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詩旨、眉評,來自《詩經(jīng)原始》作者方玉潤。 1 周南 · 關雎 雎 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究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 詩旨 右《關雎》五章,章四句。 《小序》以為「后妃之德」,《集傳》又謂「宮人之詠大姒、文王」,皆無確證。詩中亦無一語及宮闈,況文王、大姒耶?竊謂風者,皆采自民間也,若君妃,則以頌體為宜。此詩蓋周邑之詠初昏者,故以為房中樂,用之鄉(xiāng)人,用之邦國,而無不宜焉。然非文王、大姒之德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咸歸于正,則民間歌謠亦何從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耶?圣人取之,以冠三百篇首,非獨以其為夫婦之始,可以風天下而厚人倫也;蓋將見周家發(fā)祥之兆,未嘗不自宮闈始耳。故讀是詩者,以詠文王、大姒也可,即以為文王、大姒之德化及民,而因以成此翔治之風也,亦無不可,又何必定考其為誰氏作歟? 眉評 〔一章〕此詩佳處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細詠自見。取冠《三百》,真絕唱也。 〔三章〕忽轉繁弦促音,通篇精神扼要在此。不然,前后皆平沓矣。 〔四、五章〕「友」字「樂」字,一層深一層??熳銤M意而又不涉于侈靡,所謂樂而不淫也。 ” 一點想法 私心揣測,這首詩未必是詠文王大姒的,但估計也是一個貴族公子所作。 一則,琴瑟鐘鼓這樣的樂器,普通平民大概是消費不起的,貴族家才有可能備得這樣齊全。 二則,這首詩誠如方玉潤所說,中正平和,吐屬文雅。因此這作者是有一定的文學修養(yǎng)的,而當時“學在王官”,也只有貴族有這種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了。其他國風的戀歌大多都是有點野性的。 2 周南 · 葛覃 葛 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 詩旨 右《葛覃》三章,章六句。 《小序》以為「后妃之本」,《集傳》遂以為「后妃所自作」,不知何所證據(jù)。以致駁之者云:「后處深宮,安得見葛之延于谷中,以及此原野之間鳥鳴叢木景象乎?」愚謂后縱勤勞,豈必親手「是刈是濩」,后即節(jié)儉,亦不至歸寧尚服浣衣。縱或有之,亦屬矯強,非情之正,豈得為一國母儀乎?蓋此亦采之民間,與《關雎》同為房中樂,前詠初昏,此賦歸寧耳。因歸寧而浣衣,因浣衣而念絺綌,因絺綌而想葛之初生,至于刈濩,以知一物之成亦非易易,而服之者敢有厭心哉?縱至歸寧以見父母,所服私衣,亦不過浣濯舊物而已??梢娭芗彝鯓I(yè),勤儉為本,以故民間婦道亦觀感成風。圣人取之以次《關雎》,亦欲為萬世婦德立其范耳。 眉評 〔一章〕追敘葛之初生,三句為一截,唐人多有此體。 〔二章〕治葛既成,以至「服之無斁」,起下污浣。 〔三章〕歸寧正面。三「言」字,兩「薄」字,兩「害」字,說得何等從容不迫,的是大家閨范賢媛口吻。 ” 一點想法 許國國主的妻子許穆夫人《載馳》詩云,“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那時候貴族婦女未必就處于深宮,不得見山野景象。傳為申后所作的《白華》詩云“滮池北流,浸彼稻田”、“樵彼桑薪,卬烘于煁”——那時候貴族婦女也未必就不用自己勞動。所以方玉潤反駁此詩非后妃所作的理由也并不是很站得住腳。 3 周南 · 卷耳 卷 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 詩旨 右《卷耳》四章,章四句。 《小序》謂「后妃之志」,《大序》以為「后妃求賢審官」,皆因《左傳》引此詩,謂「楚于是乎能官人」,遂解「周行」為「周之行列」,毛、鄭依之。歐陽氏始駁之云:「婦人無外事,求賢審官,非后妃責?!蛊湔f是矣。然其自解,則以后妃諷君子愛惜人才為言,仍與舊說無異。姚氏際恒既知其非,而又無辭以解此詩,乃曰「且當依《左傳》,謂文王求賢官人,以其道遠未至,閔其在途勞苦而作」;旋又疑執(zhí)筐「終近婦人事」,不敢直斷,遂以首章為比體,此皆左氏誤之也。 殊知古人說《詩》,多斷章取義,或于言外,別有會心,如夫子論貧富,而子貢悟及切磋;夫子言繪事,而子夏悟及禮后,皆善于說《詩》,為夫子所許。左氏解此詩,亦言外別有會心耳,豈可執(zhí)為證據(jù)?況周行可訓行列,執(zhí)筐終非男子。「求賢審官」是何等事,而乃以婦人執(zhí)筐為比耶?惟《集傳》謂「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下皆「讬言登山,以望所懷之人」差為得之。 然婦人思夫,而陟岡飲酒,攜仆徂望,雖曰言之,亦傷大義,故又為楊氏用修所駁,曰「原詩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言。陟岡者,文王陟之。玄黃者,文王之馬。痡者,文王之仆。金罍兕觥,文王酌以消憂也。蓋身在閨門而思在道路,若后世詩詞所謂『計程應說到?jīng)鲋荨灰舛??!谷蝗阅喽ê箦瑒t執(zhí)筐遵路,亦豈后妃事耶?且「維以不永懷」,「維以不永傷」者,聊以自解之辭耳,則「酌彼金罍」二語當屬下。說雖曰「飲酒非婦人事」,然非杜康,無以解憂,不必以辭害意可也。 故愚謂此詩當是婦人念夫行役而憫其勞苦之作。圣人編之《葛覃》之后,一以見女工之勤,一以見婦情之篤。同為房中樂,可以被諸管弦而歌之家庭之際者也。如必以為讬辭,則詩人借夫婦情以寓君臣朋友義乃可,不必定執(zhí)后妃以為言,則求賢官人之意,亦無不可通也。 眉評 〔一章〕因采卷耳而動懷人念,故未盈筐而「寘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概。 〔二、三、四章〕下三章皆從對面著筆,歷想其勞苦之狀,強自寬而愈不能寬。末乃極意摹寫,有急管繁弦之意。后世杜甫「今夜鄜州月」一首,脫胎于此。 ” 一點想法 眉評很精彩。這種對面落筆的寫法,后世詩歌見之多矣。除了杜甫的這一首,又比如古詩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的“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又比如柳永《八聲甘州》的“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要說詩意,我倒是覺得《涉江采芙蓉》一首完全是脫胎于此。《涉江》妙得很,字句意象近乎楚辭,但結構用思卻與《卷耳》幾乎無異。《涉江》的前半段同于《卷耳》第一章,都是從女子一面落筆;后半段同于《卷耳》二三四章,是從男子一面落筆?!渡娼返慕Y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豈不也是為《卷耳》點明詩旨么?大小序說什么“求賢審官”,覺得真是扯得有點遠了。 4 周南 · 桃夭 桃 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 詩旨 右《桃夭》三章,章四句。 《小序》曰:「后妃之所致也。」《大序》因言「不妒忌,則男女以正,昏姻以時,國無鰥民也」,此亦本《孟子》「太王好色,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為言。然必謂「不妒忌」者何哉?夫后妃不妒忌,豈待人言,亦豈待煩言而后信哉?即使妒忌,又與小民昏姻何涉?此皆迂論難通,不足以發(fā)詩意也。《集傳》此章專言「文王之化,自國而家」,其說近是。然又引《周禮》仲春令會男女以證桃夭之時,則又泥而鮮通。桃夭不過取其色以喻之子,且春華初茂,即芳齡正盛之時耳,故以為比,非必謂桃夭之時,之子可盡于歸也。偽傳又以為美后妃而作,《關雎》已美后妃矣,而此又美后妃乎?且乎后妃為「之子」,恐詩人輕薄亦不至于猥褻如此之甚耳! 蓋此亦詠新昏詩,與《關雎》同為房中樂,如后世催妝坐筵等詞。特《關雎》從男求女一面說,此從女歸男一面說,互相掩映,同為美俗。而此詩氣體稍輕,故不得與《關雎》并,次《螽斯》后,別為一樂可也。然以如花勝玉之子,而宜室宜家,可謂德色雙美,艷稱一時。雖不知其所詠何人,然亦非公侯世族,賢淑名媛,不足以當。即謂之樂而不淫可也。 眉評 〔一章〕艷絕。開千古詞賦香奩之祖。 〔二、三章〕意盡首章,「葉」、「實」則于歸后事,如「綠葉成蔭子滿枝」,亦以見婦人貴有子也。 ” 一點想法 桃花,可以說是古典詩歌中最美好的意象之一。一以喻韶華美人,便是從《桃夭》發(fā)端。如劉希夷的“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再如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又如柳如是“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一以喻脫俗心志,此從陶淵明《桃花源記》發(fā)端。如張志和“桃花流水鱖魚肥”,又如李白“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再如唐伯虎整一首《桃花庵歌》。 5 周南 ·螽斯 螽 斯 螽斯羽,詵詵兮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 詩旨 右《螽斯》三章,章四句。 《小序》謂「后妃子孫眾多」,《大序》因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都瘋鳌窂闹?,而微易其辭, 以螽斯為不妒忌,固有說歟?即謂后妃不妒忌而子孫眾多,亦屬擬議附會之詞。且謂此詩為眾妾所作,則尤武斷無稽。周家媵妾縱多賢淑,安見其為女學士耶?當是之時,子孫眾多,莫若文王,詩人美之固宜,但其措辭亦僅借螽斯為比,未嘗顯頌君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讀者細詠詩詞,當能得諸言外。 眉評 詩只平說,唯六字練得甚新。 ” 一點想法 看到有的注音說“繩”字念mǐn,不知是什么來由。我倒是覺得念shéng更確切點,這樣與“薨”字更有押韻的意思了(話說我們家鄉(xiāng)話念這兩個字正是押韻的)。何以見得?看它“詵”“振”一個韻,“揖”“蟄”一個韻,便可以推而得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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