,人生日就老?!敝骸鞍最^不忍死,心愁皆敖然。游戲泰始世,一日當千年。”泰始,或西晉武帝司馬炎年號。先是傷秋嘆老,進而是嘆死,然后是“游戲”。一日三秋是心境,一日千年是自欺。 傷陵嘆死 陵墓、墳塋、祭奠、棺殯等字眼及與之有關(guān)的活動是最能讓人想到死亡、虛空的。人說,殯儀館是最好的教育基地——實也未盡然,哪個貪官沒參加過葬禮?誰沒去過殯儀之地? 南朝宋人何承天有《上陵者篇》:“上陵者,相追攀。被服纖麗,振綺紈。攜童幼,升崇巒。南望城闕,郁盤桓。王公第,通衢端。高甍華屋,列朱軒?!笭I丘,感牛山。……野莽宿,墳土乾。顧此累累,中心酸。生必死,亦何怨。取樂今日,展情歡。”綺,音啟,有文彩的絲織品。紈,細絹。甍,音盟,屋棟也。郭茂倩謂此詩“但言升高望遠、傷時怨嘆而已”。其尾句應該是襲取了前述陸機之《順東西門行》的尾句,彼“盡”此“展”,一字之差耳。 一邊是盛裝錦城、山川美景,一邊是新墳舊陵,生與死、實在與空無、短暫與永恒總是強烈地對比在眼前。齊景公游牛山,北眺都城臨淄,不禁潸然淚下:“美哉國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滴滴,時光飛逝狀。假如人自“誕生”以來就能生即壽而不死,我哪兒都不去!——有點兒井底之蛙了。當然,人各有留戀、各有愜意,比如宋國農(nóng)夫之負暄。陸機曾譏嘲齊景公此游:“鄙哉牛山嘆,未及至人情。”(《齊謳行》)至人無夢,幾人能及!據(jù)《漢武故事》,漢武帝那首《秋風辭(詞)》也是感慨而成于“與群臣飲宴,顧視帝京”之后的。 曹植《野田黃雀行》:“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遒,逼近,或終也。《文選》中此詩題作《箜篌引》。先游樂聚飲,然后傷時嘆逝,然后又傷陵嘆死,表現(xiàn)的情緒比較復雜,但總體上和何承天此篇的意蘊差不多。 《驅(qū)車上東門行》的記述更有畫面感、用筆也更直接:“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凍(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此辭在《文選》中為《古詩一十九首》之十三。陳,久也。這也是在“上陵”么?前6句風景如畫,再6句急轉(zhuǎn)直“下”,又4句嘆逝嘆壽也即嘆死,后4句落到吃好喝好、穿好戴好——“吃好喝好”,古往今來似乎就這點事兒。曹植《仙人篇》:“俯觀五岳間,人生如寄居?!鄙剿L存,人生寄存?!稑犯娂分兴d魏文帝《善哉行》同題作之二中有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有憂的時間,還不如只爭朝夕、分秒必爭地“為所欲為”。陶淵明《榮木》:“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時光催人老,愈靜思愈甚,愈靜愈悵然。
《善哉行》之一:“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古詩源》謂“此言來者難知,勸人及時行樂也”。大難(nàn),即死也——沒有比死更大的難了。嘆死而竟至口干舌燥!來日多乎哉?“取樂、相樂”今日吧!“喜歡”干啥就干啥吧!《樂府解題》謂此辭“言人命不可保,當見親友”——天倫之樂必當在“喜歡”之列。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就曾表示自己“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 傷壽嘆命 漢辭《西門行》強烈嘆壽,之五竟用了疊句:“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而之六復嘆之:“人壽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貪財愛惜費,但為后世嗤?!比纭厄?qū)車上東門行》,此也以金石與壽做對比。《文選·古詩一十九首》之十一:“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看到金石和南山,我們就容易壽和命。曹植《飛龍篇》言“壽同金石,永世難老”,比如“壽比南山”,祈愿祝福而已。張玉榖《古詩賞析》謂這篇《西門行》“言人壽不長,必當及時行樂,不可惜費也”——很好的提醒。今小品有“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錢沒花了”之“精辟”戲謔。 其之一:“出西門,步念之。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不止出西門“念之”,出哪個門都會“念之”。之二:“夫為樂,為樂當及時。何能坐愁怫郁,當復待來茲。”怫,音符,憂郁,不開心。不止出門“念之”,坐亦“念之”。行樂這事兒也不能“今日復明日”的。之三:“飲醇酒,炙肥羊(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愁憂。”左克明可能屬牛,要進嘴的牛都改成了羊!《樂府解題》謂此詩“始言醇酒肥牛,及時為樂”。前述魏文帝《艷歌何嘗行》之一或借用了此句。今宴飲亦少不了肥牛肥羊的。 其之四:“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而)夜長,何不秉燭游?!边@也是人們所熟悉的,與《文選·古詩一十九首》之十五首四句幾同——其首句為“生年不滿百”。所憂豈止千歲!誰不想“長生久視”(《老子》)? 傷別嘆友 曹植《當來日大難》:“日苦短,樂有余。乃置玉樽,辦東廚。廣情故,心相于。闔門置酒,和樂欣欣。游馬后來,袁(轅)車解輪。今日同堂,出門異鄉(xiāng)。別易會難,各盡杯觴?!北x易盡,悲傷難盡。置酒置樽,為當下之別離,也為來日之大難——此前或難再聚首了!“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其《怨歌行》)??! 漢辭有《怨詩行》:“嘉賓難再遇,人命不可續(xù)。齊度游四方,各系太山錄。人間樂未央,忽然歸東岳。當須蕩中情,游心恣所欲。”這里邊明確提到了來日之大難——“歸東岳”。一邊是酒逢知己,一邊是征旅在即;一邊是命不可續(xù),一邊是山水無際;千杯少后,咱們各東西…… 陸機《順東西門行》:“迨未暮,及時平,置酒高堂宴友生。”行樂少獨自的,獨自難為歡,盡興少不得伴,共苦更當同甘。 傷燭嘆花 南朝梁辭《幽州馬客吟歌(辭)》之二:“熒熒帳中燭,燭滅不久停。盛時不作樂,春花不重生?!边@春花不是讓你采的,而是讓你感傷的。短短4句,以燭之燃滅、花之開落,喻人之盛衰,必然而轉(zhuǎn)瞬。陸機《短歌行》謂“時無重至,華不再揚”,年年歲歲花相似,今年朵非去年花。 《怨詩行》也“傷燭”:“天德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憋L不吹,燭也燃不多時。天之德在于生,亦在于死。 一方面“傷燭”,一方面也常“秉燭”,如《晉白纻舞歌(詩)》之二:“幸及良辰耀春華,齊倡獻舞趙女歌。羲和馳景逝不停,春露未晞嚴霜零。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蟬鳴。百年之命忽若傾,早知迅速秉燭行。東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侖戲曾城。”也傷秋,也嘆花,亦嘆命,更傷時嘆逝。《樂府解題》謂此辭“盛稱舞者之美,宜及芳時為樂”。獨行、游戲都沒問題,只是東西這大跨度,甭說燭,就是火把也難堅持?。?/p> 又如隋人辛德源《浮游花》:“窗中斜日照,池上落花浮。若畏春風晚,當思秉燭游?!比占纫研碧鞂⑼恚纫崖浯簩⑼?,“當思”既秉則為時不晚?!段鏖T行》之四中是“何不”:“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南朝辭《神弦歌·同生曲》有句與此頗似:“人生不滿百,長懷(抱)千載(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游。歲月如流邁,行已及素秋。蟋蟀鳴空堂,感悵令人憂。”在追悔中傷秋嘆逝,在幡然醒悟中憂悵勸游。與此相比,陸機是有先見之明、有超前意識的,他的“秉燭”較早:“昔為少年無憂,常怪秉燭夜游。翩翩宵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董逃行》) 傷遇嘆路 《樂府詩集》中有各種“行路難”,發(fā)仕途挫折、不獲知遇之傷嘆,《古樂府》中所選卻不多,僅南朝宋人鮑照4首,其之二(四):“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薄段鏖T行》之二是“何能坐愁”,此是“安能坐愁”,還是出去喝點兒吧!只是既入仕途,遇不遇都不能不有所顧忌,酒后也不能“吐真言”。其之四(十八):“諸君莫嘆貧,富貴不由人。丈夫四十強而仕,余當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但愿樽中九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直須優(yōu)游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倍埠茫氖擦T,都還早呢,來日方長;不差錢,不惜錢,喝幾杯,醒酒之后待“陽春”。后幾句似有點兒嘴不對心。 與鮑照比,漢辭《滿歌行》的作者想得比較通、比較明白:“為樂未幾(時),時遭(遭時)險巇?!湼o形,惟念古人。遜位躬耕,遂我所愿,以茲自寧?!F達天為,智者不愁。多為少憂,安貧樂道,師彼莊周?!睅d,音西,也是險的意思。自寧即自樂。為盡情、自由地樂我所樂,索性就遜了這雞肋之位,像西晉之張翰、東晉之陶潛那樣?!稘M歌行》原即題作《為樂》。何承天的精神也值得學習發(fā)揚:“任窮達,隨所遭。何為遠想,令心勞。”(《臨高臺篇》)曹植亦看透而宿命:“窮達難豫圖,禍福信亦然?!保ā对フ滦小吠}作之一) 《古樂府》中的傷嘆大致有如上7種。 怎樣及時行樂? 怎樣及時行樂,也就是采取什么方式及時行樂——籠統(tǒng)點兒講,不外乎就是吃喝玩樂,古往今來或古今中外皆然;惡劣點兒的、不考慮德行法紀的、不能回避的還有“嫖、賭、抽”等,這是上不了臺面的,也是歷來不被提倡卻也歷來不絕、一直暗流至今的——寫到紙上、流傳下來的,多是正當或比較正當、不出大格的,如《古樂府》中提到或批評過的這些。 前面所引詩句中提到過的行樂方式涉及吃、喝、穿、住、行、歌、舞、游等方面,具體有肥牛、肥羊、美酒、醇酒、杜康、玉樽、綺、紈、素、華屋、朱軒、馬、箏、笛、簫、鼓、瑟、泰山、扶桑紫庭、昆侖曾城等。即是行樂,就不是泛泛的溫飽,就是有質(zhì)和量上的追求的。 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拉美特利有言:“我的生死計劃如下:畢生直到最后一息都是一個耽于聲色口腹之樂的伊壁鳩魯主義者?!闭媸菈颉拔ㄎ铩钡模∥覀兊脑S多古詩人似乎也可以被貼上這“伊壁鳩魯主義者”的標簽。 酒歌之樂 東方朔曾有言:“消憂者,莫若酒也。”(《漢書》)療傷慰嘆,消憂解愁,“飲酒”是首選也是必選的方式,“一醉解千愁”么——先不考慮“借酒消愁愁更愁”。如晉辭《濟濟篇》:“時冉冉,近桑榆,但當飲酒為歡娛。衰老逝,有何期,多憂耿耿內(nèi)懷思?!蹦啦粸橥恚瑸橄嫁D(zhuǎn)瞬間。如魏文帝《善哉行》之二(一):“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逼涞懿苤彩恰敖袢諛废鄻贰保ā对乖娦小吠}作)。 北周庾信《舞媚娘》同題作:“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苯耧嬀谱鳂罚杀蟊杏袣埩魟t會被好事者譏以“養(yǎng)魚呢啊”,不知出處,更有空(kòng)出一滴罰一杯之講,甚無聊。 “飲酒”為首選,一般也并不是只選、單選,對酒當歌,盡興就要“一條龍”,就要推杯換盞并歌舞升平,如《滿歌行》:“飲酒歌舞,樂復何須。照視日月,日月馳驅(qū)。轗軻人間,何有何無。貪財惜費,此一何愚。鑿石見火,居代幾時?為當歡樂,心得所喜。安神養(yǎng)性,得保遐期?!鞭R軻,即坎坷。一何又一何,自問亦問人,自警亦警人。以“鑿石見火”喻存世之短暫,很冷門,也很有想象力。要樂就不能“貪財惜費”,前述《西門行》、鮑照《行路難》中也有此警。 “朱唇動,素腕舉,洛陽少童邯鄲女。古稱《淥水》今《白纻》,催弦急管為君舞。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qū)雁天雨霜,夜長酒多樂未央。”這是鮑照《白纻歌》之五,不止酒歌,亦有聲色,更“一條龍”的——也是傷時傷秋啊! 古羅馬哲學家塞內(nèi)加在《論寧靜》一文中寫道:“有時候,我們必須喝到爛醉如泥的地步。……因為它洗去一切憂愁,把我們的靈魂從萬丈深淵中拔擢上來?!蔽覀兊撵`魂什么時候墜落到萬丈深淵中了呢? 游玩之樂 人說,旅游就是從我熟悉的地方到你熟悉的地方。這句話很詭辯、很在理,反映的是人對陌生地方的一種本性上的向往、心儀;這個本性就是好奇心和審美疲勞,批評地講就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見,想見也。在我們都陌生的地方越來越少的今天,我們只能這樣互相滿足了。陌生地方、異域風光的吸引力和誘惑在于它的新鮮刺激,這對人受傷或沒受傷至少是疲勞的身心都是有療效的。 陸機的《豫章行》“傷別離,言壽短景馳,榮華不久”(《樂府解題》):“泛舟清川渚,遙望高山陰。川陸殊途軌,懿親將遠尋。三荊歡同株,四鳥悲異林。樂會良自古,悼別豈獨今。寄世將幾何,日昃無停陰。前路既已多,后途隨年侵。”有嘆逝,有傷別,亦苦去日多、來日少。“當見親友”與心系天下、志存高遠并非是不可調(diào)和的,“父母在,不遠游”從來都不是絕對的束縛。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方面,隨之增生的死亡恐懼感需要各種“樂”來化解、沖淡、分散;一方面,“來日苦少”的緊迫感催人趕緊隨心所“樂”。《怨詩行》:“齊度游四方,各系太山錄。人間樂未央,忽然歸東岳。當須蕩中情,游心恣所欲?!庇紊酵嫠畬儆凇叭碎g樂”之一,這不僅在于行,也在于吃、住及人文之領(lǐng)略,是一個很綜合的樂法。今交通特別是交通工具、道路體系比較發(fā)達,咋游蕩都不難,就怕你沒“所欲”。 《晉白纻舞歌(詩)》之二:“百年之命忽若傾,早知迅速秉燭行。東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侖戲曾城?!边@是為時不晚的覺悟。游戲東西,不懼千里萬里?!吧颀旊m壽,猶有竟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保ü呸o《碣石篇·龜雖壽》,魏武帝)莫等閑,不要白了已白的老年頭。曾有挪用公款游天下最后蹈海而死者,可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魔力之大。 今許多人是生活在“三怕”背景下的,即:怕病,怕老,怕死。于是,游山玩水成了傳統(tǒng)而經(jīng)典的打發(fā)時日的必選項之一,除了上述所分析的原因,健身也是必要的考慮。 馳驅(qū)之樂 《樂府詩集》中所載魏文帝《善哉行》之二中有句:“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qū),聊以忘憂?!睉n為病,則馳驅(qū)與歌酒、游玩具有同等療效。 六言的《董逃行》中,陸機的感悼情緒似乎到了極點:“和風習習薄林,柔條布葉垂陰。鳴鳩拂羽相尋,倉庚(鹒)喈喈弄音,感時悼逝傷心。日月相追周旋,萬里倏忽幾年,人皆冉冉西遷。盛時一往不還,慷慨乖念凄然。昔為少年無憂,常怪秉燭夜游。翩翩宵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但為老去年遒,盛固有衰不疑。長夜冥冥無期,何不驅(qū)馳及時。聊樂永日自怡,赍此遺情何之。人生居世為安,豈若及時為歡。世道多故萬端,憂慮紛錯交顏,老行及之長嘆?!标澹艋?,懷抱著的意思。 陸機此篇所表達的傷嘆情感很復雜、很全面。一邊是“感時悼逝、倏忽幾年、冉冉西遷、老去年遒、衰、長夜、世道”,一邊是“和風、柔條、鳴鳩拂羽、倉庚喈喈、盛時”,一邊是“傷心、凄然、憂慮、長嘆”,一邊是“驅(qū)馳、聊樂、為歡”。自然情形與人之情形強烈對比之后而生感喟,感喟之后而欲“及時”,《樂府解題》謂之“但言節(jié)物芳華,可及時行樂,無使徂(音cú,消逝,死亡)齡坐徙而已”——不要讓年華白白流逝,或不要坐等死亡之逼近。將如此復雜之情緒,交付如此不復雜之“驅(qū)馳”,陸機之憂心何其需要狂野?。〔灰凹皶r”安居,不要居安而不思蜀,要飆起來。 晉人張華的《輕薄篇》顯然是諷刺性的,首四句“末世多輕薄,驕或好浮華。志氣(意)能(既)放逸,資財亦豐奢”便已開宗明義。一群以“馳逐經(jīng)過為樂”(《樂府解題》)的富家子女,先是鞭馬飆車、舞刀弄劍、東走西竄,然后是“酣飲終日夜,明燈繼朝霞”,若不是顧忌“執(zhí)法吏”,真是要上天了啊!鋪鋪陳陳48句,作者不惜筆墨。最后幾句感慨有點兒唐突,搞不清是設身處地還是旁觀者清,也許是反觀自身后的觸景生情、追悔“莫及”,竟大哭起來:“人生若浮寄,年時忽蹉跎。促促朝露期,榮樂遽幾何。念此腸中悲,涕下自滂沱。”末世多荒唐,尤易生感傷。 曹植《齊瑟行·名都篇》則明確是諷刺名都妖女、京洛少年耽于“騎射之妙、游騁之樂,而無憂國之心”(郭茂倩)的。名都,邯鄲、臨淄之類。什么“走馬、馳驅(qū)”、逐獵禽兔,什么“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什么“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什么“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比晚輩張華所見或所經(jīng)歷不差,且吃的更饕餮生猛:“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碧ヶy,有子的大蝦。蹯,音凡,獸掌。都是一群“官二代”、“富二代”在無法無天地上演著速度與激情……二代似乎就混亂得像是末代了! “輕薄、名都”二篇所呈現(xiàn)的可謂是樂法之經(jīng)典。 情色之樂 晉有《子夜歌》,“后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樂府解題》)。《子夜四時歌·春歌》之四(十):“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逼洹肚锔琛分ㄋ模骸伴_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裳。含(合)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彼臅r匆匆過,四時行樂,則四時不白過——四時即及時而非適時。畫面都很辣眼,情形都很曖昧。顯然這是懷春女子的口氣——及時行樂當然是不分男女的,更是離不開男女情色的;當然也是不分季節(jié)的,人在啥季節(jié)都可以“懷春”。 人在啥月份也都可以懷春。南朝辭《月節(jié)折楊柳歌·五月歌》:“菰生四五尺,素身為誰珍,盛年將可惜。折楊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勞歡手。”菰,即茭白,其葉扁平寬長,古時用之包粽子。這追求的是青綠柔滑之態(tài)下的摩挲之美。其《十二月歌》:“大(天)寒歲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楊柳,沈亂枕席間,纏綿不覺久?!庇荒芡#募疽膊荒芡?。傷時嘆逝,情人在一起,這樣的感覺會更強烈。 歡會最厭被打擾,文人卻可借以表達,如南朝陳人徐陵之《烏棲曲》同題作(之二):“繡帳羅幃(?。╇[燈燭,一夜千年猶不足。唯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不知者不怪,怪不知者不智?!秮砹_》之三之“游戲”是一日千年,沒有此之時逝感強烈。 聲色犬馬,吃喝嫖賭,好也罷、壞也罷,人性也罷、獸性也罷,本能也罷、學能也罷,總是存在的;當人生的諸種、諸多不順成為借口,它們就更加派上用場了;當然,春風得意時也少不了它們,且更堂而皇之——沒有需求就沒有存在。 明人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王伯欽》中記人言:“大丈夫不得志,便當聲色自娛。”廣義的聲色包括聲和色,狹義的聲色就是情色。聲色不止是傷遇嘆路的排解方式,不得志一般也不一下子就放縱到聲色。這個可以有,實在而徹底,卻沒啥新意,也很“沒名”;如李白、杜甫、蘇軾那樣以著述為樂,笑著或苦笑著面對不遇、不得志,似更值得一說,也更有意義。俗謂,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出口總是要有的。一個人的才智,不論大小,總要有個著落的。 著述之樂 可以說,整個《古樂府》或《樂府詩集》或古往今來所有詩文,都是傷嘆而以著述為樂也即尋求著述之樂的結(jié)果——“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的情況有,但比較少,而且這也是以傷嘆為背景的。當然,舞文弄墨這事兒是因人而異、因人而樂的,畢竟不是哪一位傷嘆者都可以成為李白、杜甫、蘇軾或曹植、何承天、陸機。不著文字,不傳情懷。不成章在紙上,任憑你有多么深重、多么有價值的傷嘆,都將隨風而逝,不留痕跡,你的諸種尋歡作樂也都將是過眼云煙。 《古樂府》中的“樂法”大致也就這5種,比較通用的。如“遜位躬耕,遂我所愿”(《滿歌行》)這樣的躬耕之樂,個性、針對性(傷遇嘆路)而不具代表性——比如著述,對許多人而言,躬耕非樂事。 《古樂府》中,傷嘆而未勸樂的更比比皆是,如:孔子《猗蘭操》“年紀逝邁,一身將老”;陸機《塘上行》“四節(jié)逝不處,繁華難久鮮。淑氣與時殞,余芳隨風捐。天道有遷易,人理無常全”——其《齊謳行》謂“天道有迭代,人道無久盈”;曹植《蒲生行浮萍篇》“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子夜變歌》之三“歲月如流邁,行已及素秋。蟋蟀吟堂前,惆悵使儂愁”。 《古樂府》中也有未傷嘆而直接道樂勸樂的,如梁昭明太子“但敘游樂飲酒而已”的《將進酒[篇]》[同題作]:“洛陽輕薄子,長安游俠兒。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比缌涸塾洝爸苡挝辶耆刂亍保ā稑犯忸}》)的《劉生》:“榴花聊夜飲,竹葉解朝酲。結(jié)交李都尉,遨游佳麗城。” 《樂府詩集》中傷嘆在詩內(nèi)、行樂在詩外的更多;當然,其傷嘆并勸樂的比《古樂府》也更多。后出之《古樂府》僅“輯錄了上古至陳隋的樂府歌詩”(其前言),集詩560余首;先出之《樂府詩集》卻“編集了從不盡可靠的陶唐氏之作,一直到五代”(其出版說明),集詩達5000余首——差出的唐五代非同小可,特別是在詩文上。雖然二書詩篇數(shù)量差異巨大,但總體思想內(nèi)容是差不多的,未致“質(zhì)變”,論傷嘆、行樂大致也就這些類別。 國家分裂,社會動蕩,有識之士易感傷絕望,甚至竊國而侯者,甚至亂世梟雄搖身一變而成的帝王。魏晉南北朝時期便是這祥一個分裂動蕩的年代,本文所引便多出自這一時期。人生苦短,再遇末世衰世亂世,有如屋漏逢雨、雪上加霜,聊生都難,怎不讓人向隅而泣、如寡夜哭! 《樂府解題》其實就是“解詩”,其作者應該也已注意到了樂府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這種“及時行(為)樂”思想,每每的常以這4字定語終評。 ——霜露,閃電,花開謝,燭燃滅,日出落,季節(jié)更迭,若傾若寓如寄,甚至鑿石之火,咋沒見以“曇花、木槿花”喻時光飛逝、歲月轉(zhuǎn)瞬的?因為二花傳入中國比較晚么? 簡介:本名張新春,遼寧新民人,1963年11月生人,市作協(xié)會員,編輯職稱,喜愛文史,些有文章見媒獲獎出版,現(xiàn)為國企管理人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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