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柳永的詞,似乎已有點癲狂,以至于一捧起宋詞,不經意間就會翻到柳永這一章節(jié)。記得在我以前寫的好幾篇文章里,或多或少都引用了他的經典絕句。近年來我越發(fā)被柳永這根柳絲緊緊地系著,倒不是為了他的名句“楊柳岸,曉風殘月”;也不為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經歷,和那歪打正著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出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沒有為我們留下太多的生平記載,就是在查資料時,對于他的生卒年月也只是一個問號,不知道確切。有一年,大約在二零零六年春,出差去福建,和幾位同去的朋友抽時間專程去閩北,想親眼看看他的故鄉(xiāng),了解一些他的家世,找一點可以紀念他的實物,但唯一見到的是一川綠水,山水寂寂,沒有一點音訊。當?shù)乩习傩罩浪准毜囊灿葹樯跎?。只知道他大約在三十剛出頭時便告別家鄉(xiāng),到京城求功名去了。 柳永像封建時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總是把從政作為人生的首要目標。其實這在當時來講,也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人生在世誰不想讓這有限的生命,發(fā)揮最大的光和熱?做官才有權,才能施展抱負,改造世界,流芳后世。 那時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職業(yè)呈多元化,可以當企業(yè)家、作家、歌星、球星、當富翁。要想成名只有一條路,去當官。所以在那個朝代,就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在從政這條路上,艱難跋涉并且被扭曲的人。像李白、陶淵明那樣,求政不得而轉求以山水;像白居易、蘇軾那樣,政治道路不順而又求文心;像王維那樣,躲在終南山里而窺視京城;像諸葛亮那樣,雖說不求聞達,布衣躬耕,卻又暗暗積聚內力,一遇明主就出來建功立業(yè)。 而柳永則是另一類人物。他先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政治,碰了一鼻子灰后,沒有像大多數(shù)文人墨客那樣轉向山水,而是轉向市井深處,一頭扎向最底層老百姓那里去,在這里成就了他的文才,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中,一個僅有的類型,一個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約在一千零一十七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時到京城趕考。在當時以自己的才華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題名,而且幻想著有一番人生中的大作為??烧l知第一次考試就沒有考上,名落孫山。他不在乎,輕輕一笑填詞到:“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钡攘宋迥?,等到第二次開科又沒有考上,這回他忍不住要發(fā)牢騷,也許是應了“文章憎命達”的條律,柳永的一生太倒霉。第一次赴京趕考,落榜了,第二次又落榜。按說,補習補習,完全可以東山再起??刹环?shù)牧谰褪浅敛蛔?,由著性子寫了首牢騷極盛而不知天高地厚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盞低唱。 他說我考不上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樣被社會承認,我就是一個沒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虛名有什么用,還不如把它換來吃酒作詞。這本是一個在背處發(fā)發(fā)的小牢騷而已,但是他也沒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詞來發(fā)牢騷呢!他這時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歌詞的分量。他那美麗的詞句和優(yōu)美的韻律,已經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蓋了所有的官家和民間的歌舞晚會。這使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中,傳說大書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了“黑幫”,被逼寫檢查。但是他寫出去的大字報形式的檢查,總是漿糊沒干就被人偷偷揭下,人們?yōu)榱怂臅?,檢查總是過不了關,整整反復折騰不下幾十次。 發(fā)牢騷的柳永只圖一時痛快,壓根沒有想到就是那首《鶴沖天》鑄就了他一生的辛酸。落榜后的后生,寫了幾句調皮的詩句本沒有什么,問題是你不是一般的后生,你是柳永,你柳永的詞已是“凡有井水處都唱柳詞”,就有人歌,就有人吟。柳永不知自己的名字和詞作,已經在遠近的市井巷陌樓堂館所,產生極大的影響;不知道那帶有磁性的詞句和清新的韻律,已經征服了天下的歌迷和追星族。 柳永這首牢騷歌不脛而走,傳到了皇宮里,宋仁宗一聽大為惱火,說:“這后生太狂妄自大了,倒要給他一點厲害瞧瞧,要不然他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并因此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此時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參加了又一次考試。這次好不容易被通過了,但臨到皇帝圈點放榜時,宋仁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輕輕巧巧就把他一筆給勾掉了。這次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在這種情況下,柳永無路可走,就干脆更深沉入到市井底層,去寫他的歌詞,并且不無解嘲地說:“我是奉旨填詞?!彼K日出入歌館妓樓,交了許多歌妓朋友,許多歌妓因唱了他的詞而迅速走紅。她們真誠地愛護他,給他吃,給他住,還給他發(fā)稿費。你想他一介窮書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來源?只有賣詞為生。這種生活的壓力,考場失意的體味,還有皇家的冷落,這些不尋常的種種逆境,反而促使他一心去從事民間創(chuàng)作。按照現(xiàn)在來講,他是第一個下到基層體驗創(chuàng)作的詞作家。這種扎根坊間的創(chuàng)作生活,一直持續(xù)了十七年,直到四十七歲那年,才終于通過了考試,得到了一個做小官的機會。 歌館妓樓是什么地方??!是提供享樂、制造消沉;拉你墮落、教你揮霍;引人輕浮、教人浪蕩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這里也要銷魂蝕骨,化作一團爛泥。但是柳永沒有被化掉,因為他是柳永,也可能惟有柳永不同。他以善良、真摯的同情心,體察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婦女,他放下傲視權貴的“白衣卿相”的架子,以心換心,和舞女歌伎做朋友,以滿腔的真情,溫暖那些冷冰冰的心、滴血的靈魂。他的才華在這里派上了用場。 有一條成語叫“脫穎而出”,是說錐子裝在布袋里總要露出尖角來。宋仁宗嫌柳永這把錐子不好,“啪”的一聲,從皇宮大殿扔到了市井底層,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那閃亮的錐尖,這真應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焙岬囊路W光的才華。 有才還得有志。多少人進到了紅粉堆里,也就把這才氣漚了糞便。也許我們可以責備柳永胸無大志,同為詞人卻不像辛棄疾那樣:“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辈幌耜懹文菢樱骸白栽S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睍r勢不同,柳永所處的時代正當北宋開國不久,國家統(tǒng)一,天下太平,經濟文化建設正復蘇繁榮。京城汴京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興市民階層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藝相應發(fā)展,這正是需要人才輩出的時代。市民呼喚著自己的文化人才。這時柳永出現(xiàn)了,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業(yè)的市民文學作家。巷陌市井這塊沃土堆里擁有了他,托舉著他。他像田間的禾苗見了水肥一樣拼命地瘋長,淋漓酣暢地發(fā)揮著自己的才情,才華橫溢的柳永得以充分的施展。 寫到這里不得不想起柳永那流傳千古的佳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仿佛看到江南秋色如染,煙柳畫橋下水天一色。風簾翠幕里十萬人家。重湖映青山,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云樹繞堤沙,有蘭舟催發(fā)。斜陽里,寒蟬凄切。滿腔離愁的柳永,正對著前來送行的兩三個姑娘惜惜話別。淚眼看著淚眼,柳永低吟長訴:“斷續(xù)殘陽里。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 詞,寫得漂亮極致,情,抒得深切瀟灑。 柳永的筆頭流淌著陽光、春雨、丹青。他描繪的江南有聲有色,有情有韻有味,讓身處江南的才子也心馳神往。柳永的心頭有天真稚氣,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聲里,如杜鵑啼血,若秋雨打萍,濺得宋詞婉約纏綿。 如果說,柳永于詞的貢獻,可以和牛頓、愛因斯坦于物理學的巨大貢獻相媲美,因為也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過去只有幾十字的短令發(fā)展到百多字的長調。在內容上把詞從官詞中解放出來,大膽引用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語言,從而開創(chuàng)了市民歌唱自己的詞句先例。在藝術上他發(fā)展了鋪敘手法,基本上不用比興,硬是靠敘述白描的功夫,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聲波探測,就像電子顯微鏡掃描,你得佩服他的筆怎么能伸入到這么細微絕妙的層次。他常常只用幾個字,就是我們調動全套攝影器材也很難達到這樣情景。比如這首已傳唱九百年而經久不衰的名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謩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一讀到這些句子,我就聯(lián)想到第一次置身于美麗黃山,盡情享受大自然山水之中那種心靈的感受。在那名山秀水中,攝影根本不用挑選景色,隨便一抬手按下快門,就是一幅絕妙的山水圖?,F(xiàn)在你對著這詞,任意欣賞這詞的字字句句,每一句都意境無盡,美不勝收。這種文筆的功夫,古今詞壇能有幾人?!胺钪继钤~”的柳永,玩著御批的“淺斟低唱”,竟反打正著地成了走紅的大腕級巨星,玩出了響當當?shù)拿菩?。最難得的是,歌舞場的辛酸和旅途的風雨,成就了柳永的不朽和宋詞的輝煌,奠定了他獨樹一幟的悲壯人生。這是柳永的大幸,更是中國文學史的大幸。 藝術高峰的產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柳永自己也沒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國文學史上會占有這樣一個重要位置。就像我們現(xiàn)在作為典范而臨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墳墓里,一塊刻有主人生平的石頭,大部分連作者姓名也沒有。但凡藝術成就,都是陰差陽錯,各種條件交匯而成的一個特殊氣候。一粒藝術的種子就在這種氣候下生根發(fā)芽。柳永不是想當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他是懷著極不情愿的心情從考場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欄。但是他身上的文學才華與藝術天賦,立即與這里喧鬧的生活氣息,優(yōu)美的絲竹管弦和多情阿娜的女子發(fā)生共鳴。他在這里沒有墮落。他跳進了一個消費的陷阱,卻成了一個創(chuàng)造的巨人。這再次證明成事成才的辯證道理。 一個人在社會這把大算盤上只是一顆珠子,他受命運的擺布,但是在自身這把小算盤上,卻是一只撥弄算珠的聰敏之手。才華、時間、精力、意志、學識,還有環(huán)境,都通通變成了由人支配的珠子。一個人很難選擇環(huán)境,卻可以利用環(huán)境。大約每個人都有他基本的條件,也有基本的才華。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來全在于他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怎么處理。就像黃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懸崖絕壁,沐著霜風雪雨,就漸漸干挺如鐵,葉茂如云,游人見了都要敬之仰之。 但是如果當初這一粒松樹之籽有靈,讓它自選生命的落腳地,它肯定選擇山下風和日麗的平原,只是一陣無奈的山風將它帶到這里,或者飛鳥將它銜到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絕壁之縫。它哭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一陣悲戚(也許還有像柳永那樣的牢騷)之后也就把那巖石拍遍,痛下決心,既然活著就要活出個樣兒。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華,探出枝葉追日,伸著根須找水,與風斗與雪斗,終于成就了自己。這時它想到多虧我留在了這里,要是生長在山下,將平庸一生一世。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創(chuàng)造。是攜帶母體留下的那一點信息,去與外部世界做著最大程度的重新組合,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生命。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著一個世界,上天卻偏要給你另外一個世界。兩個世界你爭我奪,致使矛盾激化斗爭的結果,終使你得到了一個超乎這兩個之上的更新更完美的世界。而順境下,時時天隨人愿,一馬平川,你心里沒有矛盾,沒有企盼,沒有一個另外的新世界,當然也不會去為之奮斗,為之創(chuàng)造,那就只有陡增馬齒,虛擲一生了。柳永是經歷了宋真宗、宋仁宗兩朝四次大考才中了進士,這四次共取士九百一十六人,其中絕大數(shù)人都順順利利地當了官,有的或許地位還很顯赫,但他們早已被歷史忘得干干凈凈,可柳永至今還享此殊榮。 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有志,人各其才。人各其用,無大無小,無貴賤無分。只要其心不死,“天生我材必有用”!時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虛度生命。這就是歷史為什么記住了秦皇漢武,也同樣記住了柳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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