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煙云濛濛情…… 一樣的客人,一樣的沅江河。 可是到哪里去找我們辰溪的龍舟??? 二 “朝發(fā)枉陼兮,夕宿辰陽……”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 屈子涉江時,辰溆之地乃適合猿猴所居。汨羅江的悲慟傳到辰溪之蠻地,素以民風剽悍著稱的辰溪山民相約伐木成舟,煮糯為粽,每年農歷五月龍舟下水,置一碗盆于舟頭,盛豬頭于盆中,外列雞、鴨、魚、粽子,龍舟下水后撒入水中并鳴鑼擂鼓驅趕蛟龍。是不忍屈原尸體為蛟龍所吞食也,千年來頌忠臣之英魂,終為端午之佳節(jié)。在沅河兩岸,端午為佳節(jié)之首,其隆重居然超過春節(jié),此為他鄉(xiāng)他地所難以想象的。 在沅河,說起端午,就不能不說賽龍舟。說起龍舟,就不能不到古鎮(zhèn)龍頭庵。就沖這怪怪的名字,你便不能不對她充滿神往。從辰溪縣城溯沅而上一百華里,水域平穩(wěn)而寬闊,老遠就會看見三道青石板碼頭階梯等列直掛,這便是龍頭庵碼頭。除縣城外,在沅河兩岸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你不會想象不出當年小鎮(zhèn)之繁華。在上碼頭上首右側,有傳說為鎮(zhèn)龍而建之庵堂,是為龍頭庵。古鎮(zhèn)之名便出自于此矣。 三 辰溪龍舟,鱷魚首,蟒蛇身,飛燕尾高高翹起。從首尾之色可斷其姓。米姓,首尾赤紅;肖姓,首尾墨黑;謝姓,尾為黑白花色;許姓,首尾桔黃……但如在端午期間有因龍舟而亡者,則三年之內首尾雪白,以示吊唁。習俗傳承可見一斑。 辰溪龍舟以長著稱,一般有四十多節(jié),可坐七八十之青壯年男子,一些小村因此只好與同姓鄰村合作。龍首躺坐3――5人,都是村里力氣公認最大的且機警者。兩舟相競時,他們要努力扳著對方的龍首。但如自己的龍舟超前時,就要想方設法掰開對方的龍首。這是雙方最直接的接觸,也是龍舟賽中最容易發(fā)生沖突的地方。其后有舞一對三角旗者稱頭旗手,實為龍舟的總指揮。中艙靠后為鑼鼓手,直接聽命于旗手,鑼鼓節(jié)奏的快慢緩急是傳給槳手的直接信號,又是鼓足士氣的號令。鑼鼓艙上還有一旗手,舞方形旗一面,叫腰旗手,與頭旗手保持一致,主要指揮后艙槳手,一般聲音宏亮。船尾處有艄公2——3人。還有一嗩吶手,可以是本村的,也可以是外請的。 四 龍頭庵沿河兩岸,有自然村十余個,主要姓氏有米、肖、謝、許等。其中米姓為大姓,差不多占一半以上。每個村有1——2艘龍舟,加上鄰近鄉(xiāng)鎮(zhèn)黃溪口和中方縣、溆浦縣龍舟,昔年農歷十三在龍頭庵沅河水域會有龍舟四五十多艘,大有欲斷沅江之勢。除龍頭庵鎮(zhèn)附近幾個村外,每村都有后勤火夫隊,一般為年紀在50多歲“年老卻未退役”者。后勤火夫隊往往在龍舟出發(fā)之前或先一天選好開餐地點,多在同姓村戶?;鸱蜿犠詭Р衩子望}及小菜,葷菜則在集市上去買。只是借用同姓村戶的鍋子和場地而已。吃飯的時候,往往要送住戶小孩一些菜。那時我覺得他們的菜油好多,好香好香的。但我母親總是婉言拒絕,并在吃飯的時候總叫我們去看龍船。劃船的都吃飯了,龍船自然沒有人去劃了。但也有例外,就是本村的槳手休息的時候,我們會纏著大人把潮片(即木槳)給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把大布手帕捆在腰間,吆喝著上了龍船。我們村子大,往往很多小孩拿不到潮片,只好站在岸上又急又恨。也有拿到潮片的,但終因個子或力氣太小被搶了去,便淌著眼淚罵娘!坐在龍船上的,卻是得意萬分,絲毫不在乎,象阿Q樣的,還以為是罵別的什么人呢?。?! 五 我最盼望的也就是這一天。那時我們小學時的老師一般都是民辦教師,這一天,男教師都必須去龍船上去服役,所以我們也難得連假都不用請,最讓人興奮的是先一天背不完的課文在劃完龍船之后老師自己都忘了,那才叫沒事偷著樂吶!最快樂的是,舅舅姑姑家的老表們也都來看熱鬧,象這樣的會聚在一處恐怕找不出第二個好日子了。更別說母親一大早就把好吃的菜買了回來,平常的日子可沒有見過母親這么奢侈。舅舅姑姑們提著大包小包,那都是咱們小孩望眼欲穿的零食。那時想,是不是這一天大家就富裕了??? 舅舅舅媽不是每年都來的,他們在那天可能會有自己的事。但老表們是必然要來的,母親在大端午那天要去給外公外婆拜節(jié),這成了他們最好的借口。時間一久,便成了慣例。 姑媽卻是每年都要來的。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嫁出去的女兒在每年的端午節(jié)至少要買三樣東西:一團鞭炮、一條香煙、一匹布。在娘家龍舟經過岸邊時,燃放鞭炮,用竹竿呈上香煙和布匹,這就叫賞紅。接到禮物時,鑼鼓緊奏,全員齊勁,以顯傲氣。香煙分給船上的漢子們,布匹則高高掛在船尾,直到龍舟上岸。所掛的布匹越多,說明外嫁的女兒越多,也越有親和力,否則是要被別人笑話的。布匹不論貴賤,但注重色彩鮮艷,以增喜慶。劃完龍舟后,村里會在一個趕集日大擺筵席,款待女兒女婿們,但他們需送一個紅包取回自己送的紅,數(shù)目可根據(jù)自己的家庭狀況和慷慨程度而定。 六 在辰溪有句半真半假的話:“劃完龍船認親家”。 這是宗族矛盾的鬧劇。宗族矛盾由來已久,說不上什么時候開始的。主要在米姓與肖、謝姓之間。而矛盾的中心又在九家與肖家,但實際上兩村的姻親又千絲萬縷,米姓媳婦肖姓的婿,肖姓孫崽米姓的甥。每年的龍舟賽中都會出現(xiàn)大小摩擦,這本來就是男人們的事,準確地說是成年男人的事。男人們象天生好斗的公雞,從龍船下水便尋思著與別姓的一決雌雄。你想想,岸上方圓幾百里,就連三弟的未過門的媳婦的老爺爺侄兒子們都來觀陣了,幾萬雙眼睛盯著吶!你輸?shù)闷鹑耍俏催^門的媳婦卻臉上無光呀!何況龍船上岸后數(shù)日都還是飯前飯后的談資!兩船一靠攏,雙方頭旗手馬上發(fā)出緊鼓命令,于是千槳齊動,龍舟立刻被水花掩映,猶如兩條出水蛟龍。一陣下來,勝負分明。勝者欣喜,輸者羞悔。岸上的看客有人狂呼,有人激憤。有些老人看見村里龍船賽輸了,大罵子孫不肖,訴說當年如何驍勇,悔恨廉頗老矣。 可是男人們在龍船上的事到了家里還意猶未盡,回家還要逗逗自己的堂客,說起自己的英勇眉飛色舞。可是女人們就覺得受不了了,本來看完龍船回來就十分窩火。心里想,對方船上的不是孩子的外公也是孩子他舅爺,你贏了場比賽有么了不起?你存心要氣我呀,你分明是不把我娘家人放在眼里呀!你那么有本事你一個人過好了。男人說,得得得,怎么那么小心眼呀。我一個人過?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夏天熱,多個人睡覺還難受!女人更傷心了,我就知道你沒有我們娘倆,男人就這樣的狼心狗肺呀,好好好,我就讓你過過光棍日子。 女人拉著女兒哭哭啼啼回到娘家(兒子她是不拉的,那是他父親的,女兒卻是媽媽的貼心肝),父母兄妹聽了眼睛都冒火,啥?這小子是吃了鐵心,無情無義了。你不用哭,看他天天吃水煮的蘿卜夾生的飯,他要敢來將他腿打斷!想起那個負心漢的狼狽樣,女人終于有些開心,甚至得意。 龍舟上岸了。男人想,這家沒有個女人怎么也不象個家,夾生飯不說,連那豬仔也不聽話,送它們吃它們不吃,不送它們卻象鬼叫。兒子白天有伴倒沒有什么,晚上做夢叫姆媽。女人想,這男人平常都好,可是每到端午不知哪里來那么股子邪勁,老惹人生氣。常年在外做手藝,連菜都不會炒,往往要咸不咸要淡不淡,做飯不是夾生就是稀飯。男人要兒子請媽媽回去,外婆一看,心疼得要死,幾天時間外甥仔又黑又瘦。女人見了,更是眼淚撲簌簌。拖起兒女連衣服也忘記了收拾就回家了,丟下了一句話:我得快去看看我家那豬仔仔?。?! 七 龍舟賽上,船頭的漢子總是很驕傲自豪。他們是村里后輩們的楷模,是龍舟上的精英,競舟輸贏他們是關鍵。但他們的處境卻很危險,在擒拿中會受傷,稍有不慎可能會掉到河中,而且可能惹怒對方,擒拿就變成了格斗。男人們的潮片變成了武器,比賽變成了戰(zhàn)爭,常常有人這時被打得頭破血流。很快鄰近的船只參了進來,一時間,沅河大亂。 赤巖灣在與中溪口龍舟沖突中船尾被打斷了,肖、謝姓人認為此為奇恥大辱!但礙于米姓人船只太多,只好忍氣吞聲。一個多月后的一個晚上,他們悄悄潛入中溪口龍船亭,企圖以牙還牙,但很快被發(fā)現(xiàn)。九家與肖家;大村與中溪口;長田與木栗口……紛紛卷入。人們用愚昧野蠻的方式去毀壞別人的莊稼和房子,自己的莊稼和房子卻又被別人所毀壞。 但無一例外的是,要把自己的老人婦女小孩送到一個安全的地帶。龍頭庵街上便變成了中立國,因為這里什么姓都有,只有這里沒有自己的龍船。而街上的人們的老人小孩親戚們不約而同地被送來了。在一家之中,便出現(xiàn)米家的兒子、肖家的女兒、謝家的老太太、許家的媳婦。你可千萬別認為他們會有什么沖突,許家的媳婦幫米家的小家伙洗腳,米、肖家的小家伙還爭著給謝家的老太太捶背吶,不知情的人準認為這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米家的爸媽送孩子來時托付肖家的媳婦照看,謝家送來年邁的老爺爺叮囑米家的大嫂幫忙關照,誰能想象他們家的男人們在緊急戒備著? 八 此后,龍舟被禁止下水。男人們是痛苦的,但也是無奈的。 為了緩解矛盾和調解憤懣的情緒,用籃球賽代替了龍舟賽。以各行政村為單位,這就從一定限度上防止了以自然村為個體之間的矛盾沖突。籃球場成了男人們宣泄感情的競技場。盡管如此,男人們心里還是疙疙瘩瘩的,拿慣了鋤頭的手,捧著個皮球兒總是別扭,怎么也沒有那潮片拿在手中那么爽。在夢中,老看見水花翻騰,老是傳來“喲嗬——喲”的吆喝聲。 九 在沅江河畔,停泊著將遠逝的龍舟。我用悲傷的目光搜尋帶給我無限歡樂的龍舟。我磨蹭著爬了上去,只覺得兩腿顫顫的,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這樣多情善感。我默默地移過每一寸船舷,最后來到鑼鼓艙后——那是我最喜歡的位置。我喜歡強有力的鑼鼓節(jié)奏,我第一次在這里喊出“喲嗬——喲”聲音在沅河里飄蕩的時候,我震驚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我驚覺一向羞怯的自己竟然有渾厚磁石般的聲音。我就是用這聲音傳遞出雄性的音符,兒時的伙伴齊和著,組合成粗獷的音樂,為沅河歌唱。而如今…… 十 我支撐著起來,我想站在龍船上打出最后一聲沅河的號子:喲嗬——我覺得嘴角邊有些異樣,用手指一拭,竟然是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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