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心學(xué)”的徹底確立 趙士林
宋明儒學(xué)之“心學(xué)”一系,常以“陸王”并稱。但實(shí)際上陸九淵和王守仁有不容忽視的區(qū)別。有些論者曾純從理論形態(tài)的角度考察陸王之異,如模糊與明晰、疏闊與嚴(yán)密、點(diǎn)悟與分解等等。這些考慮都有道理,但卻無關(guān)宏旨。只有透過它看到一個理論徹底性問題,才算抓住了陸王之異的意義所在。本文便試圖通過考察陸王之異,清理一下“心學(xué)”從陸九淵到王守仁臻于成熟、徹底確立的內(nèi)在思想脈絡(luò)。 探討陸王之異,卻需從陸王之同談起。陸王之同,最突出的一點(diǎn)就是王守仁明確地肯定和接受了陸九淵提出的“心即理”這一命題,對這一點(diǎn)大概沒有論者持不同意見。然而,陸王對“心即理”的理解是否完全一致呢?進(jìn)而言之,陸王對“心”和“理”這兩個范疇的理解是否存在歧異呢?要明了這些問題,須先弄清王守仁究竟怎樣、在哪種意義或哪種程度上肯定陸九淵。王守仁對陸九淵的肯定,最集中、最重要的有兩段話,一段載于他為《象山先生全集》所作之序: 仆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xué)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學(xué),天下之人,童而習(xí)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論辯者。而獨(dú)惟象山之學(xué),則以其嘗與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fā)明六經(jīng)語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學(xué)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學(xué)篤實(shí)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 (一)周、程是“追尋孔孟之宗”、“庶幾精一”,意思是接近“精一”,但尚未達(dá)“精一”。陸九淵則是“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傳”,就是說,陸九淵已超越了周程的“追尋孔孟之宗”,他的學(xué)說已經(jīng)是“孟氏之學(xué)”。那么陸九淵是否已達(dá)“精一”呢?王守仁在這里未置可否,這便留下了一個謎:他的評列比照似乎少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因?yàn)樵谏弦蚶?,王守仁其?shí)是以“精一”與否作為評列比照諸儒之學(xué)的標(biāo)準(zhǔn)。陸九淵之學(xué)已經(jīng)是“孟氏之學(xué)”,論理應(yīng)說“精一”,然竟棄置未論,何以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呢?是無意忽視還是有意回避?我以為是有意回避。之所以在這里沒有指出,除了作序所常有的“客氣”、“為尊者諱”外,其實(shí)還另有一番很耐琢磨的用意。 從以上比照中,固可看出,王守仁對陸九淵的評價高于周程乃至朱熹,但顯然也可看出,這種高度評價很抽象,語焉不詳。更值得注意的倒是,王守仁高度評價陸九淵的動機(jī)所在。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先生常言之云:“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太始;行之在后,故曰坤做成物。”(《陸九淵集》第401頁) 先生與學(xué)者說及智圣始終條理一章,忽問松云:“智、圣是如何?”松曰:“知此之謂智,盡此之謂圣?!毕壬唬骸爸?、圣有優(yōu)劣否?”松曰:“無優(yōu)劣?!薄捎衷唬骸爸?、圣雖無優(yōu)劣,卻有先后,畢竟致知在先,力行在后,故曰始終?!毕壬唬骸笆??!保ㄍ蠒?,第421頁) 所謂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兑住分坷恚看死硪?,故能盡性至命?!睹献印分M心,盡此心也,故能知性知天。(《陸九淵集》,第238頁) 那么,陸九淵怎樣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呢,“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道未有外乎其心者”(同上書,第228頁)……這些都是陸九淵對“心”的著名設(shè)定,已為人們所熟悉,它們還不是以說明陸九淵已徹底地確定了一個“心本體”嗎? 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日月蝕、惡星之類。)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此說出于《樂記》,此說不是圣人之言。(同上書,第463頁)他之指摘天理,人欲之分,道心、人心之別,也完全是為了同一目的: 歷來學(xué)人都很重視“無極太極”之辯,認(rèn)為它是朱陸論爭中涉及世界觀或宇宙論的重要問題。其實(shí)深入一層分析,朱陸圍繞“無極”、“太極”的爭辯,或流于無謂的語詞辯析,或流于片面的歪曲攻擊,并未觸及二者在所謂世界觀、宇宙論方面的根本分歧。我以為,這場“著名爭論”值得重視的地方,與其說在于它表現(xiàn)了朱陸對“無極”的不同態(tài)度,還不如說在于它暴露了朱陸對“太極”的一致理解,即陸九淵也象朱熹一樣,肯認(rèn)“太極”為道德形上本體、宇宙普遍原理。然而就是在這種肯認(rèn)中,孕含著王守仁所批評的“粗”、“不精一”。因?yàn)檫@種肯認(rèn)意味著陸九淵還保留著作為道德本體的“理”的客觀性,還承認(rèn)一個客觀的形上的“理世界”,于是他的“心即理”從“心學(xué)”的要求來看就要大打折扣,他并沒有依照“心學(xué)”的邏輯要求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亦即他所創(chuàng)立的“心本體”——道德宇宙本原或說原理,并沒能完全立足于主體一方。本文前面曾經(jīng)談到,在陸九淵這里“心”和“太極”作為標(biāo)示所謂萬化根本(形上道德本體或道德原理)的兩個范疇,可以互換,但它們又有不能互換的一面。之所以不能互換就是因?yàn)殛懢艤Y所肯認(rèn)的“太極”還保留著客觀道德原理的性質(zhì)。這一點(diǎn)在陸九淵單獨(dú)談到“理”的時候特別明顯。盡管陸九淵明確的主張“心即理”,但他亦同樣明確地強(qiáng)調(diào)“理”的客觀權(quán)威性質(zhì): “理”的客觀權(quán)威性質(zhì),突出地表現(xiàn)于它超越于所謂天地人“三極”之上,是天地人賴其所生,不能違異的普遍原理。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理”超越于“人”,它其實(shí)意味著陸九淵撕裂了“心即理”。因?yàn)樵陉懢艤Y這里,所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人非木石,安得無心”等有關(guān)“心”的著明論斷,都明確地賦予“心”以個體的、人的道德心靈的含義。所謂“此心此理,我固有之”、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fā),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十分清楚地表明,個體的道德心靈,它的衍發(fā)擴(kuò)充就是“理”。這就是說,“心”作為具體的人(個體)的道德心靈,作為主體性的道德本體,并沒有超越“人”而成為某種客觀的道德精神或說道德原理。陸九淵對這一點(diǎn)把握得很牢靠,即使在強(qiáng)調(diào)“心”的絕對普遍存在時也沒有忘記。 在這里,“心”固然具有不受具體時空限制的絕對普遍的同一性質(zhì)。但它卻不能超越人而存在,它是“人心”,是人的道德心靈,亦即“圣賢之心”。 由上,“心”不能超越人而存在,“理”卻能超越人而存在;“心”只能存在于主觀一方,“理”卻可以具有客觀性質(zhì),這顯然便是撕裂了“心即理”。這種撕裂意味著“心”外有“理”。陸九淵當(dāng)然沒有這樣主張,但他亦從來沒有說過“心外無理”,這就很耐人尋味。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的是,陸九淵撕裂了“心即理”,就是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他在高揚(yáng)“心本體”的同時,確乎還自覺或不自覺地保留著一個“天本體”,亦即客觀形上的道德本原或說道德原理。 他本來反對尊天抑人: 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日月蝕、惡星之類。)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同上書,第463頁) 但他有時也不免尊天抑人—— 自理而言,而曰大于天地,猶之可也。自人而言,則豈可言大于天也?(同上書, 第161頁) 但他又說: 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違異,況于人乎?”(同上書,第147頁)這語氣顯然也在表明“天地”是高于“人”的。他本來極力高揚(yáng)作為主體的“人”的雄大氣魄、無上尊嚴(yán):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有何欠闕。(同上書,第455頁) 但他同時也讓“人”俯首聽命于“上帝”(“天”——客觀的道德律令),把“人”搞得畏縮可憐: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有閑管時候。(同上書,第449頁) 他提出了著名的“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同上書,第339頁),“學(xué)茍知本,六經(jīng)皆我注腳”(同上書,第395頁),認(rèn)為“圣人之言自明白,……何須得《傳注》”(同上書,第441頁),但又要人“精名古注”: 這些混亂和矛盾,以及本文前面曾談到的陸九淵“工夫論”中“切己自反”與“格物致知”的對立,全都根于陸九淵思想中還保留著一個“天本體”,從而未能徹底地貫徹“心即理”,亦即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 “一陰一陽之謂道”,乃泛言天地萬物皆具此陰陽也?!袄^之者善也”,乃獨(dú)歸之于人?!俺芍咝砸病?,又復(fù)歸之于天,天命之謂性也。(同上書,第477頁) 這便是陸九淵的思想矛盾,這便是陸九淵“心學(xué)”的不徹底處?!暗馈?、“獨(dú)歸之于人”,于是他高揚(yáng)了一個“心本體”,“道”、“又復(fù)歸之于天”,于是他仍保留著一個“天本體”,這就意味著在主張“心即理”的同時又肯定“心外有理”,在主張“心與理一”的同時又“析心與理而為二”,從而嚴(yán)重地違背了“心學(xué)”要旨。這應(yīng)該是王守仁所謂陸九淵的“粗”、有失“精一”的最嚴(yán)重的表現(xiàn)。由于它曲折隱晦地藏身于“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這一類干脆果決的“心學(xué)”命題之下,由于它多半是陸九淵所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矛盾(此為一派學(xué)說初創(chuàng)者所難避免),確乎就需要“但細(xì)看”、“用功久”,才“當(dāng)見之”。 陸九淵的思想矛盾或說不徹底性歸結(jié)為一句話,就是未能把道德本體完全建諸于人的心靈世界,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而王守仁對陸九淵的發(fā)展,王守仁思想的徹底性,就在于他克服了陸九淵的思想矛盾,依照“心學(xué)”的邏輯要求徹底地確立了一個“心本體”。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毕壬唬骸靶募蠢硪?。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問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毕壬鷩@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保ā秱髁?xí)錄》上) 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diǎn)此二字不出,與學(xué)者言,費(fèi)卻不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直是痛快。(《王陽明全集》卷首) “致良知”是學(xué)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傳習(xí)錄》中) 王守仁獨(dú)標(biāo)“良知”,并以它為“心”之“本體”,就是突出地明確了道德本體不能超越人而存在,它只能存在于人心,它就是人心的“虛靈明覺”: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同上) 在王守仁這里,人心之“良知”實(shí)際上已經(jīng)取代從朱熹到陸九淵都竭力標(biāo)舉的“太極”,一個主體性的“我”的“良知”成了“萬化本源”: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傳習(xí)錄》下) 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fēng)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fā)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圣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fā)用。天地萬物,具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同上,重點(diǎn)系引者所加) 與陸九淵所謂“三極皆同此理,而天為尊?!匀硕?,則豈可言大于天地”(《陸九淵集》第161頁)適成對照,王守仁認(rèn)為“良知”本體若至其極,“雖圣人天地不能無憾”(《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他明確地用人心吞并、代替了“天”。 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fù),便是天淵了。(《傳習(xí)錄》下) 又問:“……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dāng)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同上) 盡管陸王同主“心即理”,因此“心”和“理”在王守仁這里也還是可以互換的范疇,但“心”較之“理”,也確乎成為王守仁更加著力闡釋的中心范疇。他一方面強(qiáng)調(diào)無心即無理,反復(fù)指出凡“理”都是“心”所萌生、“心”所建樹、“心”所給予: 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fā)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fā)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同上) 另一方面,他更獨(dú)特地、直截了當(dāng)?shù)匕选袄怼标U釋為“心”之“條理”,這就杜絕了任何離“心”而言“理”的可能,因?yàn)椤袄怼背闪恕靶摹钡膶傩浴?nbsp; 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是理也,發(fā)之于親則為孝,發(fā)之于君則為忠,發(fā)之于朋友則為信。千變?nèi)f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fā)于吾之一心。(《王文成公全書》卷八) 心,一而己。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罄碛谖嵝?,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傳習(xí)錄》中) 把“理”釋為“心”之“條理”,便徹底保證了“心外無理”,徹底保證了“心”作為獨(dú)一無二的道德本體的存在。 如果說王守仁在本體論上通過標(biāo)舉“良知”徹底地確立了一個“心本體”,那么他在工夫論上則通過倡導(dǎo)“致良知”而徹底地堅(jiān)持了一條“內(nèi)省返求”、“體認(rèn)擴(kuò)充”的修養(yǎng)路線。為了徹底否定伊朱大力倡導(dǎo)、陸九淵也仍保留的“即物究理”、“格物致知”的由外而內(nèi)工夫論,王守仁首先釜底抽薪,不僅否定了“心外之理”,而且否定了“心外之事”、“心外之物”: 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傳習(xí)錄》上) ①另,《全書》卷五亦有一句類似批評——“其學(xué)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說,雖亦未免沿襲之累,……” (原載《孔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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