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清賞之二十陳友冰 三衢道中 曾幾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 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曾幾(1085–1166)字吉甫、志甫,號茶山居士,謚號文清。其先贛州(今江西贛縣)人,徙居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其父曾準,刻苦好學(xué),才華橫溢,與理學(xué)家周敦頤為友,曾任集慶軍節(jié)度推官,藍田知縣。曾幾長兄弼、次兄懋、三兄開,均為進士出身,才德聞名。父兄對其影響頗大。宋徽宗年間(1101—1125),因兄曾弼任湖北提舉學(xué)事時落水遇難,曾幾被朝廷撫恤而授職將仕郎。宋大觀元年(1107),特銓試500人,曾幾獲第一,賜進士出身,升國子學(xué)正兼欽慈皇后宅教授。后歷任淮東、湖北茶鹽公事,福建、廣西轉(zhuǎn)運判官,江西、浙西提點刑獄。宋紹興八年(1138)因與兄曾開力主抗金,被秦檜排斥,乃辭職寓居上饒茶山寺。秦檜死后,出任臺州知州等職,后官至敷文閣待制。以老請謝,提舉洪州玉隆觀。孝宗隆興二年(1164)以左通議大夫致仕。乾道二年(1166)卒,年八十二,謚文清。 曾幾為官善理財,清廉剛正,不畏強暴,被時人譽為清官。三次在嶺南任官職,家無南物;任浙西提點刑獄時,處死刁吏張鎬,百姓稱快。浙江黃巖縣令受賄,被兩小吏抓獲把柄,縣令將兩小吏關(guān)入監(jiān)獄害死。曾幾追查此事,有人告之縣令是當今沈丞相門下客。對此,曾幾毫無顧忌,速審此案,懲治縣令。任應(yīng)天府少尹時,有宦官前來索取錢財,府尹曲意逢迎,曾幾力勸不可,宦官終未達目的。叛臣張邦昌死后,朝廷有旨每月賜給張家十萬錢。曾幾時任廣東漕運司使,上疏停賜,朝廷準奏,從此取消張家撫金。 曾幾學(xué)識淵博,勤于政事。曾幾在宋代詩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不僅因其創(chuàng)作的豐厚,更因其對江西詩派的繼承與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為后世所稱道。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中的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均師從曾幾,尤為陸游所敬重。陸游替他作《墓志銘》,稱他“治經(jīng)學(xué)道之余,發(fā)于文章,雅正純粹,而詩尤工”。后人將其歸入江西詩派亦可謂名至實歸。曾幾的貢獻就在于他學(xué)江西詩派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將禪宗的 “活法”和“悟入”引入創(chuàng)作,為江西詩派擺脫生新瘦硬、沉于典故之風(fēng)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開一代詩風(fēng)之先。其特點是清新,恬淡,雅潔。講究用字煉句,作詩不用奇字、僻韻,風(fēng)格活潑流動,詠物重神似。五、七言律詩講究對仗自然,氣韻疏暢。古體如《贈空上人》,近體詩如《南山除夜》等,均見功力。從詩歌題材上說有愛國詩,有憫農(nóng)詩,有寫景狀物的山野情趣詩,還有交游、評述詩。形式上以七律和絕句為主。曾幾以其豐厚的詩歌刨作實績開創(chuàng)了一代詩風(fēng),影響了一代詩人,也因此奠定了其在宋代詩歌史匕的重要地位。 所著《易釋象》及文集已佚?!端膸烊珪酚小恫枭郊?卷,輯自《永樂大典》。 曾幾的祖居江西贛縣有“文清路”,為時任江西第四行政區(qū)督察專員兼贛縣縣長蔣經(jīng)國在抗日期間以曾幾的謚號所命名。 “文革”時期,該路改名為東方紅大道,1979年恢復(fù)“文清路”原。現(xiàn)有“曾幾紀念館”
贛縣“文清路”曾幾紀念館 中國文學(xué)史上,南宋有四位所謂“中興四大詩人” 南宋“中興四大詩人: 曾幾、陸游、范成大、楊萬里。而這四位詩人中的三位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皆是曾幾的學(xué)生,尤其可見曾幾在南宋文學(xué)乃至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曾幾的文學(xué)功績在于他是宋代詩歌最著名的流派“江西派”的代表人物,但他又不囿于江西派的成規(guī),能 “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在曾幾之前,江西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呂本中曾經(jīng)提出“活法”一說,以改變黃庭堅、陳師道等江西派祖宗詩法的日益定型化。曾幾則在呂本中“活法”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將禪宗的“悟入”引入創(chuàng)作,將呂氏的“流轉(zhuǎn)圓美”發(fā)展為“清新,恬淡,雅潔”徹底摒除江西詩派生新瘦硬、沉于典故的弊端。它的詩作無論是憫農(nóng)詩、應(yīng)酬詩,還是談禪詩、詠物詩,皆流露出一種不急不躁、優(yōu)游不迫的情態(tài),沒有高蹈揚厲的風(fēng)格,沒有壯懷激烈的言辭。一切都是淡淡的、清新的、活潑流轉(zhuǎn)的。整個《茶山集》,正如南宋趙庚夫所評論的,“新如月出初三夜,淡如湯煎第一泉”(《江湖后集》卷八)。他的一些寫景小詩更是活潑輕快。如《道中遇雨》“客子祈晴意未公,林問布谷勸春農(nóng)。雨師若有分風(fēng)手,留取車輪一路通”。語言平易近于口語,詩句活潑近于民歌,呈現(xiàn)出有別于江西派瘦硬古拗的一種輕快流暢、自然平易的新鮮詩風(fēng)。這首《三衢道中》更是如此: 三衢,山名,在今浙江省三衢道中衢縣境內(nèi)。這首詩是他在浙西提刑官任上所作。這是一首紀行詩,寫詩人行于三衢道中所見的初夏時寧靜的景色和詩人山行時輕松愉快的心情。 首句點明季候天氣,一方面強調(diào)今年黃梅季節(jié)天氣的特殊,另一面則以天氣的晴好為下文寫旅途風(fēng)物作鋪墊。首句以“晴”字設(shè)色,先給所見之景打上明麗清新的底色事實上,江南四、五月,梅子黃熟之時,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所謂“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所謂“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趙師秀《約客》),這是詩人筆下黃梅季節(jié)的常態(tài)。賀鑄、趙師秀也是宋人,也是浙江人。但曾幾卻和同是宋代又同一地域的詩人不同,筆下的黃梅季節(jié)不是“家家雨”而是“日日晴。黃梅季節(jié)難得有這樣“日日晴”的好天氣,因此詩人的心情自然也為之一爽,精神為之一振。所以起句就為全詩定下了明朗、清新的基調(diào),游興也就愈濃了。第二句寫詩人乘輕舟泛溪而行,溪盡而興不盡,于是舍舟登岸,山路步行?!靶∠罕M卻山行”,在環(huán)境描寫和人物行動的交代中點明了詩題——三衢道中。水盡山來,詩人用“盡”和“卻”字轉(zhuǎn)折勾連,把詩人由水轉(zhuǎn)陸時的新鮮喜悅細微隱約的表現(xiàn)出來了。其中的韻味,與他的學(xué)生陸游的名句“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西山村》)相近。也容易使人想起陶淵明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桃花源記》)那種忘形之態(tài)。 三四句緊承“山行”,寫綠樹蔭濃,爽靜宜人,更有黃鸝啼鳴,幽韻悅耳,渲染出詩人舒暢愉悅的情懷。第三句寫游山歸來的路上,綠陰那美好的景象仍然不減登山時的濃郁?!皝頃r路”將此行悄然過渡到歸程。“不減”是指歸程和來時的景色一致,以求與首句中的“晴”色協(xié)調(diào)一致,但“添得”二字則是二者的差別,意味著歸程更為有趣。那黃鸝的鳴叫聲,為三衢山道中增添了無窮的生機和意趣。當然也在暗示歸來時游興不減,甚至比去時更濃,故能注意到歸途有黃鸝助興。而黃鸝的鳴叫,更襯得山的幽深、寂靜,這也是南朝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入若耶溪》)以動襯靜手法。由此可見出此作構(gòu)思之機巧、剪裁之精當。顯得全詩明快自然,極富有生活韻味。 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對寧靜氛圍的追求在這首詩中的表達,是極其微妙、不露痕跡的。寧靜意境的呈現(xiàn),似乎是詩人在不經(jīng)意中產(chǎn)生的客觀效果。它不像有些以聲寫靜或以動寫靜的詩,讓人“一目了然”,如唐代詩人方干的《山中言事》:“隔岸雞鳴春耨去,鄰家犬吠夜?jié)O歸”,或是宋代詩僧惠崇的“驚蟬移別柳,斗雀墜閑庭”(見《冷齋夜話》)而曾幾則在不經(jīng)意中產(chǎn)生看似平淡無奇,讀來卻更耐人尋味。 另外,“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兩句,也是對前人詩句的化用。就像作者對江西派一樣,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化出新意。就以黃鸝鳴春而言,也許可以追溯到江西派尊奉的始祖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江西派“三宗”之一的黃庭堅亦有“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清平樂·春歸何處》)。與此詩手法更近的還有另一位“蘇門四學(xué)士”秦觀的《好處近·夢中作》“春路花添雨,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從置詞和設(shè)意上看,曾幾受這位黃庭堅的好友,也是 “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觀這首《好處近·夢中作》的影響更大。 這首詩值得玩味的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詩中空間構(gòu)造辦法是由遠及近。詩人寫的景致中有溪邊景色也有山中景色,但立足點則是在山行的歸途中,也就是說是“現(xiàn)在時”,而不是“過去時”或“將來時” ,了解這一點,有利于我們對詩意的準確把握。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宋詩一百首》,把詩的三、四兩句解釋為“綠樹蔭還像來時一樣濃,只是添得了四五聲黃鸝的叫聲”,這就把“過去時”的去時之路景色,與“現(xiàn)在時”歸來路上的景色等量齊觀了。實際上,詩人要表達的言外之意是:山行比溪行景色更美,歸時比去時興致更濃!
劍門道中遇微雨 陸游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紹興)人,南宋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愛國詩人。 陸游出生于名門望族、江南藏書世家。高祖陸軫是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進士,官至吏部郎中;祖父陸佃,師從王安石,精通經(jīng)學(xué),官至尚書右丞,所著《春秋后傳》、《爾雅新義》等是陸氏家學(xué)的重要要典籍。父親陸宰,通詩文、有節(jié)操,北宋末年出仕,南渡后,因主張抗金受主和派排擠,遂居家不仕;陸游的母親唐氏是北宋宰相唐介的孫女,亦出身名門。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十七日,陸宰奉詔入朝,由水路進京,于淮河舟上喜得第三子,取名陸游。同年冬,金兵南下,并于靖康二年(1127年)攻破汴京(今開封),北宋滅亡(靖康之恥),陸宰攜家眷逃回老家山陰。建炎三年(1129年),金兵渡江南侵,宋高宗率臣僚南逃,陸宰改奔東陽,家境才開始逐步安定下來,時陸游年僅四歲陸游出生于兩宋之交,成長在偏安的南宋,民族的矛盾、國家的不幸、家庭的流離,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陸游自幼聰慧過人,先后師從毛德昭、韓有功、陸彥遠、曾幾等人。十二歲即能為詩作文,因長輩有功,以恩蔭被授予登仕郎之職。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陸游進京臨安(今杭州)參加鎖廳考試(現(xiàn)任官員及恩蔭子弟的進士考試),主考官陳子茂閱卷后取為第一,因秦檜的孫子秦塤位居陸游名下,秦檜大怒,欲降罪主考。次年(1154),陸游參加禮部考試,秦檜指示主考官不得錄取陸游。從此陸游被秦檜嫉恨,仕途不暢。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秦檜病逝,陸游初入仕途。宋孝宗即位后,賜進士出身,歷任福州寧德縣主簿、敕令所刪定官、隆興府通判等職,因堅持抗金,屢遭主和派排斥。乾道七年(1171年),應(yīng)四川宣撫使王炎之邀,投身軍旅,任職于南鄭幕府。次年,幕府解散,陸游奉詔入蜀,與范成大相知。宋光宗繼位后,升為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不久即因“嘲詠風(fēng)月”罷官歸居故里。嘉泰二年(1202),宋寧宗詔陸游入京,主持編修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和《三朝史》,官至寶章閣待制。書成后,陸游長期蟄居山陰,嘉定二年(1210)與世長辭,留絕筆《示兒》一詩。 陸游具有多方面文學(xué)才能,尤以詩的成就為最,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存世有九千三百余首,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46歲入蜀以前,偏于文字形式;入蜀到64歲罷官東歸,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也是詩風(fēng)大變的時期,由早年專以“藻繪”為工變?yōu)樽非蠛晁帘挤诺娘L(fēng)格,充滿戰(zhàn)斗氣息及愛國激情;晚年蟄居故鄉(xiāng)山陰后,詩風(fēng)趨向質(zhì)樸而沉實,表現(xiàn)出一種清曠淡遠的田園風(fēng)味,并不時流露著蒼涼的人生感慨。陸游的詩歌涵蓋面非常廣泛,幾乎涉及到南宋前期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按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堅持抗金,討伐投降派、描寫田園風(fēng)光、日常生活和愛情詩幾個方面。其中以堅持抗金、反對投降派,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愛國詩篇成就最高。他坦率直言“和親自古非長策”,“ 生逢和親最可傷,歲輦金絮輸胡羌”,并揭露“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其《關(guān)山月》、《書憤》、《十四日夜風(fēng)雨大作》等詩篇抒發(fā)慷慨激昂的報國熱情和壯志未酬的悲憤,以其鮮明的戰(zhàn)斗性、針對性,鼓舞了人們的抗金的斗志,得到志士仁人的推許。其絕筆詩《示兒》更是以悲愴的愛國激情感動了無數(shù)后人。 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兼具現(xiàn)實主義特點,又有浪漫主義作風(fēng)。陸游性格豪放,胸懷壯志,在詩歌風(fēng)格上追求雄渾豪健而鄙棄纖巧細弱 ,形成了氣勢奔放、境界壯闊的詩風(fēng)。陸游把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壯志豪情都傾瀉在詩中,常常憑借幻境、夢境來一吐胸中的壯懷英氣,陸游的夢境、幻境詩 ,飄逸奔放,被譽為“小李白”。 然而對功名的熱望和當權(quán)者的阻力之間有著無法克服的矛盾,嚴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給詩人心靈壓上了無法擺脫的重負,因而陸游又崇尚杜甫,關(guān)懷現(xiàn)實,主張詩歌“工夫在詩外” ,詩風(fēng)又有近于杜甫的沉郁悲涼的一面。其詩歌語言平易曉暢,章法整飭謹嚴。陸游反對雕琢辭藻和追求奇險,其詩語言“清空一氣,明白如話”。陸游重視鍛煉字句,他的對偶,新奇、工整,而不落于雕章琢句之嫌。趙翼曾評陸詩“看似奔放實則謹嚴” ,劉克莊亦有“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之嘆。陸游的七言古詩《長歌行》,筆力清壯頓挫,結(jié)構(gòu)波瀾迭起,寓恢宏雄放的氣勢于明朗曉暢的語言和整飭的句式之中,典型地體現(xiàn)出陸詩的個性風(fēng)格,被后人推為陸詩的壓卷之作。 陸游在南宋詩壇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南宋初年,雖然局勢危急,但士氣尚盛,詩壇風(fēng)氣也頗為振作;隨著南宋偏安局面的形成,士大夫漸趨消極,詩壇風(fēng)氣也變得萎靡不振,吟風(fēng)弄月的題材走向和瑣細卑弱的風(fēng)格日益明顯。陸游對這種情形痛心疾首,他高舉起前代屈、賈、李、杜和本朝歐、蘇及南渡諸人(呂本中、曾幾等)的旗幟與之對抗,以高揚愛國主題的黃鐘大呂振作詩風(fēng),對南宋后期詩歌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江湖詩派中的戴復(fù)古和劉克莊都師承陸游。到了宋末,國破家亡的時代背景更使陸游的愛國精神深入人心。陸游的詩歌,對后代的影響也是深遠的。特別是清末以來,每當國勢傾危時,人們往往懷念陸游的愛國主義精神,陸詩的愛國情懷也因此成為鼓舞人民反抗外來侵略者的精神力量。陸游寫山水景物和書齋生活的詩篇,因描寫細膩生動、語言清新優(yōu)美,也頗受明、清詩人的喜愛。陸詩中對仗工麗的聯(lián)句常被用作書齋或亭臺的楹聯(lián),也說明陸游的這一類詩篇在后代擁有廣大的讀者。當代和后輩學(xué)者對陸游詩作多有推崇,如:朱熹“放翁老筆尤健,在當今推為第一流”;楊萬里:“君詩如精金,入手知價重”;葉紹翁:“(陸游)天資慷慨,喜任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結(jié)中原豪杰以滅敵。自商賈、仙釋、詩人、劍客,無不徧交游。宦劍南,作為歌詩,皆寄意恢復(fù)”;劉克莊:“《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譬宗門中初祖,自過江后一人?!?br> 與其詩相比,陸游詞數(shù)量并不多,存世共約一百四十余首。陸游詞風(fēng)格多樣,有不少詞寫得清麗纏綿,真摯動人,與宋詞中的婉約派比較接近;而有些詞常常抒發(fā)著深沉的人生感受,或寄寓著高超的襟懷,或寓意深刻,又和蘇軾比較接近。最能體現(xiàn)陸游的身世經(jīng)歷和個性特色的,是慷慨雄渾、蕩漾著愛國激情的詞作,風(fēng)格與辛棄疾比較接近。但陸游才氣超然,并曾身歷西北前線,因此,陸游也創(chuàng)造出了稼軒詞所沒有的另一種藝術(shù)境界。陸游詞的主要內(nèi)容是書寫愛國情懷,抒發(fā)壯志未酬的幽憤,其詞境的特點是將理想化成夢境而與現(xiàn)實的悲涼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如《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卜算子·詠梅》皆是其代表之作。愛情詞《釵頭鳳·紅酥手》一詞,節(jié)奏急促,聲情凄緊,先后兩次感嘆,蕩氣回腸,凄婉動人。但陸游詞亦因風(fēng)格多樣而未能熔煉成獨特的個性,有集眾家之長、“而皆不能造其極”之憾。 陸游在散文上頗有造詣,兼善眾體,構(gòu)思奇巧,文筆精純。其中記銘序跋之類,或敘述生活經(jīng)歷,或抒發(fā)思想感情,或論文說詩,最能體現(xiàn)陸游散文的成就。同時也如在詩中一樣,不時地表現(xiàn)著愛國主義的情懷。陸游還有一些別具風(fēng)格的散文,書寫鄉(xiāng)居生活之狀,淡雅雋永。陸游的《入蜀記》是中國第一部長篇游記,內(nèi)容豐富,舉凡史事雜錄、考據(jù)辯證、詩文評論、小說故事等應(yīng)有盡有,形式靈活,長短不拘、文字頗簡練;尤其過三峽的一部分,多有對自然風(fēng)光、名勝古跡的歷史人物的描述和品評,字里行間浸透著愛國之情,又饒有趣味。隨筆式散文《老學(xué)庵筆記》,筆墨雖簡而內(nèi)容甚豐,所記多系軼聞,頗有史料價值,是南宋筆記的精品。同時,陸游還善于四六,文集中有不少四六文精品,如陸游的《祭雷池神文》語言淺切而氣勢雄放,與其詩風(fēng)頗近。 陸游還具有史才,陸游的史學(xué)成就,主要不在三作史官時所修的《兩朝實錄》和《三朝史》,而在于他私撰的《南唐書》。南宋時期,記述南唐歷史的史籍有薛居正領(lǐng)導(dǎo)史館所修的《舊五代史》、歐陽修私撰的《新五代史》等共計11個版本,陸游遍取諸本,按本紀、列傳,編為《南唐書》十八卷陸游編撰《南唐書》的目的在于借古鑒今,為南宋王朝樹一面歷史的鏡子。在本紀中,陸游肯定南唐烈祖李昪為“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恪之玄孫(李恪)”,糾正了以中原五代為正朔的觀念,并在書中多次使用“帝”、“我”等詞語,借記述南唐國君治國、治民及用兵之法,抒發(fā)強烈的愛國情感。 陸游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據(jù)汲古閣所刻《陸放翁全集》,計有《渭南文集》50卷(其中包括《入蜀記》6卷,詞2卷);《劍南詩稿》85卷(其中有古近體詩9138首);《放翁遺稿》3卷;《南唐書》18卷;《老學(xué)庵筆記》10卷;《家世舊聞》8則;《齋居紀事》36則。另有《續(xù)筆記》2卷、《高宗圣政草》 1卷、《陸氏續(xù)集驗方》 2卷、《感知錄》 1卷、《清尊錄》 1卷、《緒訓(xùn)》 1卷、《放翁家訓(xùn)》等。
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劍門道中遇微雨》作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這年王炎以參知政事(副宰相)的身份出任四川宣撫使,領(lǐng)兵駐扎于抗金前線的南鄭。王炎是當時主戰(zhàn)派的領(lǐng)袖人物,軍事、政治上都頗具才干。所以一到四川就積極籌劃收復(fù)大業(yè)。不但積極訓(xùn)練士卒、收集情報。而且多方網(wǎng)羅抗金人才。把陸游從夔州通判任上調(diào)到宣撫司干辦公事,參預(yù)軍事機密。使這位一直以北伐為己任的詩人第一次有機會在前線施展自己的才干,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有機會親臨前線。陸游在南鄭除了為王炎出謀劃策、干辦公務(wù)外。半年之內(nèi)西到仙人原、兩當縣,北到黃花驛、金牛驛,南到飛石鋪、桔柏渡?;蛏碇盅b防守要塞,或雪夜輕騎、偵察敵情。還參加過強渡渭水和大散關(guān)遭遇戰(zhàn)。南鄭戎幕是陸游一生最得意的時期,也給詩人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后來陸游把自己一生的詩歌結(jié)集定名為《劍南詩稿》,文集定名為《渭南文集》,就是為了紀念這段難忘的歲月。他在詩詞中也多次回憶這段歲月,如“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書憤》),“年少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訴衷情》)。但好景不長,同年九月,王炎即調(diào)回中央,幕府解散,陸游也被調(diào)回成都任安撫司參議官。想著已經(jīng)準備就緒的出兵計劃又要從此擱置,將要實現(xiàn)的壯志由付諸東流,詩人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于是就在返回成都的劍門道上寫下這首七絕 劍門,是從南鄭返回成都道上一座關(guān)隘,又稱“劍門關(guān)”,位于川陜交界的大劍山下。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大劍山在劍州北二十五里。其山削壁中斷,兩崖相嵌,如門之辟,如劍之植,故又名劍門山”。劍門關(guān)背靠大劍山,前臨陜西關(guān)中,是川陜間唯一狹窄通道,形勢十分險要。上有西晉張載《劍閣銘》立碑其上,云:“是曰劍閣,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匪親勿居”。從前線歸來的陸游到此軍事要沖,自然更深感慨,所以把詩題定為《劍門道中遇微雨》。這首詩在宋人絕句乃至中國詩歌史上地位都是蠻高的。清代的同光體代表作家陳衍曾把它評為宋人絕句中的極品(《石遺室詩話》)。我以為,這首絕句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用簡練明快的筆法,自問自嘲的方式,塑造了一位內(nèi)心異常痛苦但外表有隨意放達的愛國詩人形象,并把他那千載之功毀于一旦的牢騷和懊喪,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憂憤和苦惱用一種含蓄深沉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下面對此作一簡析: 起首一句“衣上征塵雜酒痕”就準確而形象地描繪出這位愛國詩人當時的處境和心情?!罢鲏m”來自“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的生活,也來自從南鄭到劍門關(guān)一路上的長途跋涉。前者令人自豪,后者卻令人沮喪。沮喪的結(jié)果,自然只能借酒澆愁了。詩人不明寫借酒澆愁,而是點出衣上有酒痕,且于征塵夾雜,則更顯得精神上的郁悶和心緒的頹唐。為何郁悶和頹唐?按說,這次是調(diào)回成都府路安撫使司任參議官,成都則是南宋時首都臨安(杭州)之外最繁華的城市,自然比南鄭前線“寢飯鞍馬間”(《憶昔》)的戰(zhàn)斗生活要生活安定優(yōu)裕得多,且不說更無死亡的威脅。更何況,這次是任成都府路安撫使的范成大邀請他去任職的。范成大是陸游志同道合當時詩友,也是“中興四大詩人”之一。在他帳下,必受到優(yōu)容和款待。事實上、陸游回成都后更加頹唐,整日飲酒,不理庶務(wù),被同僚譏為“狂放”,陸游干脆自號“放翁”,陸放翁即由此而來。有司報告安撫使范成大,范一笑了之,并不加責(zé)。因為這個詩友同道深深了解陸游內(nèi)心的痛苦和借酒澆愁的原因所在。就像他在成都最后送別范成大詩中所表白的那樣:“此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酒醒客散獨凄然,枕上屢揮憂國淚”(《送范舍人還朝》)嗜酒并不是貪杯,而是未了忘卻萬事。而萬事之中自然又數(shù)國土淪亡為最,即使如此,酒醒以后,還是“枕上屢揮憂國淚”。在《劍門道中遇微雨》雖然不是說得如此直接明白,但我們從“征塵雜酒痕”這一頹唐的形象中,完全可以體察出他那憂憤難平、借酒澆愁的內(nèi)心世界。 第二句“遠游無處不消魂”表面上看似寫詩人的行蹤:由陜?nèi)氪?,劍閣崢嶸,蜀水秀麗,詩人行經(jīng)之處山川秀美,無不令人銷魂奪魄。但實際中暗含無限的傷感和懊喪。這里包含兩層意涵:一是詩人到南鄭是去贊佐戎幕,矢志抗金,收復(fù)中原,了卻平生所愿?,F(xiàn)在一切落空,變成了個蜀道上的“游人”,這真叫人啼笑皆非,懊喪不已,所以詩人只好自我解嘲:“遠游無處不消魂”?!颁N魂”在此是自嘲、喟嘆,含有無可奈何的傷感,這與下句的“此身合是詩人未”詩同一種用法和意涵。有的注家把此解釋為傷心惆悵,魄散魂消,似乎未能體察出詩人當時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和這種別具一格的表達方式。二是題外之意:所到之處劍閣崢嶸,蜀水秀麗,山川秀美無不令人銷魂奪魄。那么南鄭以北的中原大地,那無數(shù)秀美山川已論入敵手,“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了。(張孝祥《六州歌頭》)這層意蘊并非憑空猜測,詩人晚年有首回憶當年在梁州和四川一帶游歷的詩作,將這層意思說的很清楚,詩題叫《秋晚思梁益舊游》,其中寫道:“三十年間行萬里,不論南北怯登樓”。前句是寫游離遠,后句是抒發(fā)愛國之情。為何“怯登樓”?因為登樓遠眺,就會看見被金人霸占的山河,就會因山河破碎而心碎。這與前面所選的戴復(fù)古《江陰浮遠堂》中“最苦無人遮望眼,淮南極目是神州”是同一命意。 詩的一、二兩句結(jié)構(gòu)上也和別致。按順序,應(yīng)該是“遠游無處不消魂”在前,“衣上征塵雜酒痕”在后。先敘遠游之事,再寫遠游之人身上的征塵和酒痕。但詩人卻先聲奪人,先強調(diào)遠游之人的郁悶和頹唐,再補敘遠游之事。這樣不但能更好地突出主題,也使起句突兀不平,文勢頓起波瀾。王維的《觀獵》“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杜甫的“素練霜風(fēng)起,蒼鷹畫作殊”(《畫鷹》)用的都是這種“逆起”之法。 如果說前兩句時意在勾勒詩人形象、敘述詩人行徑的話,那么后兩句“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則是用自傷自嘲的方式來抒發(fā)詩人的感慨。詩人從騎驢著筆來傾吐心中的苦悶,也是有其淵源的,因為詩人與驢子有著不解之緣,大概因為詩人多不富有,驢子比馬要賤一些。再者詩人多文弱,驢子行走比馬慢,顛簸要小一些,可以邊走邊構(gòu)思,如李賀騎驢覓句,賈島騎驢賦詩,孟郊騎驢苦吟,孟浩然騎驢踏雪尋梅,李白騎驢趁醉游華陰,鄭綮更有“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子上”之說。晚唐詩僧貫休從杭州騎驢入蜀,寫下了“千水千山得得來”的名句,作為倡導(dǎo)“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陸游,當然熟悉這些詩壇軼事,很自然由此產(chǎn)生聯(lián)想,于是概嘆道:“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詩人的桂冠當然令人羨慕,但在此沒有自許之意,而是在自嘲和自傷。因為陸游的畢生壯志不是要當詩人而是要當烈士,去平定胡虜,收復(fù)山河:“豈其馬上破賊手,吟詩長作寒蛩鳴”(《長歌行》)。寫詩作賦,只是烈士“余事”,只是為了表達壯志、排遣憂思,所謂“寒燈夜永照耿耿,臥賦長句招羈魂”(《十月一日浮橋成以故事宴客凌云》)。陸游此刻的這種心態(tài)在他回成都后寫的《夏夜大醉醒后有感》說的很明白。詩中寫道: 欲傾天上河漢水,凈洗關(guān)中胡虜塵。 那知一旦事大繆,騎驢劍閣霜毛新, 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 詩人一心想為國效命,收復(fù)中原。即使寫文章,也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觀大散關(guān)圖有感》)。但命運卻同他開了個大玩笑,讓他“細雨騎驢入劍門”讓他這位“覆氈草檄手”不是”鐵馬渡河”(《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而是去“小詩點綴西州春”,寫點小詩作為巴蜀的點綴。這也算是“詩人”。由此看來,“此身合是詩人未”主要是自嘲自傷。雖是個問句,既不要求回答,也不需要別人首肯。只是借此設(shè)問把深沉的苦悶、無盡的懊喪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清人楊大鶴說得好:“知放翁之不為詩人,乃可論放翁之詩”(《劍南詩鈔序》) 現(xiàn)在來懸想一下詩中說描繪的詩人形象:在暮秋的寒風(fēng)中,詩人騎著一頭毛驢在南鄭古道上踽踽獨行。當經(jīng)過劍閣時又下起了小雨,冷風(fēng)夾著細雨,沾濕了詩人滿是征塵雜酒痕的衣衫,也使詩人心中充滿了寒意。功敗垂成的懊喪,報國無門的苦悶,使他對細雨騎驢的詩人行徑有種說不出的感傷。于是,他像擺脫煩惱似的搖搖頭,用這種自嘲自傷的方式寫下了這首被后人稱為“宋人絕句極品”的詩章!
細雨騎驢入劍門 四川劍門關(guān)“細雨騎驢入劍門”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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