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西韓城有一座歷經(jīng)2000余年卻人人敬仰的祠墓,它就是西漢史學家、散文家,被梁啟超稱為“史界太祖”的歷史之父司馬遷祠墓。祠內(nèi)司馬遷的塑像束高發(fā),穿紅袍,長眉入鬢,雙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歷史煙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尤其那一襲長及心胸的須髯,給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學者的莊重;司馬遷握著那桿沉甸甸的鐵筆忍受著肉體的折磨和精神的屈辱,從容矯健地向我們走來。 司馬遷是受過宮刑的。據(jù)說,人受過宮刑,胡須會隨之脫光,為何司馬遷的須髯卻飄飄至胸呢?再看,司馬遷的塑像是稍稍有些傾斜的,他的頭向北方偏著,在盼望抑或是等待什么,這又是為何呢?許多證據(jù)表明,司馬遷不是自然死亡,他的死到底隱藏著怎樣的歷史謎案?司馬遷遇害后,他的夫人為何囑托兩個兒子改名換姓,遠走他鄉(xiāng)?司馬遷那么直白地紀實本朝最高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階級會允許《史記》發(fā)表么…… 穿過層層歷史煙云,讓我們輕輕走近那位有文人的良心和血性,面對專制強權為了理想不憚于死卻忍受塵世摧殘、以肉身的殘缺修得了精神與著作的雙重圓滿的英雄司馬遷。 ——千斤重擔,父授遺命 公元前110年的春天,漢武帝東巡渤海,返回的路上在泰山舉行封禪大典。作為參與制定封禪禮儀官員的司馬遷父親司馬談卻因病只能留滯在周南(今洛陽)未能繼續(xù)前行,心中憤懣,以致病情加重。奉使西征的司馬遷在完成任務后立即趕往泰山參加封禪大典,行到洛陽卻見到了命垂旦夕的父親。 彌留之際的司馬談向兒子司馬遷交代后事:“我們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遠在上古時就取得過顯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后來衰落了,難道要斷送在我這里了嗎?你繼為太史,就可以接續(xù)我們祖先的事業(yè)了。如今,天子繼承漢朝千年一統(tǒng)的大業(yè),到泰山封禪,而我不得從行,這是命中注定的?。∥宜酪院?,你一定會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萬不要忘記我要編寫的論著啊??鬃友芯俊⒄砼f有的文獻典籍,振興被廢棄了的王道和禮樂。整理《詩》、《書》,著作《春秋》,直到今天,學者們?nèi)砸源藶榉▌t。從魯哀公獲麟到現(xiàn)在四百多年了,其間由于諸侯兼并混戰(zhàn),史書丟散、記載中斷。如今漢朝興起,海內(nèi)統(tǒng)一,賢明的君主,忠義的臣子的事跡,我作為太史而不予評論記載,中斷了國家的歷史文獻,對此我感到十分不安。兒啊,你可要記在心里?。 ?/font> 司馬遷低下頭流著淚說:“小子雖然不聰敏,但是一定會把父親編纂歷史的計劃全部完成,不敢有絲毫的缺漏。” —— “李陵之災”飛來橫禍 公元前99年,漢武帝想讓李陵為出酒泉擊匈奴右賢王的貳師將軍李廣利護送輜重。李陵謝絕,并自請步兵五千,以寡擊眾,武帝贊賞李陵的勇氣并答應了他。 當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重創(chuàng)十萬敵騎,李陵派陳步樂回朝廷報告。漢武帝劉徹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公卿王侯們也紛紛“奉觴上壽”,好聽話說得長樂宮的花朵都似乎要變成翩翩起舞的宮女。無料幾天后,李陵行至?;綍r卻遭遇匈奴單于之兵。匈奴騎兵從三萬增加到八萬,集傾國之力窮追李陵不舍。李陵且戰(zhàn)且退,經(jīng)過了十幾天的激戰(zhàn),殲敵一萬多,但終因寡不敵眾,糧盡矢絕,在離邊塞僅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李陵全軍覆沒,投降了匈奴。 漢武帝剛喝了群臣的慶功酒,突聞兵敗,大大掃了帝王之尊的顏面,內(nèi)心十分不悅。朝中那些阿諛逢迎之徒,此時看出了漢武帝的心事,諱言貳師之敗,全委過于李陵。同是一個李陵,打了勝仗,朝臣們“奉觴上壽”;李陵敗降,朝臣們落井下石而“媒蘗其短”。同是敗軍之將,李陵十惡不赦,見死不救的貳師卻若無其事。司馬遷對這些拍馬溜須、阿諛逢迎的朝臣們充滿了憤慨。 司馬遷的地位不高,他還不敢主動發(fā)言。因為,作為皇帝的漢武帝對司馬遷總體上應該說還是不錯的。這里面既有漢武帝早年對司馬遷才華的賞識,也包括司馬遷獲罪時漢武帝的不忍殺之。 據(jù)《漢書·東方朔傳》載,漢武帝稱贊司馬遷“辨知閡達,溢于文辭”,將司馬遷與公孫弘、倪寬、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朱買臣、嚴助、徐樂等十五個西漢一代才智之士相提并論,可見漢武帝對司馬遷早年是十分器重的。當司馬遷剛嶄露頭角時,就深得漢武帝信任。元狩五年(前118),司馬遷年二十八,出仕為郎中,秩三百石。元鼎六年(前111),司馬遷年三十五,奉使西征為郎中將,秩千石。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年三十八,為太史令,秩六百石。郎中和郎中將,屬郎中令,是親近漢武帝的內(nèi)廷侍從官。太史令,屬太常,品級低于郎中將,但太史令職掌天官,典司圖籍,且隨時備召為皇帝顧問,仍可親近漢武帝。由于司馬遷超群絕逸的才干,很得漢武帝的青睞。武帝從元鼎四年起巡行郡縣、祭祀五帝、東巡封禪,司馬遷常為侍從。從元狩五年司馬遷出仕為郎中起,到征和四年漢武帝最后一次封禪泰山止,司馬遷前后扈從武帝三十六年,從巡二十六次。不僅如此,司馬遷還伴隨漢武帝在夏陽挾荔宮止息,這也算是光宗耀祖、榮歸故里了。一個并無多少官場背景的知識分子僅憑一己之才能居然能在漢武帝身邊長期蒙受恩遇,這在歷史上也算是罕見。 可李陵一事,漢武帝突然點名讓他說說看法;司馬遷其實也早想發(fā)言。于是,他就慷慨陳詞起來:“李陵侍奉親人孝敬,與士人有信,一向懷著報國之心。他只領了五千步兵,吸引了匈奴全部的力量,殺敵一萬多,雖然戰(zhàn)敗降敵,其功可以抵過,我看李陵并非真心降敵,他是活下來想找機會回報漢朝的?!彼抉R遷說:李廣利是這次討伐的主力,而李陵不過是個協(xié)助。 然而,隨著公孫敖迎李陵未功,謊報李陵為匈奴練兵以期反擊漢朝之后,漢武帝族了李陵全家。但狡猾的漢武帝沒有直接就處置司馬遷,而是將他交給了廷尉審理,審理的最終結果肯定是誣上。司馬遷以“欲沮貳師,為陵游說”被定為誣罔罪名。誣罔之罪為大不敬之罪,按律當斬。 為什么一涉及到李廣利,漢武帝就那樣敏感呢?因為這涉及到他的錯誤用人路線,須知李廣利是他的寵妃李夫人的哥哥,而他的用人路線是不允許被懷疑的。 ——選擇宮刑贖身死 對于漢武帝的賞識,司馬遷也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司馬遷初作太史令時,正是漢武帝事業(yè)處于巔峰時期。這時司馬遷對生活、對前途充滿了美好的理想,他決心要為當今圣明君主、為大漢王朝干一番事業(yè)。他自己“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梢哉f司馬遷把全部的熱情、全部的精力都投進事業(yè)去了。 正當司馬遷埋頭撰述《史記》的工作進入高潮時,突然飛來了李陵這場橫禍。正是這場災禍使司馬遷蒙受了人間的奇恥大辱并進而導致了他思想的巨大轉(zhuǎn)變。同樣也是這場災禍使司馬遷與漢武帝從君臣相知而走向君臣相怨。 廷尉終審后,司馬遷面對極刑豪無怯色。在那個“臧獲婢妾猶能引決”的時代,司馬遷背負著父親窮盡一生也未能完成的理想,毅然選擇了茍且偷生,繼續(xù)活下去。 可是由于得罪了皇上,活下去的想法要實現(xiàn)難度可想而知。 在當時,有三種途徑可以免死。第一種途徑,祖上有功于國家,有先皇頒發(fā)的丹書鐵券,這時候拿出來,可以免死。第二種途徑,家里有錢,可以多捐,然后免死。這是漢武帝時期的特殊政策。由于對外戰(zhàn)爭消耗巨大,國家財政緊張,犯人交錢免罪成為一項增加財政收入的重要措施。第三種途徑,就是接受宮刑,可以代替死罪。但是這樣做,終生抬不起頭來,讓人覺得為了求生而自甘低賤。 司馬遷的祖上沒有功勞,家里也沒有那么多的錢,為了活,為了完成父親臨終受命,他只有第三條道路可走,就是接受宮刑,交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東西。那一年,司馬遷48歲。 所謂宮刑,即割去男人的生殖器官。有時候只割陰莖,有時候也破壞陰囊和睪丸。必須指出,在當時落后的醫(yī)療條件下,對男性施宮刑以后,因為傷口容易腐爛,宮刑的死亡率極高。所以通常要在密不透風的“蠶室”中不見風與陽光的環(huán)境里蹲上百日以上,傷口才能不被感染而逐漸愈合。 接受宮刑之后,司馬遷能不能存活下來,也是個未知數(shù)。但是他別無選擇,除非他違背父親的臨終遺愿,放棄《史記》的寫作。 對于以宮刑免死的細節(jié),司馬遷并不愿意多觸及。但是他在著名的《報任安書》中其實是透露了實情的。他說:“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由此,我們也明白了他的那句非常有名的名言的語境。他說:“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他如果伏法受誅,其實就是輕于鴻毛,他不想這樣去死,即便受到世人的輕賤和非議也要活著。 歷史睜開了眼睛,命運讓司馬遷活下來了。 司馬遷忍受冤屈,積蓄了終身的力度和氣度,在苦難的脅迫下,承受著滿滿的責任、期盼和壓力,承受著人生變故中的各種打擊和煎熬,以肉身的殘缺修得了精神與著作的雙重圓滿,他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憑著一個文人的良心寫下了一部偉大的書,上自黃帝,下至漢武帝,包羅歷史的傲慢與偏見、光榮和夢想,并從此領跑著中國的文化。 ——卑賤活著也名傳千古 一個真正能夠迎接和承受各種人生際遇和挑戰(zhàn)的人,絕不是氣量狹小的平庸之徒。 在當時權利的潛規(guī)則里,司馬遷可能會憂郁,但靈魂的天空不會黑云壓城;司馬遷也許會興奮,但熱淚盈盈中他不會因此迷失方向。 承受了巨浪,就有了登臨彼岸時的放松釋然;承受了煉獄之痛,就有了獲得新生的歡欣和對世情的徹悟。承受的結果,鍛造了司馬遷靈魂的提升、道德的修煉、能量的聚集。每一次承受,無不宣泄和張揚著他深厚博大的人格魅力。司馬遷咬牙吞血,毅然決然地走向了苦難,“就極刑而無慍色”,司馬遷是山、是海,是那只踽踽獨行、默默跋涉的戈壁駱駝。 《報任安書》是一道對漢武帝嚴刑峻法的控訴狀,是一紙與漢代上流社會決裂的絕交文,是一份表明個人心志的宣言書,是一篇血淚凝成的悲憤詩。從此司馬遷得罪了漢武帝,從此司馬遷在官場銷聲匿跡了。 關于司馬遷的結局眾說紛紜。《史記集解》引東漢學者衛(wèi)宏《漢舊儀注》云:“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李陵降匈奴故下蠶室。有怨言,下獄死?!备鸷椤段骶╇s記》也有相類似記載。有人據(jù)此認為司馬遷是因作《報任安書》而死的,且死在作《報任安書》的當年。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的贊中嘆息“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悲其既陷極刑(指宮刑)之后又不能自保其身”,這說明司馬遷不是自然之死。也有人認為司馬遷可能死于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獄”。也有人主張司馬遷是死于武帝之后。總之,司馬遷這么偉大的一個人物結果居然同他筆下的老子一樣“莫知所終”。 有種傳說,司馬遷遇害后,其夫人悲憤萬分,趕忙叫兩個兒子身帶《史記》副稿逃出京城,回到故鄉(xiāng)韓城。臨別之際,夫人囑咐兩個兒子司馬臨和司馬觀說:“臨兒,從今往后,你在'司’字左邊加一豎,改姓'同’;觀兒,你在'馬’字左邊加兩點改'馮’,你們要改名換姓,隱居鄉(xiāng)里,好讓我們司馬氏一家留有后人。” 人們把司馬遷的塑像雕成須髯及胸,是要向世人宣言:司馬遷在我們老百姓的心目中永遠是個頂天立地,氣吞山河的男子漢!讓司馬遷頭偏北方,是讓他遙望李陵,這位大漢名將的被迫降敵,正是司馬遷罹禍的導火線啊。 司馬遷一生與漢武帝相終始,處在登峰造極皇權的邊緣。他的喜怒哀樂、升遷榮辱、個人安危包括身家性命無一不和漢武帝息息相關。漢武帝的生殺予奪釀成了司馬遷一生之悲劇。 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因為說了句良心公道話,就得用肉體的折磨和精神的屈辱作為代價去完成他的史著,司馬遷的悲劇實在令人唏噓。還是一位詩人說的好:“真正的勇敢不是為某件事壯烈地死去,而是為某件事卑賤地活著。”司馬遷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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