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盛開時節(jié)，“絲路之魂：敦煌藝術(shù)大展暨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文物特展”也在成都博物館悄然開幕。盡管是臨摹作品，但其規(guī)模和完整程度，甚至超過了敦煌莫高窟實地原作。每天前來參展的市民把展廳擠了個滿滿當當。即使與美術(shù)無緣者，無不被壁畫那種飛動的氣勢與神秘的造像所震撼。我看得最為細致的，是壁畫中的動物，尤其是開明獸。

敦煌249窟《狩獵圖》中的13頭顱開明獸

“開明”一詞，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神話傳說是，昆侖山有開明獸?！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說巨大的昆侖山有九道門，守門的就是開明獸，身體象大老虎，有九個頭并且長著人臉，表情肅穆，始終瞪大眼睛環(huán)視昆侖下界，不讓任何異物進入神圣區(qū)域，保護昆侖的和平安寧。在昆侖之上還有個叫陸吾的天神，見《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标懳岷烷_明獸相貌接近，職務(wù)是為天帝管理園囿?！渡胶＝?jīng)》里人面虎身的動物有三種，即陸吾、開明獸、人面虎身神，實際上為同一種神，都是昆侖山的守護者。

《九頭人面獸畫像》東漢，山東滕州黃安嶺出土

道教題材進入佛窟的歷史，敦煌早在南北朝時即已粉墨登場。東王公、西王母的故事在西魏 249 窟已出現(xiàn)。另外在清修洞窟中，大量的道教尊像已進入佛窟，可見當時人們對佛教與道教的區(qū)別并不十分清楚，神與佛的互嵌，裙帶與道觀相纏，反而出現(xiàn)了一種繚繞的秘密與豐滿。

285窟并不大，頂部除了蓮花藻井，東西兩面畫阿修羅與摩尼珠，南北兩面畫東王公、西王母駕龍車、鳳車出行。車上重蓋層疊，車后旗袂飄飄，前有持節(jié)揚幡的方士開路，后有人首龍身的開明神獸隨行。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分布各壁。285窟的人物體型消瘦，精悍，臉頰較長，脖子較細，衣紋弧線不是柔和的，而是力道十足，就像一把腰帶劍，吃滿了力道。同時，里面又有來自天國的風(fēng)，讓它們微微飄逸，那是一種神采飽滿、怡然自得的氣場。似乎是忘記了人間煙火，一種與天地一同老去的時間形象，爛柯美學(xué)馴化了泥土與石頭，形成了中國這一時期彩塑藝術(shù)的最高理想。

開明獸 【清】汪紱 圖本

其中最為神奇的，恰是對開明獸的處理。

無論是山東嘉祥、山東滕州或徐州出土的畫像石（磚）上的開明獸，還是歷代《山海經(jīng)》繪圖里的開明獸，均作九頭獸處理。

285號窟頂部壁畫，一共有3幅開明獸造像。一個為9首，一個為11首，一個為驚人的14首。但在敦煌249窟的開明獸，竟有13個腦袋，且頭顱的安頓方式，可謂絕無僅有。莫高窟三清宮正殿的開明獸腦袋，為一大頭之上八小頭環(huán)繞如冠式排，另外的為3—3—3排列。285號窟的開明獸腦袋一律做并列排布。到了清代，畫家們筆下的開明獸造像，與敦煌三清宮彩畫最為接近。兩者在頭式與姿態(tài)上較為一致，只是前者對虎毛還有表現(xiàn)，而三清宮彩畫只表現(xiàn)了虎皮紋。285號窟的老虎身體，已經(jīng)高度抽象化，更接近于剛猛漢風(fēng)里的龍形了。

九頭人面獸畫像。東漢石刻，山東滕州黃安嶺出土

學(xué)者金愛秀指出：“開明獸九首皆為人首，這是漢代人對人類自身能力肯定的必然產(chǎn)物。”（《漢畫中的九頭獸探微》，《貴州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09年1期）九頭獸的頭部使用了人的形象來逐步取代傳統(tǒng)形象中的虎頭或者龍頭，這一做法帶有明顯儒學(xué)色彩，可以理解為是漢朝人對人的能力的一種肯定，也昭示了某種“人定勝天”的理念。從而使得黃河流域在文化交融的背景下，形成了以“儒”為特色的主流文化，同時也兼具了楚文化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與神話傳奇色彩。

開明獸的身體造型，一方面來源于虎形，另外一方面也很接近于龍舟。

相柳 【明】胡文煥 圖本

我認為，開明獸后來出現(xiàn)的俱為九首，顯然是漢儒們的努力。早期開明獸的九個以及十幾個頭首，不但體現(xiàn)了原始宗教較為粗放的痕跡，而且還體現(xiàn)了一種繪畫特征。北魏前后，盡管已經(jīng)有一些繪圖的“粉本”供畫師使用，但罕見的開明獸卻沒有“粉本”，這就為繪畫者提供了極大的想象和創(chuàng)作空間。與鎮(zhèn)守天門的“畏獸”一樣，西南內(nèi)陸開明獸的兇悍、令人恐懼的造像在壁畫里不見了蹤影，13個頭顱作側(cè)面處理，頗有立體主義意味，所有眼睛以留白的技法，凝視靈魂，就像是一串追憶的蒙太奇鏡頭。開明獸的力道是通過剛猛的線條得以展露，墨線看似單純，實則涵納畫家的修養(yǎng)和生命骨感；筆法充滿韻律，流暢遒勁，于頓挫轉(zhuǎn)折之間，開明獸的威嚴呼之欲出。

開明獸為何名為開明，這與古蜀開明王朝是否有關(guān)呢？

羽冠人面開明獸。藏于山東徐州漢畫像石藝術(shù)館

開明獸令人聯(lián)想到古蜀王朝的“開明氏”。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內(nèi)西經(jīng)》還六次提到‘開明’……，這會不會和蜀國傳說中的古帝王——十二世開明有關(guān)系。因此，我認為《海內(nèi)經(jīng)》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國的作品?！保晌耐ǎ骸堵哉撋胶＝?jīng)的寫作時代及其產(chǎn)生地域》，《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也有學(xué)者認為，在神話中蜀王開明的形象變成神物完全可以理解。出于古蜀的作品記載的古蜀王的傳說，似屬可信。

在蜀地的神話傳說里，開明獸是為禍彭國的一大怪獸，后來被鱉靈降服，悔過立功，鱉靈有感其功績，遂在建國后自稱開明氏。也有另一說漸占主流，認為開明氏乃古蜀國賢王，死后上天仙化，與他的古蜀前輩蠶叢、柏灌、魚鳧一樣，“治國久長，后皆仙去”，“皆得仙道”，他們的子民也跟著仙化，成為“化民”，因此，開明才升天化為開明獸。這其實暗示了古蜀成為“仙源之鄉(xiāng)”的重大旨歸。

敦煌249窟《狩獵圖》中的13頭顱開明獸（局部）

“開明”一詞指通達事理。開明獸的神職是守護?？此泼?，其實是調(diào)和。固然沒有絕對抱殘守缺，只有站穩(wěn)立場，明曉事理，才能體現(xiàn)堅持立場的價值。開明獸以18只眼睛觀察世界，18只耳朵聆聽世界，以9個頭腦思考世界，9張嘴述說世界，這是一種最大的啟示。

開明主司的是“囿時”，按郭璞注解，“囿時”即“天帝苑圃之時節(jié)”。苑，所以養(yǎng)禽獸，“樹果為園，種菜為圃”，黃帝的園林就叫“苑圃”，園中生長著各種神獸珍禽與奇花瑞草，需要開明來掌管時令節(jié)氣，以便它們生長繁育不息?？梢?，蜀王開明既是掌管“苑圃”的行家，推斷蜀王開明就是巴蜀園林第一人。

另據(jù)《竹書紀年》稱，開明獸是服侍西王母的靈獸，擁有洞察萬物預(yù)卜未來之能，西王母和東王公出巡之際，開明獸在前方引導(dǎo)，有點鳴鑼開道的意思，甚至親自為領(lǐng)導(dǎo)驅(qū)動花車，因此深得西王母寵愛。

開明獸。徐州漢畫大觀園藏。漢代西王母畫像石拓片

蒙文通先生巨眼卓識，獨標新義，認為昆侖就是岷山?！妒裢醣炯o》中還有如下記載：“李冰以秦時為蜀守，謂汶山為天彭闕，號曰天彭門，云亡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shù)見?！比文藦娤壬赋觯骸蚌纳?，今彭縣北，海窩子‘關(guān)口’是也。……相對望，如闕，《元和志》謂之天彭門(一稱天彭闕)，自闕下瞰成都平原，有如鷹隼翔視。故古稱海窩子為‘瞿上’?！庇纱丝梢姡嚯x彭州丹景山牡丹生息地甚近的天彭闕，乃是蜀之神山——岷山的大門，牡丹或幻或化，總是蜀地的精魂。那么開明獸，當是鎮(zhèn)守于此的。

如果這個推斷成立的話，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在古蜀地域沒有發(fā)現(xiàn)開明獸造像呢？無論是公元前316年秦滅巴蜀后迅速消滅了本地文字，但造像總該有一些啊。

我認為，開明獸是北方上古神話的產(chǎn)物?！伴_明”與“陸吾”極可能是來自西亞的有翼獸形象。比如，蘆山縣巴郡太守樊敏墓地，墓前有幾尊虎形石獸。這些用于鎮(zhèn)墓的虎形石獸身上長有一對展開的翅膀，這在中原地區(qū)很少見，而這種造型風(fēng)格的神獸與西方的雕塑非常相像。

開明獸卡通圖

開明部族存在時間約在夏朝（約前21世紀—約前16世紀），活動地域在以岷山、九頂山為中心的地方。而開明王朝已使用“巴蜀文字”，迄今發(fā)現(xiàn)表示族徽的圖像文字中，并沒有九頭獸，所以兩者之間很難存有親緣關(guān)系。開明王朝啟用開明獸鎮(zhèn)守天彭闕，既有遠古蜀地古族的淵源，又表明開明蜀國接納了西亞文化。開明獸，證明了西亞文化、中原文化對巴蜀地區(qū)的相互影響和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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