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本中與陳與義,都是江西詩派的重要詩人,在中國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們的詞數(shù)量不多而質(zhì)量頗高,其絕大部分詞作,都是宋詞中的精華。還有一些所謂“精絕”之作,至今廣為傳誦。對于并世同一流派詩人的詞,做個比較研究,彰顯其藝術(shù)個性,或能較準(zhǔn)確地評定他們在詞史上的地位。 一 呂本中有詩1270余首,存詞僅27首;陳與義有詩600余首,存詞僅18首。他們存詩與存詞數(shù)量之懸殊不成比例,但其詞均有突出的藝術(shù)個性和很高的藝術(shù)品位,其在詞史上的地位或不亞于其詩在詩史上的地位,說他們在詞史上的地位與詩史地位相當(dāng),不為過譽。 呂本中、陳與義詞的特色與其詩的特色,極為相似。王灼謂其詞“佳處亦各如其詩”(《碧雞漫志》卷二),不謂無因。 呂本中作詩講“悟入”,主“活動”,尚自然,善于標(biāo)新立異,風(fēng)格輕快流轉(zhuǎn),沒有江西詩派之骨干黃庭堅、陳師道詩那樣瘦硬艱澀。其詞卻也標(biāo)新立異,富于創(chuàng)新。有些詞頗有民歌風(fēng)味。如《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長相思》“要相忘”,都是學(xué)習(xí)民歌而富有藝術(shù)特色者。譬如他的《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待得團(tuán)團(tuán)是幾時。 此詞是寫一位婦女與丈夫的別離之苦與對夫妻永久團(tuán)聚的企盼。作為詞的這種題材,早被一些天才詞人占先了,并寫出那么多傳誦千古的佳作,以致寫俗了,寫濫了,在藝術(shù)上實在是難一出新了。但我們讀了這首詞,卻覺得異樣新鮮。此詞詞人用了人們每天都能見到的月亮作比喻,以恨君不似月之與人相隨和恨君卻似月之漸滿還虧兩個側(cè)面,強調(diào)了夫妻應(yīng)當(dāng)長久團(tuán)聚這一主旨,表現(xiàn)他對與夫“相隨無別離”的幸福生活的熱切企盼。 詞人對這極為平凡的題材,且已被前此詞人無數(shù)次重復(fù)歌詠過的主題,卻寫得如此巧妙,如此自然,如此清新,如此深刻,實在是令人佩服的。而疊句的巧妙使用,使這首詞頗富民歌風(fēng)味。這一點,深得古今詞評家的褒評。明代的卓人月云:“章法妙,疊句法尤妙。似女子口授,不由筆寫者?!保ā豆沤裨~統(tǒng)》卷四)現(xiàn)代詞論家吳世昌說:“此詞雖多重句,而意想高妙,措詞婉絕,非能手莫辦?!保ā对~林新話》)這些贊語,都恰切地指出了這首詞求新求異所具有的藝術(shù)特色,使之極具藝術(shù)活力。 詩與詞如果同詠一件事,一般地說,詩表現(xiàn)得深刻而直接,詞則表現(xiàn)得委婉而含蓄。建炎二年(1128)秋,呂本中離開宣城赴江西,重陽節(jié)取道旌德赴徽州,寫了一首詞和三首絕句,即《南歌子》“驛路侵斜月”和《水西與李彥恢相從余將取旌德趨徽州彥恢先歸旌德相候彭元任亦自太平縣來相送遇于三溪驛道同過旌德道中呈二子三首》詩,詞反比其詩感情表現(xiàn)得深刻而真切。其詩云: 水西投宿近秋霜,起聽晨鐘厭束妝。 尚惜故人輕作別,亂山深處過重陽。 村場路僻多無酒,野菊寒深亦未花。 底事中原歸不得,又扶衰病過天涯。 白頭懶入少年場,二老追隨卻味長。 預(yù)喜尊前聽清話,夜窗相對一爐香。 此詩感情不夠深切,寫得平平,缺乏感人的藝術(shù)力量。而《南歌子》“驛路侵斜月”,卻寫得深刻而婉轉(zhuǎn),將詞人在亂離中故國之思的強烈情緒,表露無遺。比三首絕句寫得更深刻,更感人。詞云: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 短籬殘菊一枝黃。 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 只言江左好風(fēng)光。 不道中原歸思、反凄涼。 此詞上闋寫景,充分展示了旅人逃難的情景:所見則“短籬殘菊一枝黃”,景致零落衰颯,一片殘枝敗葉;所為則是“亂山深處過重陽”,雖遇佳節(jié),卻心緒惶惶,行色匆匆。下闋抒情:旅枕無夢,寒更自長,“元”字與“每”字,加重了這凄涼的情景。他原以為“江左好風(fēng)光”,可以提起賞心悅目的興致,孰料因“中原歸思”之情緒濃烈,反而覺得情景凄涼,心緒不寧。此詞寫亂離之苦,抒故國之思,情緒濃而思力深,比其反映同樣題材的三首絕句來,寫得更深刻,更有藝術(shù)感染力。這在反映同樣內(nèi)容的詩詞來說,實屬罕見。可以說在詩史上,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陳與義詞絕似其詩,其風(fēng)格有著杜詩的沉郁,有著東坡詞的超曠。這種沉郁而超曠的情思,深深地滲透在他的詞中。對于前者,詞評家似有忽略,罕見言及;而對于后者,詞評家?guī)缀跏钱惪谕暤胤Q道,反復(fù)強調(diào)其詞的超曠。譬如: 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 詩為高宗所眷注,而詞亦佳,語意超絕,筆力排奡,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非溢美云。(楊慎《詞品》卷四) 其閩中《漁家傲》云:“今日山頭云欲舉。青蛟素鳳移時舞。行到石橋聞細(xì)雨。聽還住。風(fēng)吹卻過西溪去。 我欲尋詩寬久旅,桃花落盡春無數(shù)。渺渺籃輿穿翠楚,悠然處,高林忽送黃鸝語?!庇帧队菝廊恕吩疲骸耙髟娙杖沾猴L(fēng),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庇帧饵c絳唇》云:“愁無那。短歌誰和,風(fēng)動梨花朵?!庇帧赌峡伦印吩疲骸瓣@干三面看秋空。背插浮圖,千尺冷煙中?!苯越^似坡仙語。(楊慎《詞品》卷四) “憶昔午橋橋上飲……”筆意超曠,逼近大蘇。(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漲帆欲去仍掩首”豪情壯語,不減東坡。(薛勵若《宋詞通論》) 此首(指《臨江仙·憶洛中舊游》)豪曠,可匹東坡。(唐圭璋《唐宋詞簡釋》) 如此等等,其詞風(fēng)格之曠達(dá)超逸,有如東坡者,已成為詞論家的共識,毋庸贅言?!端膸炜偰刻嵋犯疲骸?span style="color: rgb(112, 48, 160); line-height: 1.5em;">吐語天拔,不作柳亸鶯嬌之態(tài),亦無蔬筍之氣,殆于首首可傳,不能以帙之少而廢之!”誠然,誠然,他的詞應(yīng)當(dāng)引起我們的重視。 陳與義詞中的沉郁悲涼之感,雖為詞論家所忽略,其實是表現(xiàn)突出,且很有個性特色。如《憶秦娥·五月移舟明山下作》、《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賦長短句》、《清平樂·木樨》等,都具有深沉的感情,而且沉郁的情調(diào)也是很濃烈的。展卷閱讀,就有一股悲涼沉郁之氣撲面而來。 總之,呂本中、陳與義之詞的創(chuàng)作,努力推進(jìn)“以詩為詞”,縮短了詩與詞的界線,使詞在改革發(fā)展中不斷前進(jìn)。他們處在南渡之際,這是詞由北宋詞向南宋詞發(fā)展過渡的關(guān)鍵時期,而呂本中、陳與義詞的創(chuàng)作對這過渡與發(fā)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在詞史上取得了不可或缺的地位。 二 陳與義與呂本中之詞風(fēng)格迥異:呂詞本之《花間》之艷冶而有所創(chuàng)新,其詞一洗《花間》的香艷之氣,更清麗、更自然、更本色;陳與義“以詩為詞”,其詞接近蘇詞之超逸清曠,詞風(fēng)清逸、瀟灑、疏宕,略含沉郁之氣。 呂本中27首詞,除有一二首詠物詞外,幾乎都是寫友朋相思與夫婦離別之情。譬如: 減字木蘭花 去年今夜,同醉明月花樹下; 此夜江邊,月暗長堤柳暗船。 故人何處?帶我離愁江外去。 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 惱人風(fēng)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舊時、探梅時節(jié)。老來舊事無人說。 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虞美人 梅花自是于春懶。不是春來晚。 看伊開在眾花前。便道與春無分、結(jié)因緣。 風(fēng)前月下頻相就。笑我如伊瘦。 幾回沖雨過疏籬。已見一番青子、綴殘枝。 這些寫風(fēng)花雪月別愁離恨的詩作,風(fēng)格俊峭而不軟媚,語言清新而無香艷之氣,詩味似淡而實則雋永,耐人尋味;語言自然本色。在宋詞中,實在都是上乘之作。 陳與義處亂離之際,其詞感慨深沉,多寓身世之感。他有兩首《臨江仙》詞,其一為“憶昔午橋橋上飲”,可謂壓卷之作,在詞史上有較高的地位,是詞史家必提、詞選家必選之作。其詞曰: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全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此詞上闋極言舊游之樂,下闋極寫家國之悲,“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無限的身世之感與家國之痛,隱寓其中。詞句明凈,音調(diào)響亮,境界空靈,在前后鮮明的對比中,表現(xiàn)出深沉而強烈的感情。 陳與義《憶秦娥·五月移舟明山下作》云:“瀟湘浦。興亡離合,亂波平楚?!魃接辏最^孤客,洞庭懷古。”寫亂離之感,情緒沉郁,頗與表現(xiàn)其亂離之情的詩風(fēng)格內(nèi)容均相似者。又如《清平樂·木樨》:“楚人未識孤妍。離騷遺恨千年。無住庵中新事,一枝喚起幽禪。”在詠物中融入深沉的歷史感與禪意。也有語調(diào)頗似詩句者,如《定風(fēng)波·重陽》:“九日登臨有故常,隨晴隨雨一傳觴。”直如七言律詩之首聯(lián)。如此等等,都構(gòu)成了與呂本中詞個性迥異的藝術(shù)特色,語言疏宕,風(fēng)格豪曠超逸,感情沉郁。 三 呂本中、陳與義的詞,對南宋辛棄疾、姜夔兩派詩人的詞的創(chuàng)作,都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關(guān)于陳與義詞對后代詞人的影響,陶爾夫、劉敬圻在《南宋詞史》中,一再稱對姜夔詞有較大的影響。談到《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時說:“這首詞里的‘長溝流月’句,如可比方,當(dāng)與白石‘波心蕩、冷月無聲’相近。白石此句正來此詞?!痹谡劦健队菝廊恕贰氨庵廴涨锾谅贰睍r說:“正因為后兩句(指陳詞‘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隨過青墩’)寫物我兩忘的友情,所以姜夔在他的《惜紅衣》詞序中,才不惜篇幅把這兩句一字不易地照引無誤。于此也可見陳與義詞影響之廣?!辈⒄f:“這兩方面,在稍后姜夔的藝術(shù)追求中,均有所繼承,并有新的發(fā)展。” 誠然,陳與義詞對姜夔詞有所影響,這是無可諱認(rèn)的事實。然則,論起陳詞對后代詞人影響之深廣,還是以辛棄疾為是。雖然,我們從篇章詞句很難找到辛詞對陳詞的因襲,更無人將其納入辛派來論述。但就其詞中表現(xiàn)的豪邁曠逸的詞風(fēng)與濃郁的沉郁情調(diào)來看,二者有許多神似之處。譬如辛棄疾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此詞摧剛為柔,極沉郁頓挫之致。又《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內(nèi)容極其深沉,今昔對比,感慨無限,與陳與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很有些相似之處。至于豪壯曠逸之詞,在辛棄疾詞中更是不勝枚舉??傊?,辛詞的超曠、沉郁、以詩為詞等,都受到了陳與義詞的影響。 元好問說:“坡以來,山谷、晁無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辭取稱,吟詠性情,留連光景,清壯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fā)之。”(《新軒樂府引》)他以為陳與義與辛棄疾詞,都受了東坡詞的影響。不言而喻,二人詞風(fēng)很有些接近的地方。白敦仁先生認(rèn)為“《無住詞》在某種意義上說也開了《稼軒詞》的先河(見《陳與義評傳》)。其說是頗有道理的。 關(guān)于姜夔的詞,與其說是受了陳與義詞的影響,毋寧說受了呂本中詞的影響。呂本中詞之清疏,和姜詞之風(fēng)格有很相似的地方,姜詞語言略帶瘦硬,這在呂本中詞里也能找到一點源頭。 呂本中的《采桑子》: 亂紅天綠風(fēng)吹盡,小市疏樓。 細(xì)雨輕鷗。 總向離人恨里收。 年年春好年年病,妾自西游。 水自東流。 不似殘花一樣愁。 用語似壓縮餅干,其瘦硬而干的特點,不是與姜夔詞的用語風(fēng)格很相似么?這絕不是一個孤證。像這類詞的語言風(fēng)格,在呂本中詞中是很多的。譬如: 有夢常嫌去遠(yuǎn),無書可恨來遲。一杯濁酒兩篇詩。小檻黃花共醉。(《西江月》) 舊愁百種誰知。除非是見伊?xí)r。最是一春多病,等閑過了酴醿。(《清平樂》) 傍人幾點飛花。夕陽又送棲鴉。試問畫樓西畔,暮云恐去天涯。(《浪淘沙》) 這些略帶瘦硬而清疏的詞句,不是與姜夔的某些詞風(fēng)很相像的么?作為江西詩派的重要詩人,呂本中詩自然受了黃庭堅、陳師道的某些影響,而姜夔早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受了江西詩派的影響。他們的詩作同源而呂本中在先。呂本中后來有意擺脫陳、黃的影響,而姜夔詩的創(chuàng)作后來也改變詩風(fēng)而自立門戶。這種詩的創(chuàng)作道路,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詞風(fēng)。 當(dāng)然,詞與詩在創(chuàng)作上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各有不同的寫作路數(shù),但他們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江西詩派創(chuàng)作的某些影響,尤其是受到了他們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詞之詞句都略有峭麗與瘦硬,而意境的清疏也有近似之處。吳淳還云:“南宋詞至姜氏堯章,始一變《花間》、《草堂》纖秾靡麗之習(xí)?!保ā缎蛭涮朴崾习资~鈔》)其實,呂本中早已開始“變《花間》、《草堂》纖秾靡麗之習(xí)”了。在這方面,難道白石對呂本中詞沒有一些因襲承繼么? 【作者簡介】房日晰,又名海鰲,發(fā)表文章曾以石凌、曾明、方乙、幽仁、文翰、蒙文翰署名,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專家,西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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